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与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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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脑子灵光的人早就该想到世界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工作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当然,那些没有这种觉悟的蠢蛋们就继续尽情享受他们的像动物一样吃喝拉撒毫无意义的只能称为生存的“生活”吧。

奇点早已降临。与那些酷爱阴谋论的先人所想不同的是,人类不是被机器赶尽杀绝,或是被装进营养箱里囚禁,我们的生活就像是被机器圈养起来的宠物,养尊处优。只有工作能将我们与那些真正什么也不干的废物区分开来。如今,社会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只有极少的人类参与,其他均有机器与人工智能代劳。学习失去了意义,没有人能比那些超级计算机更聪明,倒是诗歌找回了生机,这种简单的文字游戏评判标准太过模糊,而人人都想给自己头上戴一顶诗人的桂冠。在我更年少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愚蠢,事实是你信笔涂鸦的那几句文字,人工智能能在几毫秒间炮制出天文数字篇质量更优的作品。生育率奇低,少有女人再愿意承担孕育生命的辛苦,也没有人愿意花费时间精力,放弃自己轻松安逸的享乐时光去承担抚育后代这样辛苦繁重的工作。那些幸运的新生儿,则已经被敲除了人类已知的疾病与衰老基因。少部分的精英,在人工智能的帮助下维持着社会的运作,他们几乎已经放弃了提高生育率的尝试,转而在其他领域寻求发展——一朝实现意识上传,他们就不会担心生老病死这种有机生命体才有的烦恼。绝大部分的人类,如今都活在干干净净、设施齐全的小房间里,穿着款式有限的服装,吃着工厂里生产出的食物(恕我直言,与饲料的区别在于,仅仅精良一些罢了),在睡眠中由机械帮助运动,清醒时则沉浸在全感官虚拟现实中,吃现实中无缘得见的佳肴,游览或已消失或即将消失或根本人工创造的美景,其他娱乐形式也并未被忘却而被发扬光大。讽刺的是,为无业者提供娱乐,是如今从业人数最多的行业。

实不相瞒,鄙人的工作也是这个行业中的一部分。我是一名品尝师,或者我更喜欢叫自己美食家。我的工作便是把成本高昂的美食送入口腹,然后把这份享受以虚拟现实的方式,带给那些需以口味寡淡而单调的健康食品度日的大众。当然,不在吃饭时间打开我“创作”的感受记录也是可以的,在大脑里随便吃喝,极尽享受,却不用考虑现实中各种指标的负担,难道一直以来不都是人们的希望吗?你的感受不过是神经元间电流的变化,只要能模仿这种过程,感受便不分真假。品尝亦是一门艺术,除了天生敏锐的味蕾,这份工作需要宝贵的技巧,对观众心理的把握,对进食节奏的掌控,加上嗅闻、咀嚼等方面的窍门,我是站在行业顶端的精英。我品尝松露油炸薯条的感受记录,至今仍保持着热度榜的冠军位置,无人撼动。我的成功与骄傲在于,我将品尝食物的滋味的过程处理得如此美好,即使有财力的精英人士,也更愿意在大脑里播放我的感受记录,而非坐下来面对一份未加感受强化处理的美食举箸。我以前觉得是他们失去了这份享受,但现在我觉得他们获得的是我这种美食家的体验,他们用真实交换了本体会不到的美好。

然而我们这个群体共有的失落在于,每一次品尝都几乎是不会被重复的。一份菜品的记录只有观众反映不好才会被一份新的记录替换,而这种情况因为品尝师们保住工作的需要通常不会发生。如果一位观众太过熟悉一道菜的某种演绎,那么他可以选择更换为另一位品尝师的记录。品尝师们的个人风格不易改变,多提供几种选择才是最好的方式。所以我的记录霸占热度榜榜首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也就变得容易理解了。品尝体验不被重复,意味着我除了自掏腰包,没有机会再去享受米其林大厨精心制作的菜肴,也不能享受到最天然新鲜的食材本味。三十岁以下的人,几乎没有人见过真正的植物,我却从一片你能想象的最美的果园中亲手采摘过熟透的蜜桃。那些粉红色、浑圆的果实,长着细软的茸毛,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气息,仿佛少女的脸庞。在果园中的采摘同样是感受记录的一部分,给人们以虚假的回归自然的感觉。事实上,感受记录体验中最贵的水果——香蕉,早就已经在几十年前的生态考验中灭亡,这种从很久以前就被改良为无性繁殖的品种,如今已经因被诸多品尝者记录后,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以碱基序列形式存在于计算机中,一朝想要得见,只要通过基因合成就可以重生。

