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速之客

秦唐的家很不像个家样。他在寸土寸金的星际时代有个面积不小的地下公寓，但布局诡异：没家庭院也没私人花园，就一室一卫，并一个开放性的厨房。

“厨房”是摆放冰箱，理化高精度试验台以及晾衣服的地方，没有做饭的功能。而房间里风格迥异的物品都是按用途左右正对着各放：鸽子笼里的小东西成天瞅着对面的量子通信器咕咕叫唤。丝滑的青色晚礼服与笔挺的军装面对面挂着。正中是一张单人床，床脚钉死在地上。右侧床单被套枕巾在小夜灯的微光中现出一水的惨白，左侧却是绣着仙女飞天的锦缎。秦唐从不睡左半边。他一如既往缓缓地在这一片惨白中翻了个身，半睁着眼，面朝天花板。日常发了一会呆，突然，他涣散的目光凝聚起来，穿透黑暗射向大门的另一侧。下一秒，门铃响了。

秦唐利索地爬了起来，脸上不见睡意，不见惊诧。身上的睡衣半宿过去，居然一丝不乱。他拿起枕头下的折扇，赤脚走过客厅去推开了门。然后猛的一拳挥出。门口垂着头的来客轻巧地拿住了他的手腕。五指一拧，一扯，秦唐就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你瞬间移动的速度提高了不少。但远不够我们舰队探索者的标准。”来人一面替他惋惜一面登堂入室，还体贴地帮她把门带上反锁。

秦唐一跃而起。和那位不速之客罚站一样地一起在玄关面对面站着，军人式的笔杆条直。客人年轻鲜活的面孔上无奈和担忧一览无余。他的目光在秦唐身上遛了一圈，刀似的划过她的骨肉，正色说：“我知现在很晚了，但是你不该这么没有防备。”秦唐动了动左手，扇子滑落到掌心。他只是斜着眼向来客笑了一下，抖开折扇丢入客人怀中。而后慢吞吞地说：“谢上校，请你手持扇子，后旁边走一步好吗？”谢景怔了一下，随即，他仿佛是明白了什么，拿着折扇叹了口气：“你这个人……”秦唐脚尖随意地在地板上点了几下。门板和对面墙体内部发出几声轻轻的响动，谢景的耳朵不由自主地跟着动了一下。自己方才所站走过地方都已被激光覆盖。另有一丝极细的银光笔直且飞快地向自己的咽喉袭来。一近身就被扇面的强磁场拦截，叮的一声掉落在脚下。这让他的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那玩意能在他本人还没有知觉的时候就切下他的脖子。

2.舍我其谁

“带我去612星球探险，我可以不断做出与环境相适应的最好工具。”秦唐冲他一身冷汗的客人一挑眉“近日室外空气温度飙升到了六十八摄氏度。可见太阳的膨胀和燃烧再次加速，最后一批地球人的迁徙刻不容缓。难道华议员那群人没给我们舰队探索612星球的队员施压要求加快探索速度？”继而好像毫无防备地转身走向厨房，留下一个很是憔悴的背影。

谢景走进屋子，尽管表情十分放松，但肩膀的肌肉却是绷紧的。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整个空间，最后放好折扇，在床沿正襟危坐：“你的身体血管纤细，骨头脆弱根本抗不住宇宙高速航行时的巨大压力和可能出现的共振。你常年帮我们舰队改造装备应该最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自己作为脆皮研究员最有可能在太空巨大压力中骨头碎裂，血肉模糊成一朵极好的花……秦唐早就想过。可他依然不想地球上一片歌舞升平中按照父母的安排做一个当红巨星寿终正寝。从他在“第六舰队”服役开始，就对为了减少探索者的牺牲而不断改良装备。甚至希望跟随舰队前往宇宙深处，从而及时维修和更新武器。他拥有联邦最强的大脑，最前沿的物理和军械设计水平。如果他不去，第六舰队会产生许多不必要的牺牲。他不是救世主。但尽全力保住舰队的兄弟他义不容辞。

秦唐毫不迟疑，啪的一声立正敬礼：“报告长官，第六舰队少校秦唐愿签自愿申请书！”谢景：“……别想了。我要是真的敢给你发这个表，唐医生和秦研究员还不直接让我变成太空垃圾！”谢景嘴上毫不留情地说着，内心却不断地替自己拥有联邦最强军械制造水平的发小感到惋惜。不想再在对方伤口上撒盐，于是他自然而然地转换了话题：“秦大师有没有空接一笔大单子？第六舰队即将启程的兄弟都眼巴巴地等着呢。”秦唐刚递了一烧杯凉白开给他，此时条件反射地脊背一绷站成立正姿势：“时刻准备着着！”

