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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渐渐浮出水面,仿佛从黑暗的地狱中升入天堂。然而在它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却像是水泡一般破裂,融入空气中,只剩下一片茫然。他的对面本该是阴暗地下室里发黄开裂的墙壁,可在下一个瞬间,在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换做了没过头顶的浓稠液体——那甚至不仅仅覆盖了他的每一寸皮肤,甚至充斥着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即使这样,他也没有感受到死亡的接近——那种液体仿佛母亲的怀抱一般温暖而柔和。
他的心脏加速了,肾上腺素也开始分泌,无法呼吸的痛苦让他难以忍受,然而血液里充足的氧气却也让他分外清醒。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挣扎。他感受到一股吸力从四面八方传来。水退了,连他体内的那种液体也被抽了出来,他大口大口呼吸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包裹着他,他这才发现他并没有坐着,而是躺着。
玻璃罩子缓缓打开,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刺眼的灯光。灯光周围一群穿着防化服的怪物围成了一个圈,仿佛在观察他一般。
“你的名字。”一个怪物说话了,中文。
“王后雄……”他下意识地开口,然而怪物们毫无反应,“或者……重难点?”
“哦!”突然一下灯光更加刺眼了起来。原来是那些怪物们纷纷从他的周围离开了,他们大声欢呼着,唱着不知名的歌曲,甚至能看到有两个怪物激动地拥抱在了一起,深情拥吻着——当然,隔着防化服的玻璃,发出“咚,咚”的响声。
“所以,这里是……未来?”王后雄坐了起来,赤身裸体。
王后雄,二十一世纪著名教育家,系列书目的主编,因为闲暇时间对人体复活技术的思考与研究,被选入了“复活计划”。他的记忆,仅仅保留在他接受记忆读取的那一秒。
“对您而言,是的。”一个比较冷静的怪物凑了上来,他的胸前印着一个蓝色的,近乎实心的圆,而别的怪物都是黑色,“这里是4224年的地球。根据您的第三种复活猜想,我们打印出了您的身体,导入了您的记忆。”
“居然已经过了两千年了!”王后雄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的,让您久等了。”从不透明的头盔里传来了淡淡的笑意。一台机器从上方垂了下来,罩住了王后雄的身体,当它再次离开时,王后雄已经穿上了一身研究员般的白大褂。
全身检查,链接电子终端,办理特别身份证。这一切都在刚才的那一个瞬间结束了。王后雄的身份被录入了电子系统,从此以后,他便是这颗星球上的一员了。
王后雄从他躺着的那台仪器上跳了下来。他抑制不住自己嘴角的笑意,任谁看到自己设想的技术有朝一日终于实现只怕都会笑出声来。
“噗……”一片雾气笼罩了整间实验室,隐隐可以闻到柠檬的香气。雾气散去,怪物们一个个脱下了自己的防化服,不同肤色,不同民族,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这种气氛让王后雄感到分外舒爽。
“快去告诉大家,我们的实验终于成功了!然后,克里斯,你去准备一下召开新闻发布会。”面前的中年人对着其他研究员命令着,所有人都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只剩下他和王后雄两个人留在了空荡荡的研究室里。
“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名字?”王后雄对着留下的那个人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我?我叫任志鸿。”他伸出手和王后雄握了握手,“我是人类复活项目组的总负责人。”
“能给我讲讲这两千多年来发生了什么吗?”王后雄有些迫不及待地搓了搓自己的手掌,“尤其是咱们在星际航行方面的进展,这方面我一直很感兴趣。”
“当然没问题。”任鸿志点了点头,“就在二十二世纪,量子物理领域就开发出了量子通讯这样一种可以无视距离传输信息的方法,使我们建设星际文明成为了可能。而在那以后的二十三世纪和二十四世纪,我们又相继开发出了自循环生态系统和光子能瓶,解决了星际航行过程中的能量储存和物资补给的问题。然而一直困扰我们的是,我们没有一个庞大到可以支持长距离星际航行的能量源,更没有一个可以打造足以跨越星海的舰队的政治集体。于是截止到二十八世纪,人类一直没能进行大规模有效的载人深空探索。而在二十八世纪,余贤皮带领下的中国兵不血刃地结束了地球四分五裂的状况,统一了整个地球,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建立起了第一个戴森球——太阳戴森球,从而拥有了足够的能源来支持我们的星际探索活动。目前人类已经在数十个星系定居,并且在一些关键的地点建立了第一类传送门以方便人口的往返流动。”
