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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不再听得到动静,趴在门边儿的查尔斯才转身向“舷窗”点了点头,走出“舱门”。“舱门”外迎接他的是爆发出阵阵欢呼的团队,个个身着左胸前印有“P.D.M.”字样的白色实验服。
“PDM”原本是“个人数字管家”①的缩写,自从龙创科技集团麾下的派德蒙公司垄断了这一行业,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个人数字管家制造商之后,“P.D.M.”便成了他们专属的注册商标。只要一提到个人数字管家——也就是已经走进每家每户的机器人管家,“P.D.M.”便是人们的第一反应。查尔斯所在的研发团队受派德蒙公司的委托,致力于研发个人数字管家的情绪交互系统。
两名负责机械结构的伙伴拍了拍查尔斯的肩头,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走进了冷库,把面色惨白的杜先生抬了出来。杜先生是团队的最新进展,融入了团队领头人拉米尔•辛教授设计的HER算法②,正处于与派德蒙公司第四代个人数字管家原有的仿人内环境设计互斥性检验调试阶段。
“大获成功!”一个眼窝深凹的女人激动地上前握住了查尔斯的手,她也是团队的一员——中国工程院院士李玉兰女士,亚洲最权威的影像医学专家,“瞳孔开度、颅内压变化范围都很正常,整个过程中没有出现明显的互斥反应。你们太厉害了!”
“您功不可没。”查尔斯礼貌地说,毕竟大量的个人数字管家生命体征影像分析由她及她的学生完成。对于这些医学领域的专业分析,查尔斯可是连忙都帮不上,“接下来的体征数据分析还得仰仗您了。”
“哪儿的话,”李女士带着东方人特有的谦虚口吻说道,“你们都攻坚了三个多月了,团队的核心还得是你们呐。那我们这就去整理数据了。拉米尔,你们也休息休息吧。”说着,她优雅地向一边的辛教授点了点头,带着她的学生离开了调试实验室。
拉米尔•辛打量着李女士离开的身影,饶有兴趣地摸索着下巴上的胡渣。不得不说,即使这个中国女人年逾花甲,仍然注重保养皮肤和身材,非同一般的气质丝毫看不出已经上了年纪,科研领域的成就更是让人对她倍生崇敬。
查尔斯看着被抬走的杜先生,莫名有些怅然。虽然他跟随辛教授从零开始,一步步建设HER算法,对HER了如指掌,却不知道植入了HER算法的个人数字管家经历这样一次活生生的死亡是什么样的感受。数据分析不过是技术角度的解释,而杜先生“体会”到的情感又怎是这些数据就能描绘得清楚的呢?HER给予了这个可怜的实验品情绪反应的能力,让机器人不断向人类自身靠近,不就应该从人的角度看待它们吗?为什么它们仍然被当作冰冷的机器,当作机械系统、仪表和程序堆砌的产物?可转念一想,如果把它们当做人,又该怎么研究它们是否正常工作?采访它们吗?
查尔斯苦笑了一下,为自己这不合时宜的愚蠢想法,也为心里那一点小小的无力。拉米尔觉察到了学生这微妙的表情,他了解查尔斯,此时此刻的他必定在自责刚才调试过程中对杜先生的欺骗。这个学生总把机器人当人看,自硕士期间起便提出过机器人平权的想法,总把以机器人为对象的实验当做是对它们设的“局”,每次调试完机器人都会让他有类似的情绪。可团队里参与核心算法设计的人没有几个,安藤阳介喜欢投机取巧,汪远和刘舜德仅仅是跟队的研究生,木讷得可以。他自己又是整场调试的总指挥,知根知底又能够把握全局的,也只有查尔斯了。
“查理③,走吧,我们去收拾一下,接下来就是边放个小假边等李院士的分析报告了。”拉米尔对查尔斯的思想变化闭口不提,因为他知道,他们俩虽为师徒,却在这一问题上永远也达不成共识。
“老板,”虽然已毕业多年,查尔斯仍习惯性地保留了硕士期间对导师的称呼,“我们做得对吗?”