谢景立刻就笑了起来——果然还是个一心扑在研究上的大孩子。面无遮拦，一腔热血几乎让人一目了然。在娱乐圈的五年竟没有让他想拼死前往太空的心消磨半点。唐医生用娱乐圈留住阿秦的计划俨然只是一位母亲的美好愿景。这样的发小可以放心托付舰队一万三千五百名兄弟的性命身家。于是利落地脱下防护服，从军装胸前的口袋里取了一枚芯片一起交到秦唐手上，郑重地说：“这四十九人是上次航行遭遇宇宙射线身体变异最大的。需要量身定制新装备。”秦唐了然地点头，把芯片按进左侧墙面某处。墙上优美地滚动着时开时谢的动态花朵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清晰的屏幕。这样的高科技伪装手段让狙击手出身的谢景看得目不转睛。前狙击手秦唐同志自嘲地一笑：“非常时期，非常手段。”然后坐到床沿全神贯注地分析屏幕上投影出的全息影像和各项指标。

3.一时多少豪杰

屏幕投现出的全息录像中叶宸照常泡在太空舰的基础训练室里。他刚结束自己的锻炼，披着毛巾坐在软垫上靠墙喘息，赤裸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脸上一片绯红。秦唐皱眉，手指在空中比划几下。屏幕上显示出了超级电脑的评估：心率92~95次每分钟。异常心率。

突然，一阵号角声响起。同一时间，所有星舰中或工作、或锻炼、或休息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头的事等待广播。“全体人员，五分钟之后，到舰艇一号广场中心区集合。重播一遍，全体人员，五分钟之后到堡垒一号广场中心集合”这种往往与全员阵亡一起出现的广播让秦唐都心头一紧。屏幕中心叶宸一把抓起搭在一边的制服，边小跑边往身上套。四周多个小屏幕显示整个星舰上中所有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安排机器自动运转，同时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一号广场中心区。遗书弹出舰艇，射向地球指挥部。在这个过成中，除了必要的交接、汇报和人机指令，只有脚步声。所有人脸上是一样的从容冷静，没有多余的表情。这些人类部队的精英已经有素到了令同僚震撼的地步。秦唐抿了抿嘴唇，自愧弗如。

就在这时，叶宸林按住了胸口。秦唐注意了录像显示的时间：新时代4265年10月30日7点55分28秒。谢景的脸色凝重。三秒后，叶宸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七点五十六分，叶宸的联络器里传来另一个声音：“叶宸请注意。”是星球探索者二队直属上司华铭文上将。叶宸一个趔趄跪在了地上，却尽力维持声音的平静：“是，首长。”“二队叶紫出现突发状况，你先不用去广场，立刻到指挥室来。”叶文林低垂着头没有任何回应。八点整，叶宸出现在医务中心急救室营养仓里。他左侧的双胞胎妹妹叶紫已经是满头白发，形同老妪，不再是那个笑靥如花的鲜活少女。其它营养舱内沉睡着另外四十七名白发苍苍或呈婴儿形态的探索者。秦唐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了旧时代21世纪著名的双生子谬论。星际高速运动的不明物体……究竟是什么。他皱着眉头，指关节被自己捏得咔咔作响。但迅速冷静下来，继续专注于全息影像。手指在空气中的个人光屏上飞速敲击，书写，在超级电脑的协助下测算这四十九人的各项身体指标。还分出一丝心神来关注全息录像的内容。身侧的谢景给了这位高素质研究员一个赞许的眼神。要知道即使是亲身经历此事的他现在再看这段影像心里都是一片惊涛骇浪。

全息投影中舰队成员分秒不差地到达广场，平静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军装挺拔，面容沉静，就好像叶宸的这个小插曲微不足道。“玫瑰星云旧址出现强引力波。时空扭曲，切断通讯，探索中止。疑似其它智慧生命所为。”队伍正前方升起一个高台。台上正是谢景“已有四十九名探索队员出现不同程度上的加速衰老或逆生长。医务人员正在全力救治。我现在以第六舰队队长的身份宣布开启S级备战状态。”听到这样的命令，所有看向谢景的眼神都携带着锋利如刀的战意。浓郁的压力从这些铁血军人身上轻易地散发出来，形成了让人喘不过气的威压。年轻的前狙击手现当红巨星，脆皮科研人员秦唐在屏幕前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

谢景严肃地向台下敬礼，然后小跑进入队伍。另有一人冷着一张平日风流倜傥的脸小跑上台。那是国会议员老狐狸华天凌的亲弟弟，联邦第一军校优秀毕业生华锋。也就是秦唐读军校年终比武时的搭档。

华锋声音低沉地说：“距人类计划迁徙已过去二十五亿年。期间有人前往宜居星球定居，有人在恶劣的星球上驻扎。通讯兵战和空间补给站遍布了人类可接触的所有范围。“他只开了个头，台下的精英们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关键。根据《联邦高级军官管理条例》，只要太空探索还在继续时，通信兵站和空间补给站可以选择隐蔽自身，以免被享乐主义者利用。由于军事法庭与地方法院分别隶属于两个系统。这款条例是歌舞升平的地球上许多满足于高科技，专注于自身享受的人不知道的。但星舰上的所有人有资格知道这个在军部高层公开的秘密。华锋环视众人，大家心中隐隐都有了一个猜测，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充满希望的盯着她，华锋不负重望，加重了语气道：“现在，我要唤醒他们。”