“所长,新闻发布会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有些兴奋的声音在广播系统里响了起来。
“重难点先生,要一起来吗?这可是为了人类复活计划成功所举办的发布会呢。”
“叫我王后雄吧,重难点不过是计划里的代号罢了。”王后雄点了点头,“那就请你带路了。”
他们从实验室走了出去。无影灯将亮银色的墙壁照亮。镜子般的墙壁给人以一种开阔感,却并不觉得炫目。走廊不过是一长条,显得分外漫长。在走廊的尽头是一台电梯,他们乘上电梯,不过几秒钟,有些刺眼的光线从电梯的外景玻璃外投射进来,他们从阴暗的地底来到了地面。现代化的都市呈现在王后雄的眼前——各式各样的飞行器在绿色的世界中穿梭,那绿色的峰峦高耸入云,让人不得不质疑自己的所在。
“绿景外墙,和自循环生态系统一个时代的产物。”任鸿志介绍着,“现在我们看到的阳光并没有你们那个时代那样耀眼,因为这些阳光不过是从戴森球上开了一个小窗偷出来的光线罢了。”
“简直像是在仙境一样。”王后雄恨不得把自己的脸贴在外景玻璃上。怎么不像是仙境呢?远方甚至还有袅袅升起的炊烟。渐渐地,他们越过了绿色峰峦的高度,视野也更加开阔,王后雄望向远方,那是无边的绿意。然而在绿意与绿意之间,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条灰色的带子,正想发问,电梯却停了下来。
“我们到了。”王后雄闻声回过头来。他们已经到了建筑的顶层。半球形的玻璃笼罩了整个天空。蓝天与白云清晰可见——不止在头顶,也在他们的身边。
天穹渐渐暗了下来,可同时,隐藏在天穹之上的装置也开始运转。一个一个人影在他们周围显现。那倒是一种王后雄听说过的技术,立体投影。
记者们带着长枪短炮包围了他们。任鸿志和王后雄一一回答了记者的各种问题,详尽而仔细。轮到一个小个子的记者提问了。那个小个子的记者向前一步,将手中的话筒对准了王后雄。
“王先生,请问您可以背一段圆周率吗?”
周围的记者们纷纷露出不善的表情,甚至嘈杂的人群里隐隐传出责备的声音。
“π,我记得是3.14159吧。”王后雄也没多想,随口答道。
然而他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嘈杂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以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他感到了一丝窘迫。
“王先生,能……稍微多背一些吗?”小个子的记者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词语,再次发问了。
王后雄诧异地看着那个小个子记者,他从那个记者的眼神中只能看得出认真,甚至无法揣测出一丝一毫戏谑的意思。
“那么……3.1415926?”
所有人愣住了,就仿佛负责投影的仪器突然出现了卡顿。足足过了二十秒钟,才从人群中传出一个微小的声音。
“您……真的只会被七位?”
“是啊。”王后雄一头雾水。
“那么……黄金分割比呢?”人群里传来一个女声。
“零……点六?”
“光速?”
“三十万千米每秒?”
“精细结构常数呢?”
“那是什么?”
“哦,天哪,王后雄先生,你们那个年代究竟是怎么选拔人才的?”有人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在人群中大声发问。
“我们……有高考啊……”
“您的意思是,后科举吗?”
“大概……是吧。现在已经没有类似的考试了吗?”
“高考这种制度早在一千四百年前就没有了。这些年轻人没有听说过也很正常。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先进的技术,如果您有兴趣,我可以一会讲给您听。”
王后雄有些心不在焉了。他草草应付着记者的问题,却一直挂念着自己为之奋斗了多年的高考。他怎么都想象不到,这世界上居然会有“比高考更加先进”的技术可以取代高考,成为选拔人才的新方法。
直到一个小时后,他才终于从记者们的包围圈里逃了出来。同样的一间屋子,没了嘈杂的记者,总算是清净了不少。王后雄累得几乎瘫倒在椅子上,记者们连珠炮似的提问让他很是不习惯。
“现在的记者都这样吗?”王后雄叹了口气,“要是放在我们那个年代,这种记者早就被炒了。”
“嗯?‘炒’是什么?”任鸿志向王后雄递过一杯水,“你们那个年代还有吃人的传统吗?“
王后雄哈哈一笑:“当然没有,‘炒’就是解雇,不让他在这个地方继续工作了。”
“哦,听说这事早期资本家们对工人的一种压榨方式。”任鸿志恍然大悟,“不过现在国家就是大家的集体,这种方式早就消失不见了。”
王后雄皱了皱眉头,不是很能理解那个“大家的集体”的含义。
“你也稍微体谅一下那些年轻人吧,他们刚刚从学校出来,对社会的各个方面并不了解,所以工作上有时候不是很老道也是正常的。”任鸿志笑了笑,“不要对他们要求太高。”
“你说他们刚从学校出来?话说回来,现在没有了高考,我们到底在用一种什么方式选拔人才?”王后雄总算找到了一个机会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现在我们淘汰了当初单调死板的考试方法,实行多轨制的人才选拔,目前最好的标准是圆周率,其次是黄金分割比,再次就是光速和精细结构常数……”
“等等……”王后雄被他说糊涂了,“圆周率怎么选拔人才?”