“什么对吗?”拉米尔故作疑惑,甚至有些后悔刚才搭理了查尔斯。
“我们……我们让它对自己的情感信以为真,还这么骗它……”
拉米尔本不想在这个时候扫了兴,但查尔斯的固执让他想起了曾经他们激烈的争执,气便不打一处来,强压着声音说:“怎么就成了骗它了?你不调试怎么知道算法会不会出问题?再说有了情感交互的能力就代表它能认知自我了吗?这里自主意识还远着呢!你也在这行做了这么多年了,创设一个运行环境、测试算法功能、完善程序,就这么简单。这过分吗?”
查尔斯只是想随口聊聊,缓解一下心里的郁闷,显然没有料到会激起教授这么大的反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师这个问题,可仍然想为自己的执著发声:“可这不一样呀,个人数字管家在改进,杜先生已经能够感知情绪了,我们不应该尊重它的感受吗?”
“尊重它的感受?它们知道什么?它们不过是科技的产物!你一个工程师,这点理性都没有吗?”
“可是老板,科技发展是为了什么?是提升人的生活品质,是造福这个社会。如果机器人也成了这个社会的一部分,那科技发展还走原先的模式,是不是有违初衷了?”
“你听听!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见安藤阳介送走了团队的其他伙伴,拉米尔也就放开了嗓门吼了出来,“我早和你说过,你这样的想法只会让你自己陷进去,你看看自己,都开始有反智的思想了!你作为一个工程师、一个科学家应有的素养哪去了?”
“怎么了?怎么吵起来了?”安藤阳介闻声愣了愣,被老师和查尔斯的争吵吸引了过来,坐在电脑前的刘舜德也抬头向他们张望。
查尔斯没理会安藤,继续辩驳道:“我不是反智,我只是想说,我们的社会结构因为机器人的融入而发生了改变,原本一直遵循的研究模式是不是也该变一变了?”
“变什么变!这是你说变就变的吗?就算机器人融入了社会,那又怎么样?汽车融入社会生活的时候人们改变制造汽车的方式了吗?机器人和汽车有什么区别?设计、制造、使用,只不过它们看起来更加接近人了,但这改变不了本质!还谈什么感受?它们什么都感受不到!”拉米尔涨红了脸,拧成一股的眉头让眼镜滑了下来,他索性摘下了眼镜,拍在桌子上。
这一吼让查尔斯一下子成了房间里的焦点,他憋着口气,却一时不知该拿什么回击。安藤见气氛凝固了起来,连忙上前劝架。
“查理,这好端端的吵什么架呀,大家都是为了科技的发展嘛,都有道理的。行了行了,”安藤搂了下查尔斯的脖子,朝门边努了努嘴,给他使了个眼色,“也别吵了,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成果,去喝点儿,我请客。”
正不知所措的查尔斯看懂了安藤熟练的圆场,顺势甩开安藤的手,脱下实验服摔在了门边的柜子上,气呼呼地夺门而出,也不顾辛教授还在背后嚷嚷些什么。
“它们什么都感受不到!它们什么都感受不到!”查尔斯重复着教授的话,狠狠地把工作证拍在门禁上,吓了身边的保安一跳。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拉米尔也不是唯一一个这么说的人。机器人融入人类社会以来,这句话被无数人当作机器人不需要被尊重的理由。查尔斯见多了暴徒对机器人恶意的破坏、戏弄、施暴,见多了路人默不作声,任由机器人遭受暴徒甚至是主人的荼毒。他记得著名的“佛罗里达焚烧性爱机器人事件”,妇人们因丈夫的不忠而迁怒于机器人,而她们的丈夫们则立志“改过自新”,烧毁了红灯区所有的性爱机器人来和它们撇清关系;他记得去年布里斯班的导游机器人因向游客推荐澳洲宝石商铺而被一名游客拳脚相加,全列车的游客非但无人制止,还有人拍手称快;他记得昨天上班路上,几个放了学的孩子把颜料往机器人司机的脖子里灌时脸上仍然挂着笑容,这是查尔斯第一次觉得,孩子的笑容有多么可怕……什么机器人是人类最好的伙伴,一切都不过是人们掩饰自己伪善的面具。正如电影中说的,“人们往往用至诚的外表和虔敬的行动,掩饰一颗魔鬼般的心。”④
