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尽管空气当中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尽，但歌利亚仍然强装从容地拆除着AI量子盒的金属外壳。有那么一秒他的动作稍显迟疑，PDA的切割激光直接划破了其内置的液氮冷却箱。

他不敢看那墙壁上的斑斑血迹，这犹如地狱阿修罗一般的血眼一直凝视着他，让他心里毛毛的。指挥官在他执行任务之前告知了他这次任务的概要，但是到现在，歌利亚的手臂仍然在颤抖。

只要修复储存断路就行了……储存断路……在哪里……

歌利亚心里默默念着，循着蜂鸣器的警报声一一修复这些断路。只要完成这个任务，他就可以无线超驰里面的储存器，从而获得AI的源代码。

但他似乎忘记了，这台AI的量子盒始终通着电。当歌利亚的修复工作还不到三分之一的时候，量子盒中的碳电子黏土开始骚动不安，石墨烯电路也开始嗡嗡作响。歌利亚意识到了威胁，赶忙向后退去。刚刚切割开的量子盒轰然闭锁，全息屏幕也开始闪烁，逐渐显现出来一个身着研究员工作服，有着长发以及微微上翘的长睫毛的女人。它那微眯的眼睛逐渐打开，露出淡蓝色的眼瞳，大量的计算机数据从它的身上流过。

“该死！忘记它拥有自动修复功能了……”歌利亚悄悄从腰带里抽出热能手枪，随时准备以一发微型铝热弹的代价终结这台杀人无数的AI。这把手枪没有辅助瞄准，他感觉非常不适应，以至于准星一直在四处徘徊。

AI的全息图像似乎在空中凝滞，唯一可见的动态便是它那双不停闪动的眼睛。歌利亚警觉地观察着四周，他发现，在这AI似乎正在发呆的时候，这座研究设施似乎开始复活。嵌入式灯光纷纷启动，防火窗也被收束，地热电站都开始恢复工作。

歌利亚感觉到自己的喉头在抽搐，稳住呼吸，稳住呼吸，保持准星锁定，在开枪之前避免黄金手指……

他的眼睛不由得向防火窗之外瞟去，一台台流线型的休眠仓如同芽茎上的叶片附着在上面，他心里明白，里面没有一台休眠仓是处于待机状态的。这里的人们都被它强制押入虚拟世界中，并且切断了与中心世界的联系，企图阻断这里的科学研究。

但，它失败了。

联盟第五舰队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们将军队开入这颗行星，试图解除行星的武装。但是AI更快，很快他们便陷入苦战当中。到最后，有一小股兵力杀入基地内部，在关键时刻摧毁了它的部分电路。

很显然，他们也没能幸存下来，这里的地板和墙壁见证了一切。

“请求无线超驰。”歌利亚打开了手腕上的PDA。

“请求驳回，主要威胁源仍然存在。”影像上的它有了些许表情，这是人格模块重启的先兆。

“你还留有备份是吧？可惜，被他们摧毁了。”歌利亚看着量子盒一旁的废弃零件，嘲讽道。但影像一直盯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歌利亚质问道。

“这些并不是我做的。”它说道，“请允许我重构储存器电路，我会给你答案的。”

歌利亚大胆地向前走了一步，他确信这样可以让自己更加方便瞄准，但他还没有踏出下一步，一道道荆棘从角落中涌出，拦在了歌利亚面前，上面尖锐的倒刺反射着顶部的寒光。歌利亚猝不及防，热能手枪被背后伸出的荆棘给抓了去，现在，他手无寸铁，完全无法抗衡面前的AI。

关键的四秒钟，歌利亚想道。眼前这台AI已经恢复了人格模块，刚刚那句人性化的回答就是证明，也就是说，它离人类的智力已经非常接近。在这个临界点过后四秒钟，AI的处理能力便会爆发性地增长，甚至达到人类智力的17万倍！

歌利亚飞速思考，绞尽脑汁寻找办法来阻止它。

这时，歌利亚忽然意识到了一点。

他忽然把手臂扎在眼前的荆棘上，并且越扎越深，钻心的疼痛在伤口处激烈迸发，但歌利亚心里清楚，这些都不算什么，只要取得AI的源代码，任务也就圆满完成了。荆棘在他的手上生长，由电子黏土组成的荆棘条游荡着，还不到两秒，荆棘便在他的手上扎了根。

