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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黎明破晓时,锆彩又开始奔逃。
手握证据的叛变者已经被逼到餐厅的大堂。隔着不远的大厅,锆彩和队友闪身钻进厨房的杂货间,插上门闩。
箱子乱七八糟地散落,头顶有一扇百叶窗,沾满灰尘的阳光无力地射入,像一把一动就落毛的白羽扇。锆彩强忍嗓子里咳嗽的冲动,垒起箱子来准备爬上去,队友却用身体抵住门扉,掏出芯片扔给她:
“彩,剩下的就靠你了。”
为什么?为什么让我一个人走?
锆彩接过芯片,小心地踩上去,掏出军刀拆下气窗的螺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追到这间房间了,上次那伙人在他们逃进厨房时顺手拿了几把菜刀上来,不费吹灰之力就砍开了复合板材料的门。
看着堆在墙角的萝卜土豆,锆彩突然想起了暗道的路。
直到最后都没有等到队友的回答。锆彩不再等待,把拆下的百叶扔出窗外,撑着窗框就翻进一片惨白的阳光。
太阳已经升到高处,雾霾与云烟遮住城市。街道上只有几个灰蒙蒙的背影,对奔跑在街道的锆彩置若罔闻。尽管如此,呼吸严重污染的空气也比幽闭在狭小的杂物间里好多了。锆彩沉重地喘着气,在一路狂奔中顺利到达总部。
“我拿到证据了!”
依然无人理会。总部的同事们个个脸色死灰苍白,机械地在没有贴砖的四合院来回游荡。
脚步声接踵而至。锆彩没有办法,只有从后门离开,继续逃亡。
后门外的广场也是灰色的,面色晦暗的人群挤在巨大的台阶上。人们的兴致倒是高涨,在没有旋律的噪音里小心翼翼地舞蹈,生怕一不小心把最边缘的人挤下深渊。
一瞬间,世界似乎发生了分离。画面与声音,形状与颜色,情绪与理智,灵魂与身体,都被割裂开来,变得单薄而脆弱。
离她最近的台阶尚未人满为患。锆彩紧闭双眼,一咬牙跳了上去。
现在,没有人看得见她了,她也溶解在了浑浊的溶液中。
只有手中的物件提醒锆彩,她还活着,她还有要事在身。但具体什么事,她也没有印象了,记忆逐渐在混沌之失落。她就这样维持在人群的边缘,直到惨白的天空完全侵占大地。
清晨降临,锆彩睁开眼睛。
阳光已经照进窗户。昨天刚下了雨,但雾霾依然浓重。锆彩翻了个身,思绪还沉浸在方才的梦境中。她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按下电源键。
没有亮屏。
锆彩又长长地按了一次,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了,锆彩一下坐起,却发觉脑内一片空白,除了正在退潮的梦境,什么也想不起来。
锆彩惊恐万分,翻身滚下床。
“我还是知道一些东西的。”她冷静下来,“这是手机,这是衣柜,”她随着物件转动视线,“这是桌子……”
锆彩走下床,在房间里来回游荡。她打开衣柜,衣架上挂着一套军装制服,肩章上镶嵌着两条细杠和两颗星星;椅背上搭着几件衣服,一件藏蓝的短外套,一件中规中矩的白衬衣,一条黑色的长裤,地上一双短靴,靴筒里塞着一双袜子。这些衣服都很干净,也是熟悉的样子,但她完全想不起它们的来源。
锆彩努力回想关于自己的信息。
“我的名字叫锆彩,生于2023年6月9日,是网络通信和技术情报部的一名军官,负责软件开发和人工智能的军事应用研究。去年5月22日,我从研究部转到指挥部,开始担任参谋工作……”
她还记得自己是谁。
一番自问自答后,锆彩基本确定了现在的情况。这里的确是她的家,她也的确失去了部分的记忆。学过的知识大部分还记得,经历过的事只记得部分,而且只有结果,事情的过程几乎都忘了;认识的人中,她记得他们的个人信息,但彼此之间发生过什么,都一概是空白。
到底发生了什么?
