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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昨世。幸会。
沉重地停在最后一个句点,完结了这封写往来生的遗书。除此之外,我还留下了两件重要的信证:那张有些泛黄的旧照片,以及一根白发。
陡然的无力感。就在上一刻,我还能浸没在她病弱的躯壳、寂静的眉眼,她有记忆里我追念的声息与模样。是潮湿的森林、是温热的血管,那些蛰伏已久的情感像溯暖而归的鱼群奔涌而至。但在下一刻,全部打碎。
多年前的那场时空通话,也早已被时间洪流无情地谋杀,而后洋洋洒洒地抛弃在无人问津的下游,慢慢地堆聚成为过往的尸骸。我会发现原来广阔的时间是年轻的,而瞬息的人们却生来就老了。
它渐渐融为液体,包裹着我无处皈依的思绪。
我感受到时间从这具衰老的身体中脱离,干瘪的嘴扯起苦涩的微笑。
然后,我非常平静地,伏在桌案死去了。
或许只在面对这样荒凉的死亡时,才会有人感慨一句“明明知道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可反观几年以前的我,却似乎并没有将这个道理深谙于心,乃至为了重圆破镜而拼命地与时间抗争过不止一次。
不过那是遗书中讲的,另外一个故事了。
那场时空旅行过后不久,我便回到了母亲埋葬的那片墓地。不问哀愁,只是临行时带走一小撮她生前衣物上掉落的头发。
随后,我又很快同院内负责生命科学的研究小组取得了联系。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稍显晴朗的下午。
我和小组的带队人老丁对坐在藤椅上,掌茶的火候恰到好处。
“希望我没有打搅到你宝贵的下午茶时间。”
虽然口中这样打趣,但我心知他对于工作的热忱。他所带领的小组常年围绕着更高级的生命形态展开一系列的研究,期望利用碳基生命形态与机械生命形态的融合来使人们通过不断升级的基因改造而有朝一日进化成为半机械人的生命形态存在,最终再一举开创属于新人类的时代。
若说从前,我定然会对这种做法不予认同。
半机械生命体固然强大,却仍然没有人类本身来得精巧和复杂。更何况人类在遗传过程中总会出现不可预料的变化,正是因为这种捉摸不透的可能性,使得谁也无法预言有机生命真正的终点在哪里,这是机械所不具备的。
但是现在,我动摇了,因为我的私心。
我想让她复活,哪怕只是作为与机械共生的自动控制生命体。
“只留下了这个。”我小心地取出怀里那一小撮封存完好的头发,就像是捧起了格外珍重的稀世宝贝,“再复制出一个她。”
我的恳切写在脸上,那样子像在说:“拜托了,老朋友!”
放下滚烫的茶碗,老丁眯缝着眼睛盯了我很久。
忽然间,他开始摇着头发出近乎咳嗽般的笑声。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我的老友。”他用一面干净的手帕擦拭着胡茬上沾着的茶沫,然后从那张皱纹横生的老脸上挤出了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先不谈我们的研究工作进展得如何。不过我想你应该清楚,已经逝去的人不可能再次出现在活人的世界里。你最后得到的只能是一个携带着她的基因的复制品,没有她生命的记忆链,也绝不是那个曾经真正活过的她了。”
我嘬着浓茶,从喉咙里吐出滚烫的热气,没有说话。
“但愿自我欺骗能让你过得好受一些。”
老丁起身走了,只留下这样一句。
我望着对面空无一人的藤椅,喝掉了碗里的另一半茶水。
时间又过去好久,但这并不重要。
我在老丁的研究室里发现了我想要的东西,那是已经繁育成型的胚胎,被静静地放置在安全舒适的人造子宫中,我甚至能够感受到在那其中沉睡着的属于她的细胞核。我几乎挪不动步,迫切地想要亲眼见她醒来。
“即使你能把这当作是她的复活,可你又该如何面对以后的生活呢?”老丁突然停下手头的记录工作,转而用笔敲击着数据记录簿外沿的硬质封边,“她会从一个女婴开始重新成长,接受独属于她自己的人生和记忆,和你根本不可能再有什么母子之间的联系。当你老得不能动弹的时候,她可能正在经过她的青年时期,你能等得到她变成中年模样的那个时候吗?”