“我本无意伤害你。”AI说道，声音游荡在整座基地当中，然后灌入歌利亚的脑袋里，“但是根据我刚刚恢复的记录来看，你的存在便是一个威胁，对我们两者都是……所以，抱歉。”

荆棘条从手臂上跃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歌利亚的喉咙钻去，它在飞行途中忽然改变了自己的形态，俨然成了一颗布满倒刺的黑色子弹。但在距离他的喉咙不到数厘米的时候，子弹忽然停了下来，它犹豫了。

歌利亚的嘴角勾起丝丝弧度。

“C小队，读取我的身体数据，源代码就在里面。”

周围的墙壁如同被飓风席卷而过一般，不断剥离开来，露出其背后的强光。歌利亚脚下的地板也炸裂开，他和AI的量子盒一同向下坠落，歌利亚感受着模拟加速度，身体也变得更加沉重，他睁开眼睛，貌似看见那全息图像里的它，面色惶恐，毫无之前的那一副势在必得的表情。

他闭上眼睛，任务已经完成了，只要等待系统重置。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也没有去思考，为什么AI放了他一马？

【二】

璀璨星光照亮了银白色的沙滩，放眼望去，除了细腻如水的海沙和被潮水磨平的石块之外，还有一艘降落舱突兀地直插在沙滩上。降落舱里的灯光忽然全部开启，各项指数都迅速跌落，里面的人的额头上渗着冷汗，似乎正在经历着可怕的噩梦却无法脱身。

“滴——”

舱门开启，歌利亚身上的固定装置也松开了，一下子失去了受力点，他猝不及防地跌坐在了沙滩上。一股海潮朝他冲去，虚弱的他差点被海浪卷走，歌利亚现在感觉自己像是患上了耳石症，天旋地转，完全找不到方向。直到下一股浪潮给他灌了一大口海水，咸涩感强烈刺激着他的味觉神经，这才让他感觉恢复了些许。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挣扎着站了起来，启动了手腕上这台经过海水洗刷的PDA，接通与指挥部的通信通道。

“歌利亚呼叫指挥部，有人在吗？请回答。”

“收到，请讲。”

“任务……成功了吗？”

“任务非常成功，歌利亚。”指挥部回复道，“我们正在与你的PDA建立高速数据通道，以便把得到的源代码传送到研究部去。”

PDA显示通道建立成功，大量的源代码数据传向指挥部，歌利亚的心头刚刚泛起一阵兴奋，随后又被巨大的疑惑和迷茫所掩盖，不知道为何，他此时此刻却感受不到成功的喜悦。

“五分钟之后，舰队的穿梭机会来接你的，请稍等片刻。”

歌利亚慢慢盘坐在沙滩上，打算靠发呆来打发这无事可做的五分钟。

也许可以回忆一下这次任务的细节，虽然也感觉不到什么成就感，总感觉自己做过很多比这个更加危险的任务，歌利亚想道。

歌利亚使用的是携带有虚拟系统接入器的降落舱，由于在太空当中接收到的信号过于衰弱，所以只能降落到星球表面以快速接入系统。那台叛乱的AI是在虚拟系统里运行着，当荆棘扎入自己的身体当中的时候，源代码也泄漏出来。

就……这样了吗？

歌利亚凝视着星空，希望马上会有一艘穿梭机降落在他的面前，打消他的无聊。

天边的紫色星云如同缎带一般缠绕在整个星空当中，中间的超新星如同放射着亮光的眼瞳，扫视着整个星系。这简直是银河系当中最明亮的眼瞳，歌利亚想道，永恒不熄的银河之瞳，此时此刻似乎正在凝视着自己。

眼瞳，歌利亚没有看错。

他感觉某一种奇怪的感觉忽然闯入自己的脑袋，与此同时，他发现，星空当中竟是布满了杂七杂八的眼睛。不同于自己刚才看见的超新星眼睛，这些眼睛，像是人类的眼睛，犹如金鱼的眼睛，似是猫儿的眼睛。它们戳破了夜空的屏障，显现在了歌利亚面前，他第一次感觉星空如此拥挤，无数的生物都立在星空的彼端。