华锋用左手掩饰右手手指在空中的快速飞舞，输入了一串密码。这是宇宙探索者们代代相传的秘密武器，只有在最危急时刻才可以动用的救命法宝。密码输完，瞳孔验证通过，一个公共频道被临时建了起来。广场地板发出轻微的声响，在众人面前升起一面巨大的屏幕。其上投影着黯淡的星系图上。但很快，一个赤色光点亮了起来，那代表着初始节点，就是他们此刻的位置。神奇的，随着这个光点的闪耀，在银河系的星图之上，若干光点逐一的闪烁了起来，五彩斑斓。转眼间，整个星图活了过来，熠熠生辉。

秦唐不由得伸手去触碰那片星图。他明白，每一点星光，都是一名远古地球先辈足迹的证明。那些摇曳的星光，仿佛化做了一张张坚持的脸。就像各家族口口相传的那样，他们为了一个宏伟的计划，甘心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在危机四伏的宇宙度过一生。却又在母星的召唤之下，他们的子孙后代傲然而起，云集响应。

在舰队每一个人眼前根本就不是一片星光，而是一条坦荡大道，由无数的地球人用血肉堆起的光辉之路，他们前赴后继的牺牲，只为了一个最终的目标，为了无数后代子孙的幸福。华锋的声音略有些颤抖：“诸位，地球第六舰队请求被困玫瑰星云旧址，请求支援。”地球舰队的求援。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闪烁不定的满天星光齐齐一滞，大屏幕上弹出面孔。“需要什么帮助？”他们问道。然后录像中止，图像定格在最后一幕。

秦唐惊讶得忘记了自己手头的活计。他猛的站起，直愣愣地那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容。这些面孔俨然是数代之前华家，唐家，秦家，谢家……这些或大或小，或温文儒雅或桀骜不驯的家族最优秀的子弟的后人。他们代代探索，代代坚守，代代传承，只为了给未来的地球人留一线生机。

4.家国之情

秦唐提取了四十九名探索者的身体各项指标和自己的测算信息，然后从墙上取出芯片交还谢景。同时一脚狠狠地踹在谢景的肚子上。“为什么要把叶紫和叶宸分开。让女孩子去出那样危险的探索任务。”秦唐几乎不敢细想：“万一叶紫牺牲，叶宸会因为双胞胎的心灵感应活活痛死的。你不能因为心灵感应不受磁场电场的干扰就这样利用他们。”

谢景捂着肚子并不争辩，只是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接受秦研究员和唐医生的安排好好当你的当红巨星或者研究员，总想拼死进入宇宙？”

虽然旧时代经典《圣经》中说：无辜受难者的血可以洗刷罪孽。但秦唐一点也不认同这个观点。他从小听着仁义礼智信，见不得无辜受难尤其是见不得英雄由于装备不够精良而捐躯或是对因宇宙不够了解而产生的错误指挥而产生的巨大伤亡。再者，秦唐年幼时第一次听说“第六舰队”的名字开始，就对这个太空军事组织着了魔。第一次作为科研人员到舰队服役时就觉得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每一个人他都舍不得让对方牺牲。冥冥中说不出的缘分，让他产生了这样的归属感。仿佛她天生就是属于那里的。“总想把最后的东西献给我宛如血脉至亲的同胞。”秦唐难得煽情一回。“你一旦进入外太空，你的父母就无法保证自己骨血的生命安全。”

谢景推门离去前忍不住再指点他：“再看看你之前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

秦唐静默而倔强地站着。家国。必要之时舍家而保国。这是舰队甚至军部每个人都知道的铁律。明知道这样对仍在世上的至亲有多残忍，但是义不容辞，多少人在别人醉生梦死之时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十死无生的道路。就像旧时代最初的宇航员，新时代的星球探索者，通讯站和空间补给站的坚守者。

秦唐又怎么会不懂家人的不舍。那时候秦唐高中都没毕业，就一个人偷偷回应了联邦第一军校的特招，直到入伍通知下达，才把这事通知了他蒙在鼓里的妈。唐燕当时脸色惨白，可是看着秦唐应为能我第六舰队效力而欢欣鼓舞的模样，又勉强以成年人的克制力忍住了。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一丝惊恐或是担忧。只推说做了十台重要手术，一宿没睡，有些困，把自己在卧室关了一整天。秦唐听见唐燕当天晚上整整哭了一宿。他妈一点也不想让他当一个军人，别管是狙击手还是星际探索者——这些，秦唐都心知肚明。可浩瀚的星河始终是他的梦想啊。他从小就能把日子过得异常随意，什么都能凑合，唯有这么一点点执着，好像是用灵魂燃烧的火种，怎么可以轻易放弃呢？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本来就是华夏民族血脉相传的本性，又怎么会因为星际时代的危险和家人的不舍而改变呢？床沿的折扇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这让秦唐一扫低落的心情眯起眼睛预愉悦地笑了起来：他改装的扇子里安插了信号模拟器。方才已经复制并破译了第六舰队舰艇正门的密码。想必明天偷偷登舰兄弟们是不会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