“它们什么都感受不到!”查尔斯无奈地自言自语。
九岁那年,年幼的查尔斯与已是曼哈顿上城区小有名气的政客父亲去一家酒吧观看演出。简陋的布景,昏暗的灯光,让卡座里的查尔斯昏昏欲睡。父亲品着龙舌兰,和对座的两名西装革履的男子说着什么。舞池里的机器人随着残破的钢琴伴奏舒展身姿,薄薄的纱衣下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尽管舞蹈动作仍显笨拙,她脚踝、手腕的灵活度却已超越了当时市场现有的大多数民用机器人。她的肢体用廉价的海绵填充成人的模样,看起来略显丰满,细看又有些臃肿,只有脸部用画笔精心地描了描,添了些许生气。她在嘎吱作响的地板上踏着碎步,右手略显妖娆地拂过胸口,向查尔斯所在的这一桌客人们机械地抛去媚眼。
稀稀拉拉的掌声给这段平平无奇的表演落下了帷幕,要是换作任何一个舞女,都会比这铁疙瘩跳得赏心悦目。周遭的酒客能把它的这一段连续的动作当做表演,算是给了酒吧老板面子了。未卸妆的舞者机器人走出舞池,如往常一样走向吧台,取酒,送到每一位客人的桌前,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
“你们看,它原本是个酒吧服务员机器人,用的是你们派德蒙第一代餐饮服务型机器人的仿生内核。酒吧老板的一个学徒改造了它,降低了气动肢的噪声……”父亲向那两名西装男解说着。酒吧的老板见机领来了那个半秃了的矮个儿学徒,在一边陪笑着,眼巴巴地望着两位金主。
“这就是刚才和你们提过的小伙子马克西姆。马克西姆,来给两位派德蒙公司远道而来的贵客讲讲你的设计思路。”父亲故作熟悉地将仅第二次见面的马克西姆引荐给来自派德蒙的两位工程师。
马克西姆显然没见过什么世面,“派德蒙”三个字对他来说丝毫没有概念,可见老板和眼前这位西装笔挺的男子如此恭敬,常年在酒吧做活的他也猜得出这两位贵客有着何等地位。
“我……我把关节的马达……步进电机改……”马克西姆搜肠刮肚,努力想把话说得像那么回事儿。
其中一个派德蒙公司的工程师抬手打断了他,转向查尔斯的父亲,又低头看了看正含着勺子打量马克西姆光秃秃的前额的查尔斯。父亲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嘱咐查尔斯暂时回避,不让他听到接下来的谈话。
被赶走了的查尔斯无处可去,索性从酒吧后门溜了出去。室外的冷风灌进了查尔斯的领口,他裹紧大衣缩着脖子,还是冻得流下了鼻涕。
“小姑娘,大冷天儿穿得这么少呀?”一旁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和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三个混混模样的人叼着烟头,围住了出门倒垃圾的服务员机器人,正是刚才在舞台上跳完舞的那一个。
“先生您好!请问我能为您提供些什么?”服务员机器人启动了标准的交互程序,真诚地欠下身询问道。
“提供点儿特别的,给哥几个开开眼。”为首的混混嘿嘿笑了笑,突然猛地踹了她一脚,将她踢翻在地,又摆出一副僵硬的笑脸凑到她眼前。
她识别了混混脸上的表情,在数据库的“友好”系列表情特征点中找到了匹配项,放弃了自我保护中断程序的调用。她一边挣扎着尝试站起来,一边还在进行着预设的进程:“您请稍等,您请稍等……”
廉价的服务员机器人并没有预载能够实现摔倒后重新站立的程序,始终用脚摩擦着水泥地,蹭破了鞋跟。混混们吹着口哨,掀开了她的纱裙,脸上始终挂着干扰她面部辨识的微笑:“那个小秃子,这底下做得那么真干什么?”
