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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的声音回荡起来非常好听并且长久不散,像是瓷杯摔碎在地面的破碎美感;但沉闷的促响,像是合金被拉断的声音,就只能惊得人猛眨一下眼,然后就再无痕迹。
万涛收回盯着电脑屏幕的目光,站起身。
作为十几年前材料基因组工程热潮的副产品,流水线式的全自动化拉伸试验机普及到了各种实验室中,而万涛能呆在这里而不是失业在家的唯一原因,就是换样品的机械臂锈死了。
换完样坐下,万涛继续盯着屏幕,看着曲线和数据往外跳。
刚工作的那段时间,每次换样看到试验机上,四个抽象的小人头,万涛还能想起小时候,外公每隔三天就要吹嘘一遍的话:“我跟你讲,要是那个标志上会有第五个人,那肯定是我,我当年啊,可是整整研究出来了78套模具和对应的测试方法,78套啊!”从小听到大的母亲自然是习惯地点头,父亲则微皱着眉头假意迎合。家里唯一一个真的把这句话打心眼里崇拜的,只有万涛。
屏幕上突然跳出一个未读信息,万涛坐直身体,手伸向鼠标。
“插播一条前线传回来的报道,以‘大数据存储时代下,人类学习将不再有意义’的毕业论文一举斩获年度最有影响力研究学者头衔的、年仅25岁的威廉寒教授,在刚刚举行的1083届‘机器社会的人类行为研究’大会开幕式上,发表题为‘当下人类除了进行文学创作,还有什么其他意义吗?’的报告,震惊四座。”
沙发上呆滞坐着的老人突然发出一声轻笑,一旁的万涛一个激灵立马拿起手机,保存下刚刚的录屏。
“您的晚餐做好了。”柔和的合成女声在厨房响起,万涛扶起赖在沙发上的外公,去客厅坐下。老人家一脸无所谓,对着桌上所谓的营养餐,等着吸管将那一碗花花绿绿的流质送到嘴边。这已经是人类进食的常态,所以万涛在单位吃午餐的时候,看着周围的人,都觉得他们是呆子。大概自己也是。
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很少回家,而世界上的厨子好像也一夜之间消失了。
电视里的新闻还持续在播放,万涛突然有个想法,如果自己也能上电视的话。电光火石之间,万涛做出了决定。
一个动画模拟的3D小人在电视屏幕上喋喋不休:“最新研究已经表明,植物人在安乐死的过程中,大脑是可以感觉到很强烈的疼痛的,所以现在,只要998,只要998,仿真生态人带回家!我们的这款仿真产品,采用全新可降解高分子聚合材料,仅需将目标植物人的大脑冷冻切片分析10天,就可以完全模拟出其生前形态,并且使用年限可以达到三年之久哦!还在等什么,赶紧轻触屏幕下方的绿色图标一键订购吧!一个月之内,只要您不满意,我们全额包退换,全额退款!”
外公又坐在沙发上,看他最“喜欢”的广告。
大门打开,罕见地,万涛的父亲万松回了家,“谁把大门密码改成了算y=x²在[0,15]围成的面积了?我把密码重置了,就是0000。”
“那一会儿,涛儿回来你告诉他一声,”外公接话了。
“涛儿这段时间不会回来了,我来照顾你,”万松拿出手机连上信号,“爸,我换台了,一会儿新闻要播到涛儿。”
换上一身全白的无菌服,万涛身上的毛发都已经全部被剃掉,正在进行最后一轮的全身扫描。
一个微微发福的老人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一个响指一个响指地切换蓝牙耳机中的电台,每一个台在五分钟之内都会播出一个同样的内容:
“中亚科技发展大学的高材生万涛主动献身华科研究所最新项目,挑战将人骨全部替换成人工合成材料,如果成功,人类机体将可以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机械强度,由此,可能会从大机械时代回到‘人力’时代……”
老人略微有些烦躁地拿下耳机,等扫描结束。
万涛躺在扫描仪里,脑海里渐渐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小时候的场面。
做工程控制的母亲,研究人类行为变化进程的父亲,喜欢一本正经讲自己光辉过去的外公,和桌上母亲最拿手的小炒肉。黑夜被灯光照的亮如白昼,母亲眼里闪过泪光,被锁上的房门,门外两个男人激烈的争吵,之后灯灭,浓稠的夜色弥漫进来,快要扼杀呼吸的宁静。终于沉沉睡去,仿佛再也不用醒来。
“喂,喂,小伙子,你这个睡眠质量是真的可以。”
明亮的白光照进了万涛昏沉的意识,微微睁眼,有点承受不住光明。
“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做欧米伽射线扫描还能睡着的,最多也就是紧闭双眼,害怕放射性给他弄死了这之类的,”一身白大褂的老人站在万涛身边,脸上微微带笑,超快的语速却是好像要在万涛坐起来之前把这辈子想说的话都说完,“你是不是平时工作太累?不应该啊,你那个工作应该没什么工作量,是你外公对你要求太严吧,我知道那个老家伙,年轻的时候天天泡实验室,女朋友都不要了,也是搞不清楚人生大计的典型,他那张严肃的老脸我可是看了接近二十年,我跟你讲啊,”
“我外公老年痴呆了,”万涛终于坐起身,一句话后,老人好像被自己的口水噎住了,咂咂嘴,一时停下。
“我跟你说啊,我们这次的计划大体分为三步,第一步就是把你全身的骨骼一部分一部分替换成刚研发出来的稀有金属掺杂的陶瓷材料,这还比较简单,只要你不产生排异反应,第二步就是,”
“等我做完第一步再说吧,”万涛站起身,圆形的房间正中间摆了台扫描仪,角落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厨房,餐具桌椅加电磁锅,而自发光的复合硫化物涂层覆盖了整个房间内壁,“还有,您是?”
“啊,啊,啊,忘了自我介绍,说不定你外公还有提起过我呢,我是李兴国,这次项目的负责人。”老人笑着,“以后这段时间,就暂时由我代替你外公照顾你啦。”老人的眼角纹因为笑容而格外明显,有点浑浊的双眼仍努力睁得大大的,一头银色板寸甚至带了点流行风。
万涛突然有点想笑。
年轻的实验员站在研究所外特意搭建的大平台上,阐述即将执行的计划。
“也算是一种荣耀吧”,李兴国曾一边费力地咽下花椰菜,一边跟万涛说。
“我跟你讲啊,这个大排在煮之前,要先用刀背拍,给它都拍松了,再拿去酱油腌。”李兴国做起饭来有模有样,万涛站在一边默默看,“你外公不会做饭,你妈的厨艺当年都是我教的,这么说起来,你也可以算是我喂大的,是吧。”
“你认识我妈?”万涛突然开口,长时间没有活动过的脸部肌肉试图有一些挤压。
“嗯?对啊。”
“那后来呢?为什么我不认识你?”
“你很爱问为什么啊,”李兴国用手背扶了一下眼镜,“不像那些学哲学心理学分析的,直接就说出个所以然来,就当作是正确答案了。”
万涛一时语塞,老人语气间流露出一种不善和哀叹。
“我们的解法都是,用已知的条件,通过逻辑推理和常规推断,来导出结果,而他们是什么都不要,直接得结果,这不科学对吧,”老人擦擦手,拿起另一个锅,“但现在,他们连科学是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基础学科已经没有科学了,机器可以替代人完成科学的一切,工程师愈加精进的研究成果,终于把自己逼得没有了存在的余地,对吧?”
