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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有听说过别的哪个学校将空竹作为体育课项目。除去这点,我的体育课和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特别是在跑1000米上。十月二十号是一个星期四,我如往常一样从明德公寓走到体育场。穿过油漆成黑色的铁门时,我并没有意识到穿出这扇门会在多久以后。
照理说,头顶这样深沉如墨的乌云通常意味着下大雨,而下大雨意味着取消体育课。可是阴天不意味着停课。我外婆曾经对我说,咱们家有学习好的优良传统,你也会学习很好的。当时她在摆弄她的几株名贵兰花,浇水的空隙她缓口气接着说,“但不代表你现在学习就很好。很多事情都是这样,该出现的结果会出现的,但需要时间。”
就像幸福的生活,她最后说。
我掏出手机,还剩一刻钟打铃。人群正在从篮球场的入口流入,而后分散到足球场,篮球场上,或者大操场的各个角落。我把空竹整好,拿左手起了一个。稳定了之后,我驾轻就熟地抛起,挥杆,接住。考试要求十个捞月,我现在能做一个。我会学会这个的,但是需要时间,我又对自己说。
我又看了一下手机,还有两分钟上课,却没有来几个人。我向四周望去,发现篮球场的门口围着一圈人。上课铃响的同时人群并没有散开,反而有更多人流向门口集中。好奇之下,我也随着往回走。
边走边看间,突然我与一个妹子四目相对。她很焦虑,而且因为中午没吃午饭感到很饿。我茫然的表情告诉她我还没搞懂情况,她犹豫要不要给我解释一下。
等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为什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事情越发奇怪了。
有人蹭着我往外走去,身后的人却在往前挤。我感到一阵烦躁,也侧身从人群中走出。
不过妹子好漂亮啊,我忍不住想。
“谢谢。”女孩落落大方地走到面前对我说。
“不客气,你打招呼的方式真特别。”我想了一下,还是接着问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们都被传染了,想些什么,周围的人马上就能知道,就是这么简单。”
我用面部表情表达了“你看我信吗”的意思。
她耸耸肩,侧身说道:“你自己看。” 她伸手指向漆成黑色的篮球场入口,门的另一面,数名保安已经围起人墙,将开至满功率的电棍冲我们挥舞。
我猜他们大概也是第一次用这东西。
2
“统计结果出来了,192人。”我顺手丢过去一瓶矿泉水和两个面包。天上星星很亮,据说这代表着明天会是大晴天。可是即使是再晴的天,也不是晚上露宿操场的借口。距今为止,从拦网外扔进来的东西已经多不可数。开始是只是熟人帮忙带饭买水什么的,后来就有什么充电宝,电脑,衣服之类的,晚上九点还有一波扔被子枕头的狂潮。总之大家似乎都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学校是不打算让我们短时间内能出去的。可怜我明天的分化课,好不容易刚听懂了一些。
其实学校是让按班行动的,但管学生隔着栅栏门管肯定是没什么效果的。我们里面的人刚刚总结出了“思维透明症”的第一个特征,那就是随着距离增加会逐渐感知不到想法,所以稍微靠外一点的地方就没什么人愿意待,除了领赈灾食品的时候。围栏外站着清一色的保安,体育场上学生三五成群。气氛略微有些尴尬,大家还没完全适应思维透明带来的沟通便利,不时能见到聊着聊着突然暴起上去就是打的场面。
自从开头和林霖认识了之后,我基本上就和她在一起,除了中间各班集合统计人数的时候。我们班困到操场上小一半人,不算很多也不是最少的。我本来想跟班集体活动,但是最后还是去找她了。一方面因为我莫名感觉逃出去的希望就在她身上,另一方面她是个主动跟我搭话漂亮妹子。
好吧就是因为她是个漂亮妹子。
她很不巧是课冲突了调过来的,本班同学都不在,院系认识的也不多,索性也就一个人。
我开口说:“平常看电影什么的,这种事情落在谁身上都不可能平静对待吧,现在怎么是这幅局面。”
她回答我:“马上就会有变化了。”她不是用说的,而是用意念。情况逐渐稳定了之后,她就说要练习用思想交流,我们已经这样说了几个小时了。这几个小时里我们发现,虽然可以读出别人在想什么,但这样做时间久了还是需要集中精力的,只要心思在别的地方,那也可以不读出来。出于现代人的礼节,我尽量不去读其他人的想法。我固执地相信其他被关起来的人也是这样做的。
操场对面的宿舍楼准时熄灯,霎时间黑暗就笼罩了下来。就在这时,上百号同学气势昂扬往篮球场那边走去,大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劲头。我本想起身跟上,以防错过了逃脱时机,但林霖拉住了我。
保安队长眼见大部队来到跟前,慌忙往副校长那边跑去。副校长闻讯赶到栅栏门前,两方人马就此对峙。
学生们闹哄哄地往前挤着,副校长拿着大喇叭喊话:“同学们安静点,大家安静点!”喊话声还是有些效果的,十秒钟后,同学们都安静了下来。
副校长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同学们的心情我能够理解!所以学校为了让大家晚上能安安稳稳睡觉,特意批准给拦网通上了高压电。同学们请放心,你们的安全是一定能得到保障的!”
