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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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一条过道坐我旁边的那个女生已经两天没来上课了,不知为何,我很在意这一点。

百日誓师大会在即,马上要进入高考冲刺阶段了,天塌下来,老师也不会给她准假,那么只有两种可能:她要么逃跑,要么退学了。

传说进入100天倒计时后,我们的处境会比现在糟糕一百倍,毕竟是个女孩子,神经衰弱甚至崩溃都有可能,但她的父母决计不会同意她退学,而且如果她不得不退学,考虑到后面排队准备取代她位置的人不下千数,她的座位绝不会空着。

偷跑就更不现实了,这所学校以一流的监狱化设计闻名于世,建在一片人迹罕至的荒漠中,高大的弧形厚铁板墙拱立四围,除了操场边上那座水塔,没有高于围墙的建筑,因此我们尽日所见的便是一个由围墙内壁和天空接替构成的巨大球壳。学校只有一扇大门,我高三入学以后就再没见它开过,除了每年要定期补充试卷用纸,校内几乎能做到自给自足,俨然一座塞上堡垒。且不说她如何躲过严密的监控和人工巡查,单那些近十米高的围墙就有如不可逾越的天堑,即使她成功地越墙而出,没有装备和水粮,她一个女生走不了多远的,然后校方会很快找到她,确认死亡后,紧接着下一个人就会被送进来。

所以……她肯定是被外星人绑架了。我当然知道这个想法有点荒诞,但只有这种情况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学生家长施加的压力,校方才不能取消她的学籍。

我还想起一件相关的事情来。就在她失踪的前夜,我十点准时睡着以后,不知何时,被一声怪叫惊醒。蓝紫色的妖异光束射入室内,迷离间,我看到睡在靠墙2号床上铺的家伙挺直脊背坐着,腿直挺挺地伸着,却似没挨着床铺,整个人坐在半空。他向前伸出一根瘦弱的胳膊,颤抖得厉害,口中含糊不清嚷着:“歪杏仁!”我耳边随即传来一阵窃笑。其后,不明物体迅速离开,在空中显出一个经典的飞碟外形,那家伙重重地摔回床上,没了动静。

那晚的事太像一场梦,我很难说服自己相信,但我清楚地记得,飞碟在飞向银河之前,还稍微停顿了下,在我们宿舍楼对面的女生宿舍楼上投下一块猩红色的圆形光斑。它们也许正是在那时掳走了她。

我的记忆似乎出了点问题。那个在我脑子里徘徊不去的女生,我敢保证我先前绝对不认识她,就像学校要求的,“两眼一睁,开始竞争。时刻牢记除你之外的每一个人都是竞争对手。”我对她的了解不比我对任何其他人的了解多,也许她会引起我的注意,只是因为“那个隔一条过道坐我旁边的女生失踪了”这件咄咄怪事刚好发生在我身边。但为什么只有我会在意,别人却都能安之若素,就连她的同桌,我只能听见从她那里持续传来急促有力的书写声,她察觉不到吗?

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扭头去看那个空荡荡的座位。她的深灰色坐垫仍停在椅子上,桌面堆放的书籍一如往常,显然没人动过,不断累积的试卷堆作一堵墙,挡住了我向她同桌问询的视线。

与此同时,我听到一个尖厉的声音,伴随一阵凉风,一柄铁尺,直直打将下来。我吃痛叫了一声,便又着了一下。不用看也知道来人是巡查员老师。我瞥了瞥四周,所幸大家都在认真做题,没有人抬头看我,但我分明感到一股难抑的悲伤。

脑袋挨到第三下,我才听见那人在说什么,“还给我心不在焉呢!我在后面可盯你半天了,发呆不说,你小子还东张西望,干扰其他同学。编号!”我如实报告,他在随身带的记录本上记了几笔,“早晨正是学习的黄金时间,浪费一分一秒都是对自己的极大犯罪,知不知道?这次记你5分,罚一个月每天一小时温室劳动,今天开始晚饭后农场报到。”不出意料,临走前他还得多说两句,“你可给我听好了,仔细下次再撞我手里,我直接给你记满30分,你就等着月底的公开处刑吧。坐下!做题!”