深吸一口气,万涛涣散的眼神有了些凝聚,“你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
李兴国突然轻笑一声,带着一点叹息,“先吃饭,等你完成第一阶段,我们再来聊这件事好吗。”
敞开的大门后面,站着一个年轻人,在望眼欲穿的一堆摄像头前,等待着晨曦出现的一刹那,一个大跨步出来,360度的水汽瞬间喷出,以柔和的力道冲击身体,带走那些并不存在的、所谓的研究所里的危险物质。
“第一阶段现在进展得非常顺利,我们志愿者的四肢以及部分躯干已经完成了替换,用以辅助大脑信号传递的纤维也成功依附在骨架上,目前没有出现不良反应。”年轻人非常骄傲,他是研究人类选择伴侣标准的博士后,也是这次项目的高级顾问,在项目走向上是有决定权的。
另一边,李兴国在削苹果,万涛则呆呆坐着。他没有感觉到任何变化,从被麻醉,到清醒过来,他还是他,没有变得坚硬,也没有变得强壮。
“很快就要开始性能测试的阶段了,等你开始测试了,我送你一个最新款的平板吧,很薄,还可以卷起来放口袋的那种。”
“这件衣服没有口袋,”万涛突然站起身,“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万松皱着眉头放下了电话,拿出手机,对着电视,又放下。转身看向目光呆滞的外公,万松轻轻开口,“爸,涛儿让我给你放那些录屏,但我知道你不是老年痴呆,别看那些傻逼广告了。”之后,转身进了万涛的房间。
在房间桌上,摆着一个用纸胶带封口的小箱子。打开,只有两样东西,一张四人全家福,一个外表有点生锈的小机器人,万松迟疑了一下,伸手拿起只有巴掌大小的小人,摁下足底的开关,一个捏着鼻子学童音的女声响起:“你的头,像地球,有山有水有河流”。万松的眼泪瞬间决堤,赶紧关上开关,合上箱子。沙发上的外公仿佛听到了什么,眼神转动,微微的泪花明亮了眸子。
万涛觉得自己跟样品条并没有什么差别,实验前被全身麻醉,没有知觉,像尸体一样被放进试验机,只不过用的不是拉伸的实验方案而已。除了头骨,万涛的全身都已经是陶瓷骨架,理论强度可以达到现行大型机器的3-4倍,实验室每天很多人呆坐着,点击屏幕,让计算机去完成演算。
万涛每次都有半天处在无意识状态,然后需要再花上半天完全清醒过来。而他清醒时只被允许呆在圆形的扫描室里。躺进扫描仪的圆筒,柔和的白光通过未关闭的筒门来回反射,很是讨厌。
“喏,这是我答应送你的东西,里面有近几十年来的全部知识,你想查什么都可以”,李兴国递过来一张透明的薄片,“不过至少你要知道你需要什么,哦,对了,当年的事情在官方的大媒体上都已经找不到了,但存在过的都会留下痕迹,你就按日期慢慢找吧,你记得是什么日子吧?哦哦,对,还有,测试的数据我给你打出来放在餐桌上了,你闲的没事可以自己处理处理数据。哦,对,还有”
“我记得,”万涛淡淡说道,将平板举起放在眼前,眼神终于聚焦,像是回到了从前的物化课,“11月25日,每天进家门都输一遍。”
强度测试实验每天进行着,媒体收到的消息自然是每天都得到好结果。
“喏,这个是今天拍出来的成像,已经有细小的裂纹了,但不会影响强度,反而会有一定增强,说明材料已经进入后段了。”
“嗯,我知道。”完全没有抬头,自从拿到了数据的万涛,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每天微皱着眉头,握着笔完全不停下,眼神的聚焦点永远在数据和实验结果上。塞在右耳的蓝牙耳机逐条播放平板搜出的结果,“恭喜我们的4号选手以1.125秒的差距夺得了此次魔方大赛…”“第1章125页,陶瓷材料在断裂之前不会出现任何强度衰减的现象,这与…”“1月份,总计有125辆电动汽车…”,数据和信息的海洋,逐渐弥漫,吞没。
李兴国无奈将做好的饭菜放进保温舱,“你一会儿自己吃,我还要去开会。”
“嗯”
房门轻轻阖上。突然,笔被粗暴地掼在了桌子上,万涛一把将平板抓到了面前,倒回之前那条:
“11月25日晚,反对政府关于取消理工科作为基础学习科目决定的游行队伍,在市政府门口进行再一次地示威。晚11点45分,游行队伍再次试图冲撞政府大门,警卫机器人逻辑系统自动判定其行动为有害,开枪扫射,造成游行队伍中,14人死亡,47人重伤,还有五十余人受不同程度轻伤。此次事故影响恶劣,在事故后的一周,政府即通过法令,智能机器人不得再配备武器,但此次游行属于破坏社会稳定行为,游行建议仍不予采纳。”
摘下耳机,万涛的眼神恢复到了迷茫涣散,身子渐渐瘫软下来,趴在桌子上。
思忖了好几个晚上之后,万松还是把那个会编顺口溜的小机器人拿了出来,放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
“爸,对不起,我也不想什么都不做,只能等他们失败的消息。但我能做什么呢?我一个只会写文章的人,能做什么呢?”万松有些激动。
外公的目光从电视屏幕转移到了面前的小机器人,沉默地盯着,等万松把话说完,然后收回目光,恢复一动不动的常态。
实验应该已经结束了,万涛从计算的数据这么推测,今天已经达到了这种材料的临界强度了。皮肤由于天天被针头扎进应变片而产生了过敏反应,把数据整理好存进平板的万涛却精神了起来。接近凌晨6点,万涛习惯性转着笔发呆。
门突然打开,李兴国站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万涛第一次发现这个话多的老人,一直身体有些佝偻。
“快,你快走,不行,实验,明天,超过了。那群人竟然,没衰减,奇迹?科学里,不存在的,”李兴国说话断断续续,一手撑着墙,一手扶着腰,“你,后门走,监控,没了,别走前面,受不住。”
万涛点头,拿起平板。
“还有,”李兴国终于把气捋顺了,“有机会的话,告诉你外公,对不起,当年是我太懦弱,人家说四个就四个,让他最后,功名利禄,什么都没剩下。”
“嗯,好。”万涛走出房间,又突然回头,“您当年是支持游行队伍的对吧?”