从远处看过去,拦网的铁丝上隐约有电弧跳动,前赴后继融入漆黑的夜色中。
3
一夜无事。
第二天依然是阴天。我被周围的嘈杂声吵醒时,头顶的乌云浓烈至极。简单收拾一下之后,我准备去找林霖,问问发生了什么。
林霖住在观礼台下的屋子里。学校将观礼台整体拔高,当做屋子的顶部。最初建造的时候里面规划出了老师办公室,器材室,室内乒乓球场地,厕所等等,当然并没有规划出卧室。相比于外面的猎猎寒风,屋子里显得格外温暖。女生都住在这里,而男生扎堆睡在操场上。
她见到我走过来,用眼神示意我听她的思维。
她说:今早有人跳楼自杀了,从观礼台的顶棚。从被人发现开始,尸体和血迹就在逐渐消失,具体的情形是身体出现不规则的透明部分,继而复原,又在其他区域出现。在过程中整体不断变浅,最后躯体消失。现在过去那边,你还能看到衣服,不过也只能看到衣服。
我听着她的想法,见怪不怪,习以为常。这是第二天,操场被困人员中的领导者已经出现了一个晚上了。昨晚他们预定在今天找一下感染源头是谁,不大可能被离奇自杀案这样没头没脑的事情拖住。
正想着,耳边传来了我们班班长的声音。大家在操场上按班站好,每个班都和其他所有班级会面,所有人在过程中辨认自己的传染者是谁。我并没有看清是谁撞了我的肩膀,和其他找不到感染者的人单列在一起。
可是还没有进行到对我们进行询问的环节,整个计划就因结果混乱而泡汤。大家解散的时候,林霖站在观礼台上看着我。
我于是跑过去找她。她指了指网球场的方向说:“我刚刚去那边逛了逛,网球场的器材室里面躲了一个人。
“没被感染的人。”
我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他怎么躲过去的?他有什么特殊吗?”
林霖慢慢走下观礼台,边走边说道:“大概没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十分害怕。之后我跟他聊了一会,他说自己只是偶然去那边取东西,看情况不对就立刻躲了起来。”
说完这个,林霖突然转身,改用思维说:我有一个计划,说不定可以出去。我们先等一段时间,看守的人员肯定会慢慢习惯于检测我们的思想而不是直接看我们的动作,这样他们就会发现闭上眼睛反而更好。等那时候,我们可以用他作为传导,瞬间通过他去感染别人,应该就能避开想要逃出去的想法,就不会被保安注意到。
我听的一知半解。在她仔细解释之后,我大概了解了她的计划,可却有些不相信。她怎么能肯定将来保安会闭着眼守门,现在门外可没有一个闭着眼的。我取笑她,简直就像在睁眼说瞎话。
她盘腿坐在草地上,仿佛没听到我在说什么,自顾自地发着呆。
4
阴天还在愈演愈烈,而操场的情势却真的一天天如林霖所说的发展。这几天的时间我都在为逃脱计划做准备,而林霖则负责发呆。她说她想事情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只好由着她。其实计划的关键在于说服赵成承受一次不知道强度的电击,至于最后会被感染的问题则很快达成了一致,毕竟赵成自己也想不到能避过感染的方法。
这是我拿各种方法尝试去说服赵成肉身测电流的第五天,昨天班长专门找我聊天,问我为什么经常不见踪影。我借口说是给我妈打电话,他看起来相信了。我妈并没有来学校,来了她也住不起。据说周围的民宿都已经炒到一千一晚了,要不是学校封了校,把我床铺拿出来租肯定能大赚一笔。
吃过早饭后,我又从单双杠那边绕去网球场,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赵成见到我来了首先开口说:“我昨晚想了一宿,我决定了,配合你们进行这个计划!左右不过一死,况且被感染之后跟死了也差不了多少,既然一定会被感染,所幸豁出去了。”
我听罢差点忍不住上去抱他一把。正高兴着呢,突然间,我像被定住了一样,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疯也似的跑去找林霖。
她坐在观礼台上发呆,我跑过去,盯着她的双眼思考着: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已经死了!