我顺从地坐下,一边恭送巡查员老师的背影,却无心做题。

作文素材里有笛卡尔的名言,“我思故我在”,我怀疑这一句。只有我思,我真的存在吗?如果世界上每个人都不跟别人有任何交集,一个人如何确定别人是否存在;如果没有可以参照的同样身为可以思考的人的存在,这个人又怎么确定自己的存在?而且如果某个人从世界上消失了,这个人一定不会知道,反过来,如果这个人从世界上消失了,别人也肯定不会知道。所以如果我消失了,会有人像莫名其妙惦记着那个女生的我一样,记得我吗?

走到门口的时候,巡查员肯定还会再回头看我一眼,我开始做题,却发现方才手边的那道数学大题下面的空格里满满当当写着“解”,原来发呆时手里也没停。盯着那些细小如蝇眼的“解”,我头一次觉得它们很陌生,仿佛我从未见过这个字。

试卷都是要检查的,我用涂改液将字迹掩盖,在写下一个“解”之前,我下意识地转了下笔,我从来不知道我还会转笔,不由得多转了两下,笔忽然脱手飞出,摔到了过道里,在沉寂的教室造成了不小的噪音。我担心招来巡查员,急忙俯身去捡,脑海里突然涌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它诱使我仰起脸,在隔过道那张空荡荡的椅子上“看到”一个人,严格说是一个人的幻影。是个女生,她也俯身下去似要捡起什么东西,扬起的脸几乎要贴上我的脸。她笑了,我大概也笑了,我感受到自己脸上抽动的肌肉。

她的笑是粉红色的。

只有一瞬,“呯”的一声,幻影消失,如同显像管电视机关闭了电源,丢失了信号。该怎么解释呢?也许我的大脑成了收音机天线,意外接收到了外星信号;也许某些未知的因素突然激活了我大脑中的某些神经通路……我的脊背突然感应到巡查员散发着寒意的眼神,只好先不想了。

中午放学,跑步前往食堂的人潮中,我紧跟着那女生的同桌,她跑得很快,我刚想开口就被迎面灌进来的风给噎住了。在食堂好歹跟她坐到了一起,她埋头只顾吃,脸几乎泡在菜汤里,根本没注意到我。

所幸食堂人多,声音也杂,我佯装埋头吃饭,一边偷偷叫她:“哎同学?”叫了她几声没理我,用手去戳她,她却好像早有防备,闪电般摆开了我的手。头顶上不远处有监控,我不敢继续动作,只得吃饭,在她迅速结束了午饭后,我听到她躲在一层餐巾纸后面开口道:“她的事儿与我无关,你的事儿也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关心,我警告你最好别再来烦我。”她语速极快。她起身离开后,这条语音在我脑子里反复解码了数遍才逐渐变得清晰。

在学校里,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灰白的,我当然理解色彩的含义,可能只是我早已习惯只有灰色的世界,所以也习以为常,像是感知光谱的视锥细胞经久不用,就会变得无法正常解析波长。

但是从那个粉红色的笑容出现在距我不过十厘米的地方开始,我的脑波天线时不时地会再次接收到那个特殊的波段信号,而我也越来越觉得,那个不知所踪的女生跟我的关系非同一般。

就在我跑回宿舍午休的路上,我再次看到她,从后面超过我的一瞬间,她冲我笑了一下,顷刻消散。我甚至听到短促的笑声,但它无疑来自我的发声器官,笑声还伴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种久违的,说不清楚的,大概可以被称为幸福感的东西。我的心脏“怦怦怦”跳了几下。

十二点半,准时开始午休,我躺在柔软的枕头里,听心脏在植物纤维里跳动着,摩擦着,一声声大起来。

是梦吧,梦是彩色的。我赤身露体,只穿着一条脏内裤,四肢扯开绑在审判台的木架上,动弹不得。太阳在天顶散放着眩目的金光,时而飘过几朵云,煞白如同鬼魅,水泥地面上蒸腾起水汽,“嘶啦”作响。我枯燥难耐,喉咙里像灌了热铁砂,满身的血管几近干涸。