“是,但我,很快就放弃了,毕竟我,懦弱嘛,”李兴国苦笑。
“没事。”万涛转身离开。
李兴国长舒一口气,走进房间,坐下。
凌晨六点半,万松被家里电话吵醒。手机上收到了一封邮件,发信人“涛儿”。
外公也慢慢踱出房间,不声不响地坐在了沙发上,电视的红外感应到有人,自动打开,在新闻频道。
“今天前来公布实验计划和结果的会是哪一位幸运儿呢?让我们拭目以待,现在已经看到门口站的那个人了,他穿了一贯的白色,诶,不对,他穿的是白色无菌服,他不是研究员,他是志愿者万涛!”
晨曦早就洒满了整个舞台,为即将上演的戏剧做足了铺垫渲染。
万涛有点想哭。
一步跨出,水汽如约而至,一刹那遮掩身形。当水汽散去,映入记者们眼中的,是一个趴在地上的青年,已经没有了人形,没有鲜血,没有声音。
刹那寂静。
当天下午五点,各大新闻社终于完全理出了头绪,这也要多亏开庭超快的审判。
“今天早上,华科研究所最新项目的志愿者在走出大门时发生意外,全身骨骼断裂,连带依附在人造骨骼上的信号传输纤维系统中断,目前正在总政军区医院抢救。而今早几乎同一时间,一篇匿名文章揭露了此次试验的所有未公布数据,我们可以明显看出实验的实际效果是不可能达到最初所承诺强度的。而在今天中午开庭审理的此案中,项目主负责人李兴国表示愿意承担所有责任,但随后表示,他已多次在会议上提出继续进行实验的危险性,但项目高层竟以实验中测试强度并未衰减和期待出现奇迹为由强行驳回。同时他表示,虽然当下一切数据和知识都可以由网络端代为存储,但缺乏基础知识的研究员根本不知道他们应该关注什么。时隔9年的时间,该不该恢复理工科作为基础学习科目再次成为人们争论的焦点。”
外公坐在沙发上,眼里有些浑浊,也有些闪烁。
万松则忙碌了接近一个下午,来来回回几乎擦干净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将全家福认真地摆在了电视顶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之后就开始忙晚餐,弄得厨房叮呤哐当地响,直到响起了门铃声。
万松穿着围裙就去开了门,看到警察的枪口直直对着他,竟松了一口气。
“万松,你因蓄意窃取并传播国家机密项目数据,危害社会稳定而被捕了,手举起来,跟我们走。”
“好,稍微等一下好吗,”万松解下围裙,语气轻快,“爸,我出去一趟,你看一下炉子上的鸡汤。”
除了被记者和游行人群挤炸了锅的政府办公厅,总政军区医院也被记者挤得无法正常工作。负责抢救万涛的主治医生不得不出面,“经过几天来的抢救,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但是由于脊柱的断裂,大脑和躯干之间的联系断开,就算他的大脑还是活着的,身体也只能靠仪器维持,所以如果没有家属反对的话,我们将对患者进行安乐死,非常抱歉。”
“有家属反对,”一个洪亮的声音盖过了记者们的叽叽喳喳,老人瘦削,腰杆却挺得笔直,“我是万涛的外公,我叫李建业,我来接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