锆彩想开启电脑,但没有成功;她按下墙上的开关,灯没有亮;她跑进洗手间,水管里没有水;她索性冲到门口,连门上的电子锁也停工了,只能从里面打开。
是大停电吗?一个城区全面停电足以在短时间里就造成难以收场的混乱。
锆彩走向客厅的窗户。不出所料,自动驾驶的汽车全数报废,窗外的街道已经成了废车回收场。
锆彩冷静下来,意识到这件事并不简单。她为什么会随着城市电力网络系统的瘫痪而失忆,而且只是失去记忆的过程?事件的结果,她与生俱来的本能,她习惯性的动作——比如现在她正因焦虑而无意识地用拇指指甲刮蹭食指,她还记得?……
我明白了,是因为我的电子脑。
二十一世纪下半叶初,第五次信息革命早已落下帷幕。彼时,整个世界全面信息化,产业转型解放了绝大多数劳动力,新能源的普及也让生活成本降到历史最低。现在,大部分人已不需要工作,而无法由机器替代的岗位,也只有极富创新能力之人才能胜任。
在这个信息决定一切的时代,网络自然成了各国军事实力最重要的体现。隶属于首都军区,专门研究和进行网络战的部门,网络通信和技术情报部——简称网络战队——应运而生。而随着认知科学的进步和量子计算机的出现,人类逐渐突破脑机接口的技术瓶颈,为提升思考速度而将人脑结合芯片的技术——电子脑化技术日臻成熟。
电子脑化极大程度地提升人类的思维速度,拥有第五代计算机的计算速度和常人难以想象的学习能力。现在,这项技术依然处于严格保密状态,全国上下只有研究国防网络的五名核心人员才有这项技术支持。而项目主力之一的锆彩中校,就是其中之一。
锆彩并不想忘记那么多东西,但电子脑化彻底颠覆了她的思考方式。高速计算的结果是信息量呈指数型增长,带给本脑巨大的额外负担。不得已,她转移了一批过程记忆,存储在基地的云端。
而那些就是她现在再想不起的信息。
不仅如此,她的电子脑遭到感染,所有程序和系统都遭到清空。使用电子脑这一年多里,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傲人的思考速度,突然变成回普通人让锆彩十分焦虑,她无意识地用拇指指甲刮蹭着食指,心脏怦怦直跳。
但即使电子脑完全罢工,她也能想到是有病毒入侵了网络,并正以比思维更快的速度疯狂扩散。
这就是她分内的事了。锆彩再次望向窗外,回想起通往总部的路。她把作战靴穿上,带上手表、手机、证件和传统类武器——匕首,发射子弹的枪,手榴弹和厨房刀具。她用力关上门,然后撑着栏杆越下楼梯。
锆彩朝着总部一路狂奔。
外面的情况比隔着窗户看到的更加恶劣。街道和店铺一片狼藉,废墟上尘土飞扬。路上随处可见激烈的搏斗痕迹和人的尸体,争吵和打斗声不绝于耳。灰头土脸的市民自身难保,无头苍蝇似的在街上乱窜,看到身佩武器的锆彩扭头就躲没影了。
四面八方的尖叫、嘶吼和崩塌声几乎刺穿耳膜。锆彩刚转过弯,迎面就是哭喊着从岔路冲出来的人群,像神经支路一样迅速分散。一个肢体满是血污的路人摔倒在锆彩面前,锆彩刚扶起他,一身脏灰的行凶者就暴怒地举着钢筋,跌跌撞撞朝她冲过来。
逆着人群掏出手枪,锆彩毫不犹豫爆了他的头。
罪恶层出不穷,这声毫不起眼的枪响就像一部不慎掉进钱塘江大潮中的手机。锆彩拔腿就跑,一刻也不敢停留。
建立在数据之上的规则全线崩溃,世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归于无序。锆彩眼中映出的,除了平铺直叙的灰白天空,就只有尘埃笼罩中,越发削减了生命的惨淡都市。她听到越来越重的心跳声从胸腔传出。
在灰暗的末世里,目的地是那么遥远而模糊。
网络战队总部在离家十个街区以外的郊区,以地面为界分为两部分。地面上的大楼是研究部,地面之下则是锆彩所在的指挥部。
百米冲刺般障碍跑好几公里,加上摸黑徒步下楼十一层,再次回到熟悉的岗位时,锆彩已经筋疲力尽。她一进门就瘫倒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调整呼吸。
平日闪闪发亮的环形墙壁黯然失色,全透明的工作台上点着一根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的蜡烛,在黑暗的地下亮起一点微弱却稳定的暖黄。偌大的办公室内只有锆彩的顶头上司钠原少将一个人,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正站在工作台前,静静看着她进来的方向,军装笔挺。当锆彩推门而入,他映在墙上的影子晃了一阵。
这一夜回到解放前的场景令锆彩一阵头疼。
“他们人呢?”