行刑的时候到了,一个矮胖男人举起铃铛,振了三下。同学们在台下排成一列,望不到尽头,第一个人漠然地从那男人手里接过鞭子,响亮地甩到我身上。鞭子在队列里顺畅地传递着,一下接着一下,我全无喘息之机。痛,像一根一根撅断了手指,一颗一颗打落了牙齿,火一个细胞一个细胞蔓延开去。

终于,我稍稍喘了口气。两只眼睛被鞭尾扫过,肿得只余一道狭缝,透过泪水,我看到了那个女生。在耀眼的阳光里,她周身氤氲着一片明黄色,我注视着她一步步走近,她接过鞭子,走到近处,漠然的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她把鞭子扔下审判台的同时,那团明媚的颜色包围了我,我感受到她汗湿的手掌,清凉的手臂环绕着我的背;感受到她潮湿的嘴唇,印在我枯竭的嘴唇上。被人拉开之前,她附到我耳边轻轻地说:“findme.”

梦境太过真实,醒来的时候,枕头已经被汗水和泪水濡湿了大半。虽然不记得曾经受过公开处刑,但我宁愿相信它是真的。我回味着梦的结局,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我想,那就是《Reader》里讲过的爱吧。

我跟着2号床上铺的家伙进了厕所隔间,他一脸惊讶要推我出去,我按住了他。我轻声问他:“那天夜里你有没有梦见外星人?”

“哪天?”

“别跟我装傻,就我被你说梦话吵醒那天。”

“不可能,我从来没说过梦话,而且我好久没做梦了。”我意识到我用的力气太大了。

“说实话?”我松开了手。

他露出一个惨笑,“真羡慕你,还能梦见外星人。”

为了安慰下他,我讲了我梦见的他,他笑道:“那肯定不是真的了,外星人真要抓我走,我百分百配合。”

在厕所耽误了两分钟,差点被锁在宿舍楼里,我们俩没命地跑向教学楼,总算赶上了人群的尾巴。大气喘完,我刚想跟他道个歉,他远远地伸出食指示意我噤声,头也不回跑掉了。

那天下午,我从窗外低垂的银灰日轮里分辨出一丝昏黄,温室的食叶蔬菜上也渗出了暗绿,我的色觉可能正在恢复。农场劳动解散以后,我瞥了一眼温室后面高耸的乌色水塔,灰暗的天色下,那个明黄色倩影在水塔塔顶一闪即逝,像无涯苦海的一盏明灯。

但是彼岸在哪里?我不知道。一天下来,我只能排除外星人绑架这个本就荒诞不经的假设,同时证明我跟她之间存在一种特殊的关系,但那也可能是因为我受到违禁杂志的影响,脑子里产生了一些自欺的幻象,至于那场梦,弗洛依德说梦是愿望的满足,我对他的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诸多论断确信不疑。

晚自习之后,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宿舍。

杂志读完了,照例要通过“厕所系统”与人交换。见四周没人,我上床解开被子上的一个线结,从里面抖出深藏的《Reader》,塞到肥大的裤腰里,往厕所去。因为约定俗成的缘故,大家都提前在教学楼区解决大号,这样就确保了晚上交易的正常进行。我拉开一扇虚掩的隔间门,对了暗号,关上门,对面从怀里拿出一本《Alien》,我表示看过。“你再跟别人换呗。”他用气声说,问我带了什么,我掏出我那本,他接过去,瞥了两眼收进怀里,穿裤子走人。

