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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部矿区的消失事件,对于苏蒙而言既是一种敦促,也是一次警示。
她明白如果这次事件解决不好,她或将永远失去总设计师的职位,在某一刻草率的心思摇摆后,她瞥到了丹特随手放在实验器皿旁的东西,是一张关于全民猎手的草稿图纸,她将之展开,专心致志地看了一遍,在这一刻目光里涌起暗潮,她根据这张图纸熬夜设计出了框架,并冠上了自己的名字。
就在她满意地俯瞰着自己的成果之时,敏锐的耳朵捕捉到身后的动响。
她霍然回头,有些心虚地看向丹特,不知道他会不会抨击自己的做法。
丹特只是简单打量了她的设计雏形一眼,目光安静从容。有阳光自他发丝的间隙汹然涌入,将优美的脸庞不均匀切割成一片片明亮残影。
“您尽可以放心,我不会泄密的。”
听到这样的话语,苏蒙紧张提起的心一松。
她生性善良,但并不是正义的化身。她年纪轻轻就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来,怎么可能没有一些手段呢?遇到会对她的地位窥视不已的人,她向来只有两种办法:将他压制住,并为自己所利用;或是将他捧上来,再狠狠地摔下去。在这颗物欲横流的星球上,工作和世故都需要用心的钻营。唯独只有丹特,从来不会让她感到任何的不安,因为他从不咄咄逼人或是自以为是地锋芒毕露,他懂事、自持,甚至让她凭生出一种亲近感,所以最开始她有很多副手,最终她只选择了丹特作为重点栽培的学徒。
丹特喜欢在凌晨的时候到达实验室,因为他要打开地心监控装置,看一些有趣的东西。在这座星球的底部,沉睡着的地热流像是蛰伏着的怪兽,它们偶尔会自沉睡中发出怒吼,让人感到一种意外的奇妙的餍足感。这些怪兽们总是会有一个不固定的形状,而他每次都觉得这些形状像是……漫山遍野的小村包,和绚烂开放的悬崖和花束。
每当他凝视着这个场面的时候,他总会沉思,在这时他往往能够暂时地超脱自己作为一个学徒的身份,像是登上了一座峰峦,或是踏进了一道不被羁绊的河流。直到天色大亮,整个星球都浴着阳光醒过来,苏蒙也来到实验室的时候,他才会恋恋不舍地关闭眼前的界面,隐瞒埋藏在心底自由生长的心思。
“丹特,你设计出的‘全民猎手’真的凑效了。”苏蒙看着屏幕上飞速掠过的一幕幕,虽然身为师者,声音却压抑不住熹微的兴奋。“我真没想到,在信息时代,通过‘摄像机自觉’来约束一个星球,竟然比制定法则更加奏效。”
丹特眼里流露几分讥嘲,但他背对着苏蒙,她并无察觉。
南秦再次前来视察的时候,被苏蒙带到了云空间投影的屏幕前。他看见屏幕上那个女子,轻轻地把包袱放在地上,用一把简陋的锄头,步步地铲开碍事的泥土,挖掘出生命力盎然的晶矿,紧接着她的猎友列表里一下子多出一个稀有晶矿的名字。然后立刻有人扛着摄像机闻风而来,想来追杀她、夺回晶矿并录像上传。
他随口说了句,“怎么可能?这些人看上去跟我们长得一样!”
苏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她的印象里南秦一直冷静又睿智,她何曾想过南秦竟然连M星球的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还自以为是的认为他们作为“高贵”的物种,跟M星球人这种“低贱”的物种不该有相似的面庞?而且更令她惊讶的是,他根本没有在意她的新研究,只是拘泥于这么微小的细节。
“该加快速度了,你现在似乎止步于规划,真正的开采还未开始。”
“是这样的长官,我想先把供M星人居住的温室制造出来,作为矿业开采后他们的容身之地,然后再开始下一步进程。”
南秦向她展露微笑,“你的想法挺符合我星的人文理念。我可以再给你两个月的时间。但是在两个月以后,开采必须进行,现存的矿产也不能再受到损失。”顿了顿他又看似轻描淡写带出一句表扬的话语,“从现行效果看来,你设计的这个管理措施真的很不错,期待你的下一步表现。”
苏蒙本来想说这个措施不是她的设计而是她副手的设计,可话到嘴边就是难以说出口来。她微微颔首,遮掩着自己真正的表情,接受了赞扬。
直到送走南秦以后,苏蒙都没有对他说出那些失踪的矿源到底被M星人藏到了哪里。但她在这几天时间里已经研究出了应对的方法:用与盆地介质有化学反应的材料制作一把定位器,将这一定位器安载在探测机器人身上,让它们来四处捕捉盆地的方位,定位准确后,再采用一个巨型仿阳光探照灯对准盆地的方位照射,强迫盆地显形——但她无法阻止自己对M星人的同情,无法将这个方法付之于实践:如果她用上了这个办法,M星人也就失去了最后的净土。她有些侥幸地想:还没到那个地步吧?
