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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
两枚月亮一前一后落下了天空,像眼睛,看着天边明亮起来,泛着淡紫色晨光。
安娜·卡列尼娜写完手边的这一句的时候,肩膀终于酸痛得受不了了,恋恋不舍地放下笔。身边是一大摞硬皮的精装书,墨绿色的书籍上细细地标着序号,从39号编到了46号。
她揉着酸痛的肩膀,对着满屋子的书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安东尼教授六年前去世之后,她就一直在写,而且还打算继续写下去。教授的生命被写进书里了,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也是,如今她自己的生命也在以一个又一个字母的速度变成纸业上的墨水呢。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下第一个单词的呢?不是从她拿起笔开始,却是从老教授放下笔开始。
“安娜,我想我的时间到了。”老教授那样笑着说,眼角细碎的皱纹好像蜿蜒的小溪流。
他的笔尖下窸窸窣窣声响不绝,每一个字母的末尾都有一个小小的花圈。
“我听说人死前脑细胞会异常放电,神经通路活跃起来,被遗忘的再次清晰,经历过的重新回忆。”他的温和从来没变过,从第一次初遇,到最后的诀别。
“大概就像是在你现在这么大的时候吧,我终于等到了藏书馆忘记上锁,列宁、尼采、泰戈尔都在微弱的灯光中望着我,当时我想,我只有这一晚上,天亮图书管理员就会回来。于是,我读。”
安娜感到迷茫,她那时只不过是个和文字刚刚恋爱的女孩啊。”安东尼教授,没有您,谁来料理地球花园呢?谁来写完《地球全史》呢?”
“安娜,你来。”教授放下了笔,将钢笔深绿色的笔杆朝向抱着一大摞马恩著作的安娜。
后来的事儿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幼苗依旧生长,安娜拙略的笔迹爬满了书页,老教授在为红花石蒜培土的时候停止了呼吸。
教授的葬礼在地球花园举行,安娜流着汗在褐色的泥土中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坑,看着老教授躺在泥土里,一捧捧土被盖在他的身上,直到把他淹没。没有牧师,没有丧歌,没有吊唁的人群,没有。
当安娜直起身,一双黑色皮鞋忽然出现在她的眼前。”真是遗憾。”沙哑的嗓音说,在黑色的军帽下扭曲着,一道淡粉色的伤疤盘龙错节似地撕扯着他的五官。
“这没有什么遗憾的,生老病死是自然的一部分,不是吗?”安娜尽力保持镇定。
“你这么想吗?但他的书还没写完不是吗?”男人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不是这样的,先生,教授只不过是去写死的部分了,至于生的部分我则会负责到底。”安娜挺直腰板,拿出年轻女孩特有的倔强,抬头直视着那张撕裂的面孔。
那张脸笑了,转身离去,却在走到柠檬树苗旁的时候忽然转头向着安娜说道,“恭喜你,安娜,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地球史学唯一的教授了。”
于是,安娜不光拿起了笔,也为老教授站上了讲台,开始讲述那逝去星球的故事,开始书写《地球全史》,直到死亡到来。
安娜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校园里已经热闹起来了,学生们嬉笑穿过地球花园的芭蕉叶子。安娜在一大堆书稿里扥出一本印着地球全景地图的小册子,打开门,晨光照着她的脸。
安娜并不真的喜欢站在讲台上,这让她感到距离土地的疏远,好在还有阶梯教室落地窗外金色的光芒陪伴着她。多年之后她总忘不了黄昏时候窗外飘来的安吉莉兰甜腻的气息,还有电子速记本开始工作的提示音、后排学生喃喃的梦话、珍贵书页破碎的声音,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值得。
但是今天的课堂上,她遇到了一个麻烦。
“老师!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学那些失败的历史!”佐伊·尼安德特举手大喊,她留着男孩子般的短发,一条细细的小辫子垂在脑后,带着一抹狡黠的微笑看着安娜。全班的学生都笑起来,他们还年轻气盛,总还是喜欢看戏胜过背诵地球洋流的运转。
“那不是失败者的历史,那是我们的历史。”安娜合上书,平静地说,她已经太多次遍回答这个问题。
“所有人都在努力想要忘掉这一点,老师。”佐伊偏头,摆出一副怜悯的姿态,”但你让他们都忘不掉。”
学生们都沉默了,他们开始发觉事情好像不是玩闹的程度了。
佐伊插着口袋趔趄着脚向讲台走来,脚步声在弧形的教室屋顶游荡,她没有像流行的那样用自体发光的生物纤维材料把自己装饰起来,而是穿着街头男孩一样的哈伦裤和翻绒夹克。她一步跨上了讲台,面朝着一片死寂地班级,”同学们,你们以为我们学的是那颗蓝色星球的地形、植被、动物、人文历史吗?不,我们在学的是地球年2078年阿文埃星人的舰队停泊在地球上空时候的绝望。”
“请你回去,佐伊。”
“当包裹着反物质的导弹在地球上空爆炸的时候,我们的先辈知道地球的一切历史都要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了,于是他们选择了跪地求饶。”
“回去,佐伊!”