我只好等着,无聊把杂志再拎出来看,一下翻出底封内页的塔罗牌广告,正好看到格外醒目的地方有一张大阿卡纳16号牌,牌面上那座业已倾覆的高塔,立刻让我联想起水塔。

这一定是在暗示我什么,关于困境和毁灭。没错,我正遇到困境,关于业已发生的毁灭。什么被毁灭了?她?她和我的某种关系?困境则显而易见,我无法证明她和我之间存在的那种关系,以及,没有别的可能可以解释她的失踪……我想起中午她同桌说过的话,那时我还未及发问……那就意味着,她是知道的。她知道她同桌失踪了,她知道我对她的失踪产生了兴趣,她还可能知道她失踪的原因,但她万般谨慎,是因为……掺和这件事会给她惹上大麻烦,而这件事是指,我对她的失踪产生了好奇……要真是外星人掳走了她同桌,她大可不必担心那些罕见且随机的绑架事件,那她害怕的是什么呢?

我蹲得脚麻,站起来缓一缓,瞬时血压变化在眼前造成了一片短暂的黑暗,黑暗中有火星迸出。我真是蠢极了!她害怕的是当然是那些监控,还有监控后面的人啊!顺着这个思路,我立刻想到,她的失踪是暂时的,她还会回来,但回来的那个恐怕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那就是业已发生的毁灭!

交易人姗姗来迟,刚进门,他就露出一副神秘的微笑,“高级货哦,你有什么宝贝跟我换?”

我拿给他看,他撇了撇嘴耸了耸肩,还是收下了,一边递出那本工口漫画。

“你留着吧,我想换点儿别的,比如……鞋带儿。”

“鞋带儿?鞋带儿又不是违禁品,换它干吗?”

“我要的多,自己的不够。”

“多少?”

“10根吧,足够了。”

当天晚上,我用改锥在叠作四层的长方形床单上戳了十几个孔,宿舍熄灯以后,摸索着把四层床单缝在一起,再从孔里穿出鞋带,在末端交叉结结,一个简易的降落伞就算完成了。

明天正是百日誓师大会,我可以得些便利,吸引到人们的注意。而且,我简单地计算过从水塔上加速跑出去,打开降落伞,能落到墙外的可能性,初速度要大于6米每秒,我觉得没问题,顺风会更好,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一夜无梦,我早早醒来,把降落伞套在身上绑紧,宽大的校服提供了很好的遮挡。

这天上午风很大,下午风势不减,在窗外肆意呼啸。誓师大会下午三点开始,各班得到信号自行组织前往操场。趁涌出教室的人群遮住监控,我在她桌洞里留了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我抄来的一句话:Whenaboylovedagirl,theworldchanged.还有“FOUNDYOU”。

水塔就在操场的边上,我借口拉肚子去上厕所,满面狐疑的班主任应允了,“限你5分钟内回来。”哼。足够了。

我寻了条较隐蔽的小道直奔水塔。刚到近处就听出来,守塔人又躲在他的值班小屋里看A片了。这个人喜欢开外放。

我蹿上塔顶的圆形平台,环视了两圈,一边是围墙,一边是操场,我看操场上的人很清楚,他们看我也应如是。塔顶视野很开阔,我注意到围墙外的沙漠,在被大风吹皱的太阳底下,渐渐显出土黄色,旋风四处卷起混沌的烟云,不远处的太阳能电厂就在那朦胧中反射着辉光。

我看到操场上的灰色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那些人终于要来抓我了。我脱掉校服扔下水塔,抖开降落伞。混乱中,两张显出绯红血色的脸庞引起了我的注意,是那两个家伙,他们各自站在原地,冲我比了一个手势。是胜利的手势。

守塔人快上来了。他们会抓到我的,但不是现在。

是顺风,我后退,助跑,撑起降落伞。两秒内,我越过了围墙,往墙外落去。很快,我踩到了松软的沙地,我站在那里,风沙很大,但我不愿闭上眼睛。

我知道在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真相从来就没什么好怕的。

隔一条过道坐我旁边的那个男生已经一整天没来上课了,不知道怎么的,我很在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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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委点评 评语汇总
匿名 2017-11-07 20:53

情节推进和情绪控制欠佳,亮点在于对监狱式校园生活的书写十分生动,虽然可以归结到日常生活经验引发的粗浅联想,但在创作的过程当中,已经表现出了较好的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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