“那小子不会自己用过了吧?”
“哈哈哈……”混混们坏笑着,开始动手解自己的皮带。
“阿嚏!”躲在垃圾桶后的查尔斯冷得鼻子发痒,没能憋住喷嚏。
“谁?”混混们警觉地四下张望,很快发现了露出一只皮鞋的查尔斯。查尔斯被他们突如其来的警觉吓得动弹不得,双手牢牢地扒着垃圾桶。
“差不多得了,别太过分!”一直缩在角落里打瞌睡的流浪汉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一瘸一拐地站起身,舞着拐杖警告混混们,“这里还有孩子!”
要不是流浪汉开了口,被混混们的动静吸引的查尔斯还真没发现他。
“切,臭老头。”为首的混混刚扒下裤子,冷得直打哆嗦,赶紧又提了上来。虽然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流浪汉老头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但真要打起来也是件麻烦事儿。这年头,损坏机器人顶多赔几个钱而已,要是打伤了人,那可不是钱就能摆平的,何况还有小查尔斯这个目击证人。
“好汉不吃眼前亏,走,哥几个去‘小印度’快活快活。”混混们悻悻地离开了巷子,临走时不忘朝还躺在地上挣扎的机器人踢上一脚。
“您请稍等,您请稍等……”
老流浪汉紧了紧裹在身上的破棉衣,扶起了倒在地上的机器人,替她掸了掸灰,告诉她说:“上一号订单取消。”
“对不起?是我做的不好吗?”她满怀歉意地问道。
流浪汉摇了摇头:“不,是他们不配。”
机器人没能分析出这句话的逻辑结构,仍然僵立在垃圾桶旁。
“他们是谁?”查尔斯问道。
“人——肮脏的人。”流浪汉补充道。
“他们刚才在做什么?”
“不该做的事。”流浪汉冷冷地答道。
年幼的查尔斯还是不理解,又问:“什么是不该做的事?”
“就是你有点良心就不会做的事!”流浪汉懒得向一个孩子解释太多。
“那为什么他们还要这么做?”查尔斯继续追问道。
也许是被查尔斯问得不耐烦了,老人忽然皱起了眉头,狠狠地答道:“为什么?因为机器人在你们这些家伙眼中只是个死的工具,破坏了就破坏了。法律只保护人类,根本不在乎他妈的机器人会怎么样,因为它们什么都感觉不到!”老人甩下几句难听的话,一瘸一拐地愤然离去,留下懵懂的查尔斯一个人在冷风里咀嚼着他的话……
“它们什么都感觉不到。”查尔斯不断重复着,很快便跑到了家门口。他双手撑着膝盖倚在门边,大口地喘着粗气。这是研究所分的房子,就在研究所大楼附近,倒也不算太远。缓过气后,查尔斯推开了家门。
桃花芯木的地板一如既往的干净,窗台上悬着的风铃随着查尔斯的推门而入摇曳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人说我不懂风铃,因为再美的声音不过是组波形;可风铃懂我的心,她告诉我何时你会来临,我的达令。”喀秋莎手捧一盆刚出芽的松叶牡丹,念着新作的诗走向查尔斯。她将棱角分明的脸贴在查尔斯的胸口,嗅着手中的小芽儿,“好香呀,你闻闻?”
查尔斯顺势将喀秋莎搂在怀里,低下头去闻盆里的嫩芽。虽然他并没有闻出什么味道,但他相信喀秋莎闻到的香味是真实存在的。
“我闻不出,这是只有你能欣赏的美呀。”查尔斯实话说道,浅浅地吻了下她的额头。
喀秋莎羞怯地笑着,就这么依偎在查尔斯怀里,听着风铃,神色坚定地说:“这是生命的味道。”
注释:
①全称为PersonalDigitalManager,个人数字管家
②全称为HumanoidEmotionalReaction算法,仿人情绪反应算法
③对查尔斯的昵称
④电影《V字仇杀队》中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