“他们放弃了地球,放弃了太阳系,只为乞求一个逃亡的机会。300年后,我们逃到了这里,在这个偏 远而贫瘠的星系躲藏了起来,每一分每一秒都生活在对文埃星人的恐惧中!”
“佐伊!”
佐伊偏过身抬头注视着安娜,她比她矮了整整一头,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安娜甚至可以看见到她黑色的睫毛和头顶的三个发旋。安娜明白,佐伊希望她能告诉她,她口中那些屈辱的历史不是真的,但安娜做不到。
这是真的,安娜,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也告诉佐伊。
我们活在哪里不是由我们决定的,而是由我们的祖先决定的。
安娜出生在地球纪年2031年之前,每当人们谈到这里时,他们面具一样的脸上总是充满惋惜。”那真是遗憾,安娜老师。你什么都经历了,经历过那种自由而幸福时代的人很难接受那一切吧。”
“事实上,我不记得了。”安娜交叠着脚坐在学校食堂里的圆形桌子前,吮吸着食品添加剂调配的葡萄汽水。这些年轻老师都是战后一代,在S星上疯狂汲取着现代生物技术的营养。
他们嘻笑起来,又皱起眉头。”得了吧,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逃亡的滋味不好受吧。”他们故意把逃字咬得又粗又重。
安娜不语。灰色的浓雾遮住了天空,小镇上总是阴沉沉的,木头都散发着腐朽的味道,黑色的小圆点在天空中掠过,国际联合作战计划崩溃了,停火已经一个月了,自杀的人比杀人的人更多。一个蓝色眼睛的女人看着她,柔声问:”安娜,你愿意跟爸爸留下来,还是和妈妈一起走?”
这些以及是真的吗?为什么像是别人的故事,安娜感到困惑,打趣的人们走远了,厨房传来一声野兽般的吼叫以及咖喱的香味。
安娜还在老教授手下做学生的时候总是因为自己的笨手笨脚而感到苦恼。”你啊,只适合一个人坐在树荫下写写字。”老教授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和不知所措的安娜苦笑着,”我真不知道等有一天我老到不能管理地球花园的时候,没人帮你做这些修枝培土的活儿可怎么办呢?”
老教授总是对的。安娜一屁股跌坐在土地上,嫁接的葡萄苗又枯死了,安娜无奈地戳戳耷拉下来的黄叶子,自欺欺人地想,这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些这是酿酒的葡萄苗,而我最讨厌喝白葡萄酒。
突然,安娜听到了笑声,乱蓬蓬的野浆果丛后面露出一张俏皮的脸,蜘蛛网在她的头顶飘摇。”《地球全史》第三十二章第七节,葡萄酒种植艺术与文化,你留过作业的,然而自己却不会种葡萄吗?”
佐伊笑了,扒开浆果丛走到了安娜面前,树枝刺啦刺啦地在她脚下断裂。”诺,我补交的作业。另外,既然我发现了你会不会种葡萄的这件事儿,我暂时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迟交扣分!”佐伊说着,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叠乱七八糟的纸,上面鬼画符似地写着字。
安娜换了个姿势盘腿坐着,这次轮到她抬头看眼前的这个短发女孩了,她这才发现她的左眼角下有一颗心形的小痣。安娜接过作业,扫了一眼,顿时觉得自己葡萄酒之仇已报,”这位同学,请你下次再调侃你的老师不会种葡萄之前,先学会如何正确拼写”霞多丽”这个单词吧。”
“什么?!”佐伊瞪起了眼睛,”这不公平,我从没有机会见到真正的”霞多丽”葡萄,更没有机会喝葡萄酒!”
“那真是太可惜了。老教授确实在育苗房里留下了一些”霞多丽”葡萄苗,却忘了留下一个会种葡萄的老师。”安娜拍拍身上的泥土站了起来,把作业重新塞回到佐伊手中,笑道,”我还是会扣你的迟交分,但是会给你一次改正作业的机会。”
“我不会改正我从没亲眼看过的东西的。”佐伊双臂交叉抱在身前,目光向安娜脚边枯死的葡萄苗飘去,”除非……”
安娜忽然想再尝尝地球产白葡萄酒白桃和芒果混合的芬芳了。
土地赋予生命偷偷生长的权利。和佐伊一起种下的葡萄幼苗展开了宽大的叶子,叶片上的露珠像少女的眼睛一般闪闪发光。
“老师,要成熟了吧!”佐伊越来越聒噪起来,交上来的作业却反而工整了不少。
“还早呢。”安娜手忙脚乱地试图帮佐伊把杂草连根除去,”先要萌芽,然后抽枝散叶,在等待着它开花结果。这是生命的过程。”
“那,种出了葡萄总要酿酒啊,除了玻璃瓶还需要橡木桶来沉淀啊。”
“佐伊,我们没有木桶,从地球带来的东西就这么多,都在你眼前了。”安娜直起腰环顾着小小的地球花园,在老教授去世这么多年后,这里总算再次有了生的气息。
“老师,我倒是知道有个人可能能找到一个货真价实的橡木桶,啊,准确地说,是一匹狼。”佐伊眨眨眼,她知道安娜对葡萄酒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