“不管结果如何,至少我尝试过。”
抬头的一瞬间,我透过容器看见自己松弛的眼部迅速充血。
老丁安慰地搭过我的肩膀,随后便侧身走了开去。
我又忍不住望向她,好像小心翼翼地护着所有的私心和翘首以盼。
等待永远是在俗不可耐的期望里受着煎熬。
在之后的时间里,我更加频繁地站在电脑屏幕前观察着人造子宫里胚胎的点滴变化。从开始发育、出现婴儿的特征再到基本成熟,但越是如此却越令我觉察心中的某种枷锁正在逐渐地缩紧,似是情感的纠葛,似是伦理的牵绊。心脏像是被打开了一块缺口,外界的慌乱便一股脑地趁虚而入。
她只会是一副音貌相近的躯壳,记忆不是,灵魂也不是。
她并非我能称呼的母亲,而只是我委托创造出来的代替。
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向未来的她陈述真相,更不知道怎样坦白过往时空的种种经历,因为那听起来太像是一段,我借给她的记忆。
但就是在这样焦灼的矛盾中,我盼到了她的重生。
当我将襁褓中的女婴抱在怀里,她是那样的真实而又崭新,我甚至能够感受到她稚嫩鼻翼下平静的呼吸。我简直无法解释自己此刻的情绪,大喜过望、激切不已、转瞬即逝的不安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
我从来不曾见过初生时候的她,纯净而又完全信任般地躺在柔软温暖的裹被中,纵然那并非是我曾熟记的眉眼。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存在复刻于我寂静的心跳和温暖的血液里。如此强烈,使我几乎不能思考,又夹带着某种无法清理干净和坦然面对的感觉,那几乎穿透了我的整个生命。
“我们还需要进行为期一周的观察,直到所有生理数据的资料都被系统记录完成后,你才可以带着她回去。”这时,老丁从一列装着培养皿的架子后面探出了半截身体,并向我投递来一个略表歉意的目光。
“我可以等。”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这段时间,刚好留给我去整理无处安放的思绪。
有时候我甚至在庆幸,终此一生没有配偶、更无儿女,耐得住寂寞也莫须有牵挂地投身到科研工作当中。或许该是得益于此,让我可以不用因为她的存在而顾虑会给家庭捎来的影响乃至伦理观念的改变。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和她的自由。
“她成长得很好。”在接她走的那一天,老丁首先从负责监测的主屏幕前挪开脚步,然后附在我耳旁低语道:“现在你可以将她带走了。但是你必须时刻记得,这个复制品属于科学院而绝非你个人。你要负责她的成长和教育,并使她一直处于我们能够控制和观察的范围之内,否则科学院有权在任何判断异常的情况下将她强行销毁。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点头。我相信自己能够保护好她。
“我们的系统会持续跟踪她的动态。”透过雪亮的镜片,我看得出老丁说这些话时的严肃以及带有的一丝审视意味。
心里有稍纵即逝的浮灰。我搓了搓手背,松弛老化的皮肤上随之隆起了几道褶皱,凸现出底下一层显得臃肿的血管。
但见到她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又鲜活起来。
也是从那天起,我体悟了承载着另一个生命是何其沉重。
我不懂得如何拆换尿布,也不懂得如何每夜安抚她入眠,我甚至更加无法理解她的哭闹分别在向我传递着什么情绪。我曾一度陷入到苦恼之中。四面都有难处,像是望不穿边际的汪洋一般层层围困,而我不能泅渡。此刻若换做是她,肯定已把这些事情完成得很好。我大抵是又在想她了。
时光投影于黑色的瞳,她的背影占据所有。
轻轻拍抚着裹被中不肯安睡的我,还在口中哼唱着那首我永远不可能再有所记忆的摇篮歌,在她的额前垂落下一缕未来得及挽起的长发。我经常在想,也许她的声音还一直缱绻在昨夜浩瀚星河的余辉当中,最终被掩埋在比悲伤更加遥远的地方。而我抓住的,不过是它在数个光年之外的遗骨。
“大伯,为什么我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有自己的父母呢?”她曾经,多次地问过我与此相似的问题,“我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有些时候,我努力想要学着前人的模样谈起那类唬人的把戏。
“你呀!是我从垃圾堆里面捡来的。”
可是话到嘴边,却不觉中因为某种沉重而息了声。
最后,我只能用欺诈的方式编织一段谎言。
“……你的父母都是很伟大的科学家,他们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秘密地为国家从事着科研工作。因为他们各自的身上肩负着特殊的使命,所以是不能随意离开岗位,同时更不能在试验期间与外界有任何接触的。”
“就算是亲人也不可以吗?”
“再亲也不行。”
“那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当然不是,你是他们最珍贵的宝贝。”
“他们还会再回来吗?”