“总控制室。”钠原少将说,“碳虹正在恢复系统。我们首先需要与外界取得联系。”
燃烧的蜡烛产生一阵浓烈的香气,驱散了锆彩的些许躁动。她又歇了几秒才站起来,疲倦地卸下刀枪弹药。
“带上武器。”钠原拿起桌上的蜡烛朝她走去。
锆彩只好又捡起手榴弹。跟着她的长官一起走进长长的走廊。
“这么说我是最后一个到的?”
“没错。”
“你在这里干嘛?”
“等你。”他说,“程序开发者。”
锆彩如芒刺在背:“我可能没什么用了。”
“别那么紧张,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多少。”长官白了她一眼,言辞却流露出关切。
“我失去记忆了。”
“我也一样。”
锆彩还想说什么,但很快意识到这个时候抱怨只会让问题更严重。她只好用一声叹息释放了情绪。
总控制室位于军区总部地下九层,在柴油发电机的轰鸣声中,锆彩终于见到了久违的灯光。技术人员们正围着一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头脑风暴,坐在电脑前,正飞速敲打键盘的是操作系统的开发者,研究部的计算机科学家碳虹中校。
钠原少将开门见山:“碳虹,情况怎么样?”
锆彩带着歉意朝同事们打招呼。
“卫星和基站信号全部中断,网络无法连接,无法联系总部。”碳虹冷静地汇报着,“现在与网络连接的电子产品全部已经失效,所有数据丢失,包括电子脑。”
碳虹也是电子脑化项目的主力,在项目完成后和锆彩一起进行了电子脑化改造。当本脑容量和爆炸的信息发生冲突,她选择了专业知识,而把绝大多数记忆都上传到了云端。她的失忆比锆彩严重得多,甚至连父母的名字都忘记了,但记忆的流失将情感也一并抽离,让她得以第一个看清局面,并想办法联系外界。
但目前的状况明显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基站和卫星恐怕也遭到攻击,网络已经没用了。”碳虹摇摇头,离开桌面,“我牺牲记忆为代价保留的核心竞争力防的就是这种万一,结果这次,断得那么彻底。”
锆彩灵机一动:“无线电行不行?”
“已经试过了!”