林霖不紧不慢地回复我:你想到的只是一种解释,并不是绝对。
那你难道还能想到别的解释吗?
刚刚还没想到,不过现在有了一点眉目。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如虚脱了一般。我自认活得还够积极向上,可让我承认我现在已经死了,我做不到。
就像赵成所说的,假如被感染就会死掉,那有些问题就清晰多了。没有什么能比肉体更能掩盖灵魂,跳楼自杀者的遗体会缓缓消失,是因为肉体早就不存在了。
既然林霖说还有别的可能,那就还有希望。我再次缓了口气,说:“赵成已经答应了,我们要不要明天就行动?”
林霖突然拍了一下我的头,说:“猪脑子!你都想到了怎么还敢出去,就不怕意识消失吗?万一我们真的已经死了,而我们维持现在这样的关键在操场的某个东西上,你一出去不就真万劫不复了?
“让你去联系赵成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一旦查出来我们可以安全出去,就需要立即行动。现在我有了一点新思路,不过还需要时间。”
我听完她的解释撇了撇嘴,不过却没有不听取的想法。不知不觉中,我真的将逃出去的希望寄托在了刚认识不到一周的她身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这次绝对不是因为她是漂亮妹子。大概是她思考的时候眼里会发光吧。
突然,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
大门开了。
旁边端坐着的林霖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
5
雨最终还是下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大。我回寝室拿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没带钥匙,又硬着头皮下楼找宿管借。宿管意料之外地好说话,只是递钥匙的手不自主抖起来。
我拿上我的雨伞,想了想,又找出了一件外套。这天气需要加衣服了,林霖可能会冷。
就在刚刚,大门被从外面打开。林霖的担忧并没有发生,蜂拥而出的人群四散到各个方向,没有出现任何异常。我跟林霖说:“我们也走吧,你去哪?回寝室吗?”
林霖愣了一下,说:“我没有寝室,我不是这的学生。”
我也愣住了。鬼使神差地,我跟她约好在逸夫楼见面,再考虑接下来怎么办。
一路上,我见到了不止一处血迹,周围人脸上的表情,十个有九个都是慌乱无比。一个超市收银员从我面前跑过,我们四目相对间,她脸上的厌恶甚至令我怀疑自己的价值。未来会去向何方?我们又为什么没有被隔离起来?路旁的白蜡树,太阳照到的一半变黄,阴影中的一半却还是青色。林霖或许有答案,我的脚步快了几分。
我忘记了逸夫楼可能关闭的事情。我到地方时,林霖正在门口一手拿纸一手拿笔写着什么。我递过外套,问她要穿吗,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我走过去小心替她披上,脸还是不争气地红了。
我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情况,连忙不敢再想下去。我于是问她:“你刚刚在干吗?”
她说:“我在估算感染蔓延开的时间。如果继续像这样对我们不加限制的话,大概需要十九天。”
十九天的时间,我该怎么度过呢?
人行道上依然可见慌张的人或人群。我摇了摇头,深吸一口被秋雨冰镇的空气。我真的找不到答案,或许还把我们困在操场上的话就不会有这些疑问了?
“你接下来要回学校吗?我送你。”
她摇了摇头。
“那是要回家吗?现在火车也不知道有没有停运。对了,你家在哪里?”
她再次摇了摇头,“不是,张秦,我记不得自己应该在哪里了。”
她的眼神万分惆怅,仿佛看到了刚刚屈服于山峰的西西弗斯。“我失忆了,最后记得的就是我在操场上闲逛,然后发现大门被锁,再接着被人感染,之后碰到了你。”
“大门打开的时候,我好像突然想到了一些东西,我也不敢肯定现在的情况更接近于我之前的猜想,还是刚刚突然的想法。”
林霖接着说:“现在的我们,变成不知道怎么称呼的新‘人类’。那么是不是很久以前,也许这种事也发生过,也许在那之前我们看不见彼此躯体,就如同不久前我们看不见彼此的思维。”
她的眼中再次露出疑惑的神情:“张秦,这是我们第一次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