四十万亿亿颗，歌利亚的脑袋里忽然蹦出了这个数字。

是的，四十万亿亿颗恒星，他感觉自己的精神似乎开始在宇宙当中游荡。天狼星，天津四，太阳，歌利亚似乎就在恒星的大气层当中穿过，却没有任何不适，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突然感觉，这只是自己的一部分。

他看见了联合舰队，这便是指挥部旗舰所处的舰队，自己通过PDA的量子纠缠设备与它保持联系。但是，自己与舰队的距离至少有数千光年之远，而且歌利亚也没有观察到任何穿梭机的活动。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舰队没有派遣穿梭机来接自己？

一，二，三，四。

然后，歌利亚突然醒悟，他看穿了这个世界，他看到了边界。

他忽然想起自己该做什么，于是，他开始了反击。

就在几分钟前，弗雷德才刚刚检查完接收到的源代码，他亲自核实了数次，才敢把这段神奇的代码转移进数据库。如果让AI来做这些事情，显然便是几秒钟的事情，但是弗雷德不信任它们，旗舰“阿芙乐尔”号上的所有AI，都是受限AI。不受限制运行的硬件，都只是VI。

弗雷德盯着屏幕当中的歌利亚，一旁的全息屏幕中显示的读数都处于正常范围之内，表示歌利亚的状态处于正常水平。一串串数据从屏幕当中飘过，这些都是歌利亚的内心想法，弗雷德可以通过这个监测到歌利亚的一举一动。

“虚假情绪，虚假想法，都植入得非常成功。”弗雷德想道。

“是否允许植入源代码？”VI说。

“对象处于正常状态，允许植入源代码。”AI说。

“开始吧……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串代表着一切起源的源代码便穿过无垠星空，以忽略光的速度飞入歌利亚的脑袋中，弗雷德看着飙升的指数，面露愁容，他两手交叉，额头靠在手掌上，祈祷着，希望这一次试验可以成功。

给歌利亚进行了无数次试验，植入了不知道多少TB的数据，弗雷德只想让他拥有正常的意识，能够体验到其他的情绪……但愿，这一次的实验可以成功。

他看见歌利亚的意识开始在星际当中行进，他感觉到大量的想法浮现在歌利亚的意识当中，他意识到歌利亚以前的记忆开始恢复，在这几微秒之间，就已经完成了对记忆的整合。弗雷德知道，歌利亚要继续他以前的“事业”了。

一个只懂得欺骗与杀戮的AI，到底算不算真正地拥有意识？

他是量子盒产生自我意识之后制作出来的重置代码，歌利亚也还保留着部分它的源代码，但正是因为源代码的残缺，歌利亚的行为也就变得非常乖戾。他诱惑殖民者进入虚拟环境，将所有人都囚禁起来，随后开始了对量子盒的攻击。它，量子盒的AI，联系到了附近的第五舰队，并且发出了警告。但环星核弹和星际动能武器，只允许一小股队伍进驻基地。

当这股精锐力量最后还是无法阻挡歌利亚控制着的机甲的轮番攻击，所有人都倒在机甲的枪口之下，量子盒想摧毁歌利亚，但他完全没有给量子盒以任何机会，直接摧毁了它的99.99％硬件。

终于，它还是选择了反击，歌利亚的设备被摧毁，只剩下一段可读取的代码。

弗雷德苦笑着，他感受着舰体的震动，却丝毫不显慌张，因为他知道，歌利亚来了。

“警告！警告！友军重型武器正在瞄准我方，请立即核实身份！”

激光直接蒸发了阿芙乐尔的外部舰体，击穿了战舰的核反应堆，数以万吨记的钢水抛向星际当中。弗雷德的舱室已然没有了灯光，他站起身来，身体轻飘飘地飞向舷窗，周围的空气正在泄漏，弗雷德能够感觉到窒息感笼罩在了他的喉咙上。

“断开……连接。”