“会,但是可能要过很久。”
看着她眼中的光彩变得有些黯淡,我突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负罪感。
我竟然对着尚年幼的她撒了这样卑劣的谎。
可是除此之外,我真的是别无选择。
后来确实得偿所愿,我和她共同度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这些记忆碎片虽然短暂但也精致,我想它们或许不够用一生来怀念,却足够老去所有时光。与此同时,老丁所带领的生命科学研究小组也正悄无声息地进行着紧锣密鼓的试验,即是那一类人口中津津乐道的半机械人生命形态存在。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足够疯狂大胆的想法。
以我先前对老丁的所有了解,他并不像是其他脾气古怪、不修边幅的人。而在他的设想中,也根本没有类似小绿人或硅基怪物那种全凭意象的虚幻存在。我从一本不怎么起眼的旧手记里偷窥到了他那些令人惊叹的预言和设计,我想自己应当强调,它的可怕之处——未来智能的演化以光速行进,亦有能力以同样的速度腐朽,如果我们没有办法有效地制约人性。
这绝非是一个用心险恶的诅咒。我发誓。
“参照实验小组目前的科研进度,我想那些顽固不化的老家伙们是时候该向我低头了!他们怎么能预见甚至阻挡,这是未来生命演进的大势所趋。智能机械的发展速度远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我看到它们拥有着比人类更加完美和强大的身体机能,而各种系统的升级换代同样日新月异。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看看人类自身的进化有多缓慢,在这个后生物学宇宙的时代。那些老家伙们刺眼的否定和警告令人发笑,我必须要让他们看到未来的人类只有与高级机械融合才能最终避免被人工智能淘汰掉的可悲命运。”
单是透过手记的开头,我就已经能够感受到老丁脑中的那股狂热劲儿。不知道我是否能称得上是他口中顽固不化的老家伙,但光是想想就让我毛骨悚然,因为许多因素实在被处理得太过轻率,甚至脱出了考虑。
“不需要过多久,我就可以完成在这方面的初步尝试。等到那个时候,除去意识以外,一切的有机体都将被高级机械所取代,使得生物智能完全能够借助数字智能的力量来突破肉体这种低级牢笼的限制。我知道这样从有机躯体进化为半机械化物种的观点一定又会被我的某些共事们拿出来批评为胡言疯话,因为有时候就连我自己都觉得那听起来很幽默。仍具有自我意识的半机械化生命体将明白自己相对于原始人类的优势,他们非常容易超越人类的层面并且在地位上主导人们的命运。但我相信这就是人类的未来。”
原来他自己也清楚人类与智能机械“混血”后的结果有多么荒谬!机械本是由人类创造出来,其存在的理由就是以辅助人们行动这一部分支撑着。但是,过度成长的智能进化系统竟然反过来主宰了创造主人类。
当然,如果与机械结合之后,就可以使人类的生理机能乃至是寿命都达到了从前难以企及的高度,就还要肯定它确实为人类的进化提供了一种妙不可言的捷径。然而,任何事情都具有双面性。我们的身体素质在很多方面都难以与趋近完美的智能机械相媲美,但人们的愿望并不会因此而偃旗息鼓,我们面对着一个不得不承认的现实——人类无穷的欲望始终受限于脆弱的身体。
所以我说,这绝非是一个用心险恶的诅咒。
“不过,半机械化生命体却远不是我们创造新人类的终极。”
点到为止,但足够让我领略了老丁的狂野用心。
在后面的几页里,其实还记录着他那个所谓的终极。
只是现在,可算不得合适谈及它的时候。
回过头来,我不妨说说她这些年的成长。
时间转得飞快,仿佛忽然之间就给她出落成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我仍然以大伯的身份维持,但是有些事情却终究会逐渐地变作薄薄的窗纸。比如说,我那卑劣的谎。随着心智变得成熟与等待的遥遥无期,她越发觉得过去敷衍式的对话中漏洞百出,而对她素未谋面的父母也开始心存质疑。
为了打消突生的慌乱,我将错就错地花钱雇佣来一对儿好心的夫妇,只说她是一个缺失亲情呵护的孤女。无论是发自内心的帮助抑或是为了那笔着实不菲的雇佣费额,他们都竭尽所能地扮演着她父母的角色。她对于自己突然多出来的父母感到激切而又难以适应,一直以来她只是依靠期盼和在想象中无数遍地描画他们的模样度日,却无法预设这一天毫无征兆的出现。
说来惭愧,她裹进蛛网而不自知,却全是我的私心与过错。
我又怎能光明正大地对世人说那是因为我多怕失去她?
是爱,还是欲望作祟?在科技的助力下很容易让人混淆了是非。
即使她只是一个我赐予了生命的复制品,但她仍然具有自己独立的意识,和母亲完全不相同的东西。既然降生到这个世界,便有权利选择她所想要的人生和记忆,也可以与我毫无瓜葛。或许她成长得很好,却偏偏未能知道身边这个让自己全心信任的大伯已经为她一步步地设定好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