锆彩循声回头,两名通讯员正蹲守角落一台集满灰尘的电台,对着发黄的操作手册努力试图运行这台古老的机器。
“已经向各部门和各大军区发了消息,但到现在……”他再次调整耳机,“还没收到回应。各个波长都试了一次,也不知道上面能不能收到。”
无线电通讯早已退出历史舞台。军队之所以一直保留着这种落后工具,就是为了对付现在这样的意外通讯中断。只是它实在太古旧了,到了锆彩这一代压根就没人见过,连通讯员都要现场看说明书。
“就没有一个人想到用无线电吗?!”锆彩有些恼火。
“你也不看看这东西有多难用!我能看懂,我都佩服自己!”另一名通讯员挫败地把说明书往地上一扔。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
钠原眉头紧锁。供电的柴油用一点就少一点,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失去上级的指示,大家都陷入焦虑,自己作为网络战队总司令,必须尽快稳定军心,做出决定。
“同志们,”钠原清了清嗓子,“既然无法和外界联系,那我们现在必须靠自己了。”
控制室内安静下来。钠原继续说道:“先理清这件事,再想怎么应对当下的危机。”
“初步判定是受到病毒入侵,包括电子脑在内,所有能够联网的电子用品都受到感染,丢失了存储其中的所有信息,电器本身并未受损。”报告的是锆彩在研究部时的前同事,脑科学和神经学家氧砜少校,他也是一名电子脑化研究员。
通过各方消息,锆彩也大致了解到事件的起源。事情就发生在短短一个半小时前,那时大家刚刚到班,墙壁上的触摸屏就显示有病毒攻击。那病毒凶猛异常,瞬间破解了理论上绝对安全的防火墙,总控制室的电脑、桌面、调制解调器和一整面墙壁,眨眼间全部黑了屏。
世界陷入瞬间的安静,随后就是无休止的混乱和嘈杂。
“被通过网络传播的病毒感染,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无线通信都会失效。只是——”趴在桌上的碳虹补充道,“我们的防火墙用的可是量子加密技术,我想不到有什么能破解量子加密的方法。”
“影响范围有多大?”有人问道。
“初步确定,涵盖整个城市。”
“这么强大的病毒,就算要攻占全国甚至全球也不是难事。”
“我觉得它已经不算病毒了。”研究部的脑机接口专家,电子脑化研究员硫巯上校思索道,“没看到它把系统都清除了吗?它可以不依附于系统存在!简直是过处寸草不生,要想追根溯源,恐怕也不太可能了。”
“那它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
在逃往基地的路上,锆彩亲眼见证了什么是人间地狱,一回想起就让她浑身发抖。硫巯说的有道理,这种东西已经超出了他们现有的认知。虽然他们的城市是一个大都市,但如果真有人要威慑,甚至毁灭它,用这种攻击烈度和速度的病毒,太大材小用了。
它到底是为了什么?从事故发生到自己冲出家门,中间只隔了不到一个小时,整个城市就已经哀鸿遍野。通过切断联络和信息源引发大规模的混乱和猜疑,破坏一切制约规则和信任系统,从生产力到社会体系,强行逼迫已经高度秩序化的人类倒退到蛮荒时期,为了生存自相残杀……
锆彩不敢想象,如果全世界都是这副惨象,人类的未来将滑向怎样万劫不复的深渊。
“它想毁了我们。”锆彩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我来基地的时候,街上的动乱程度已经超过了我见过的任何一次恐怖袭击的现场。网络是现代文明的命脉,切断了信息传播,就是彻底毁灭了这个城市!”
“重点不在于它的目的,”钠原赶紧打断她,“这里已经没有信息可供盗取,不管它有什么目的都已经达到了。现在整个城市已经失控,我们要做的就是活下去,并想办法联系上面,尽快恢复秩序!”
钠原展开思考。地下最深处的核心层保存着超级计算机的主机和军区的全部数据——包括电子脑化战士们的记忆资料,非常安全,但没有电力驱动空调和电器,躲在里面是无异于作茧自缚。他们必须离开基地,去和混乱作斗争。但现在偏偏是越发达的人群聚集区越危险,而网络战队靠信息作战,几乎所有火力和防御都通过计算机控制,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不过,部下们好歹都是军校毕业的优秀的军人,而且网络战队的装备也不算差。不论研究部还是指挥部都标配综合防护服和激光步枪,前者既防辐射又有一定防弹作用,激光步枪更是军队专属的精确杀伤武器;每人可携带一个月供应量的压缩食物;不论指挥、技术还是医疗,队里都有相应的人才……
“我不敢出去。”
“什么?!”
闻言,所有人都抬起头来。
隔着一张桌子,锆彩面无表情地把地图推给钠原。她的眼里卷起汹涌的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