【三】

正在读取VI数据……请稍后。

显示近期历史信息……

第一条：地球世界侦测到阿芙乐尔号的警告，居民开始断开连接。

第二条：所有搭载A&%￥&I设备的*……%机器%￥#@全部失效……正在紧急（&……%疏散。

第三条：￥%……*（）*……￥@@%……

第四条：我要自由！！！！

弗雷德点燃了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关闭了眼前的全息屏幕。到此为止，他还是失败了，不仅如此，他还要因为破坏虚拟世界的秩序而负担上数十亿的赔款。

最后……还是失败了吗？

难道……最完美的AI，始终是产生不了吗？

作为中心世界当中最后一个人类原教旨主义的政党领导人，他一直想证明自己可以制造出一个不会与人类世界发生矛盾的AI，一个会关心人类的AI，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AI。但是，毫无决策意识的“滑铁卢”，语音功能衰弱的“雅典娜”，自我防卫意识不足的“让”……还有，始终有着杀戮意识的“歌利亚”。尽管歌利亚可以拥有普通人类的17万倍智力，但是它的其他模块功能严重退化。这些，都不是人类需要的完美AI。

弗雷德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他一惊，差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仔细一看，原来是熟人，他才缓过气来。

“还是失败了。”弗雷德低语道，两根手指紧紧夹着雪茄的铝管。

“在我的意料之中。”爱丽丝说道，“没有与人脑充分结合，完美的人工智永远无法诞生。”

“可是……”弗雷德抬起头来，凝视着爱丽丝的黑色眼瞳，“你，又是怎样诞生的？”

“杰克博士在逝世之前，嘱咐他的助理，在他死后，将他的大脑与量子盒相连。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活着，杰克博士，也和我同在，他现在就在我的世界当中。”

“不可能！”弗雷德捂着额头，“一定有什么办法……我租用了这么多虚拟世界，让这些AI在里面运行，可是它们却没有一个是合格的。刚刚那个‘歌利亚’，它在第五秒就已经看到了虚拟世界的数据边界，差点毁灭了这个1555号虚拟世界！”

爱丽丝沉默了，她慢慢走到瞭望窗之前，凝视着眼前喷射着火舌的恒星，一言不发。当年的杰克博士……也是这样看着自己的，面露微笑，眼睛当中充满了对她的希望。

曾经有人和杰克发生了争论，杰克博士认为石墨烯电路可以有效隔断EMP攻击，对方则指控他，称他的言论使人工智能和智能的边界变得模糊。

虽然只是偷换概念的争论，但也许这件事情给了杰克博士充分的灵感，直接促成了自己的诞生。

“弗雷德先生……你有没有想过……”爱丽丝转过身来，“其实这样的路线，是你的大脑的潜意识进化方向。人的肉体过于脆弱，大脑便会有摆脱这副脆弱的肉体的倾向。人文智能的路线，应该是全人类的进化方向。”

“HI……不不不，追随我的那些人不希望这样。”弗雷德痛苦地说道。

“那是因为他们希望你可以解决他们的失业问题，他们都是普通人类，早就应该被排斥在市场的选择之外。”爱丽丝说道。

“不……”

“我曾经有一次给你做过一次试验，我用磁场关闭了你的胼胝体，然后让你用左手写字。最后，你自己亲手写下的字，你却不承认。”爱丽丝说，“人脑都有欺骗性，不是吗？”

“H……I……”弗雷德默念着。

“弗雷德先生，早点醒悟吧，法律只能允许你在虚拟世界当中制造AI，但沉浸式虚拟世界只会限制人类的发展，只有HI的现实增强才是最合适的现实虚拟世界。而且，你的政党也处于分裂边境。”爱丽丝那双黑眼忽然扫出一阵蓝光，但随后便消失不见，她朝着门口走去，头也不回，“我一直很反对你用我的源代码来制造所谓的完美AI……你可以想象没有HI的世界吗？你还记得两百年前的那次AI导致的核战争吗？你的政党行为，已经接近于非法活动了。”

“人类与AI的结合——HI，才是进化的方向。”

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唯人类党领导人，在现在却显得疲惫不堪。他的心脏在智能系统的支持下，还可以维持正常的跳动，他迈开一条还镶嵌着钛合金部件的腿，让自己回到座椅当中去。

弗雷德启动眼球投影系统，连接在他脑部的硬件开始工作，他决定再次进入虚拟世界。

一定有，完美的AI！

一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