仿阳光探照灯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因为她可以探测到,这颗星球的光与别处不同。
在南秦前来视察后不久,在她的模拟温室实验正式进入二阶段之前,“全民猎手”莫名其妙地升级了。
它的效用并没有发生变化,但让苏蒙感到困惑的是它的一些漏洞似乎也在升级——所有按规定上传的摄像,都没有走正常的上传到监督总部的程序。也不知道是谁把所有摄像视频都加了权限,以至于连身为总设计师的苏蒙都无法正常查看,那就说明她发布的这个全民列表程序被另外一个人攥取并改进了,这怎么可能呢?
她几乎是慌不择路,在程序内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检索,没有发现任何的破绽,觉得这完美令她起疑。
从直觉上来讲,全民猎手这种初发展的东西,不会有商家或野心家那么快就想到,要用它来牟利吧?只可能是已经较为熟悉这东西用途的人。
她把丹特叫来,“你还记得星球协定的内容吗?”苏蒙略加思索,开口问道,“背来给我听听。”
丹特眉眼一肃,“你不相信我。”
苏蒙发现丹特聪敏至此,心中发出一声叹息,是的就在那倏然之间,她对他产生了真切的怀疑——即使他依旧温润,优雅,无懈可击。
“全民猎手是我的主意,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申请管理权限的时候你只申报了你自己的名字吧,老师。”他把最后两个字说得有些重,坐在椅子上的苏蒙抬头看他,他很高,像是一道颀长的黑影伫立于墙边,却分明是一袭白衣,苏蒙恍惚间疑心自己有了错觉,以前跟他的一番在夜路上的抒情畅谈或是在实验室里的举觥相错,转瞬即成了往事。
她心头好闷,过了半晌,才缓缓地站起来,朝着实验室外那生长着葱郁绿色的培植器皿,吁出一口长气。
是啊,在这次事件里,她也不过是窃取丹特成果的苦心经营者,她本来就站在不够光彩的一方,怎么有底气去质疑他?她也是上下之间的无奈者。
有时候她也想让一切都尘埃落定,抛掷掉千万场纷杂,做一次与世无争的选择,但是,当她已然到了这个节点,就没办法再像年轻的孩子一样,偶尔做错了什么只是会被母亲责骂一番,再翻看几篇漫画就能够痊愈。她的心思和手上的肌理都一寸寸地老去,进行或者终止都不是由她注定。
苏蒙想起最初,在她成长为星球开发采掘项目组的开发工程师之前,她还是个垂头丧气趴在阳台上的小小少女,当时,她在假期里想要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却只能被困在高楼上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因为工业文明高度发展,城市密度不断饱和,景区用地被各种工业建设征用,人们不能够再出去旅行,当他们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就会迷茫,因为已然失去了可以挪脚出行的地域……然后,是南秦做出一次决策,他召集了一群环境开发工程师,在一个无主的星际浮岛上进行了规划,倾吐出了一部分过载的建筑。
那次行动美名在外,实际上也是一次小型的星球扩张。而苏蒙从那次行动中看到了自己久久追寻的梦想有实现的可能,她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改造自己所赖以为生的世界,于是追寻心中的向往而投身其中。
是这样吗?最初是的。造福于自己,又将恩泽遍洒于本星球的人。只是尘世中沧桑巨变难以料得,时隔许久,在跟南秦那样的人打交道很久以后,她隐约懂得了很多东西,却又更难取舍。她从来不曾参透命运,或是不曾问过自己究竟想要干什么。一路跋涉,完全可以说是一场孤单的狂欢。
不过说起来,南秦,他不也是这样吗?
苏蒙想起自己有几次看到南秦时那眼眉间的疲态和犹疑,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她还是觉得心疼着他的。
说起来她羡慕并遐往着那些轻松自在的人,却又暗自为自己处在这个高处的位置,能够接触那些厉害且光芒璀璨的人而骄傲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