“背呀。”任鸿志以一种诧异地眼神看着他,“还会有别的方法吗?”
“不……我是说,”王后雄皱了皱眉头,“背圆周率怎么能选拔人才呢?”
“为什么不能?我们的教育制度可是经过时间和科学考证的。”任鸿志很是有些自豪地罗列着,“从二七五六年起,余贤皮理事长就开始研究背诵圆周率与个人成就之间的关系,经过足足二十五年的研究与统计,他发现对两百位以后的圆周率的记忆能力与一个人的终生成就之间相关系数高达零点九九五。也就是说,这两者之间的正相关非常明显。后来又经过了一千四百年的不断验证,这种相关性的确高得超乎人们的想象。而对于其他常数的背诵在之后也被证明有着类似的效果,只不过相关性稍差。这种相关关系被命名为余贤皮第一定律。现在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他们将会在十八岁的时候通过对这方面能力的检测来决定自己的职业乃至人生的方向。这是一种最高效率的方法了。”
“荒谬!”王后雄冷哼一声,“你们怎么能这么儿戏地对待教育!”
“您可别不相信。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当初我背了十万八千位,是当年的探花,现在已经是3D打印领域绝对的权威翘楚……而当年那位状元,现在则是在圆周统计管理局担任局长。还有那个榜眼……如果我们的方法确实没有用,我们能都取得这样的成就?一年如此还能年年如此?正是因为正确的选拔方式决定了我们正确的人生道路,我们才能在正确的道路上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
“这只不过是个例罢了。”
“不不不,我们的教育原理是显而易见的,不是吗?这种高效简直是毋庸置疑的,毕竟谁也不能否认,人的学习能力主要是记忆能力和运用能力。我们的方法不正是在锻炼并考察学生的记忆能力吗?而且背诵圆周率并不是单纯的死记硬背,而是有特定的方式方法,诗歌背诵流派可以锻炼学生的想象力,而切圆法流派则是锻炼了学生的数学运算和逻辑推导能力……
“而且,从这么多人中,能够脱颖而出的学子,必然有着坚忍不拔的意志品质和强大的心理素质,这也正是社会的发展所需要的素质啊。
“我记得你们的年代有一句名言,所谓的教育就是排除知识之后剩下的东西,在这一点上我们更是做到了极限,我们培养了学生坚忍不拔的毅力,钢铁般的意志,向着指定目标前进的方法与意志,甚至是书写下数万个数字而不出错的严谨与细致,摆脱一切逆境与诱惑的自制……这样的人怎么能是没有用的人呢?
“你们的高考不也正是这样的一种制度吗?只不过在这方面我们走得比你们更远,我们的方法更加多元化,我们的标准更加清晰与明确,我们的学子更加自由,难道不正是我们的这种精神造就了这样繁荣的世界吗?”
“我不觉得这些东西可以与教育等同!”王后雄一字一句地说着,可他自己的底气也有点不足。他发现那些话好像都是他以前说过的。
“冷静下来。”任鸿志悠闲地靠在桌边,“我们都是科学家,虽然您主修教育我主修物理,但是我们都得尊重事实不是吗?不管怎么说,我们的教育造就了这种繁荣,而这种教育制度已经是目前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教育方法了。”
“还……”
“您是想说还有‘高考’?那种单一死板僵化的思维方式?您现在就好像是晚清的皇帝,明明见识了坚船利炮还要死守着老掉牙的学说。接受事实吧,这种方法确实更加科学,我们都得相信科学不是吗?”
“哎……”王后雄还想说些什么,可却只能长叹一声……
或许……真的是他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