我早就知道有一天我的味觉敏感度会掉到标准之下,人都会衰老,科学也没能帮我们这些基因设计全面到来前出生的“老人们”停止这一过程。但是我从没想过我味觉的丧失会来的如此突然,何止措手不及,简直让人精神崩溃。

我一直以来都在安慰自己,味觉衰退后我会探索生活中新的方面,努力在从心理上为老年生活做好准备。但当我的味觉消失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不可能为之做好准备。

一觉醒来,我在喝水时发现了状况,水一向是清甜的,我却感觉其淡而无味,这种反常让我心慌起来。一团阴云笼罩在我心头(真是俗气的表达啊,可是却惊人地贴切),我慌张地指示系统为我送来一杯完美配比的健康饮料,这讨厌的东西永远是恰到好处的香甜,因为总有人懒得在进食时打开感受记录覆盖自己的感受,但是我的舌头接触到这人体体温的液体时,欣喜地以为我没有完全丧失味觉,却发现那舌尖上呈现的味道,不过是我灵敏嗅觉的功劳!

我整个人陷入惊慌,心率和血压等指标飙升,优美的电脑女声开始对我进行关怀,我只好扯谎手指受伤。系统送来药箱,并礼貌而且关怀备至地问我需不需要花天价请一位护士上门,我强作镇定地婉拒了这一请求,并回到床上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寻找对策。

我慌神了,噩梦糊弄不过去,我本该说脚趾或是其他随便什么不易被人看到的地方受伤的,现在我需要真的把自己弄伤,才能应付例行的社交时段。后来我开始庆幸自己的独居,伴侣总会发现端倪。但当我又回想起自己没了味觉的事实,理智又开始离我远去。我差点让电脑里的助手帮我搜索味觉丧失的原因,却猛然反应这举动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为。品尝者们关于味觉、体验等等词汇的搜索一概会被反映到高层,早一天被发现,我就少一分挽回生活的把握。我查看了日程,前天我刚刚品尝了一整顿高盐高油高糖的大餐,被强制要求用三十天的调整来抵消这顿美餐对我健康的影响(请看我们的社会多么体贴啊,他们不会叫你催吐而是给你放个长假)。过去,调整期总让我这个工作狂不爽,如今却成了我的救命机会。纵然高层不会愿意让一个换了味蕾的人继续充当品尝者,他们不缺愿意接手这种美差的年轻人,但是换一套味蕾,骗过他们却并非无可能。我早听闻高层对于某些人士在器官非法替换上的默许,冷静地联系了我信任的医生,查看了我的账户余额,吃下一片情绪稳定剂,然后选择了最不起眼的交通方式前往去与他见面。

医疗过程向来是不会被监视的。

“我做了一个梦,”我这样开始对话,“让我不太放心。如果,只是假设,一个人丧失味觉,可能是什么原因,又有无可能恢复呢?”

他精明得很,他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原因可大致分为主观原因和客观原因,情绪状况和与味觉有关的颅脑神经受影响都可能有关系,某些化学物质或药物当然会更直接地影响到人的味觉。恢复是可能的,只是需要检查后再做判断。”

我点头,“这样啊,如果可能的话,您能为我做一下检查吗?”

“我遗憾地通知您,您的味蕾出现了未知原因引发的突发性损伤,造成了病理性的味觉退化。如果依您所说,情绪上没有突然变化,也没有接触任何特殊物质,那么这种情况很难解释。”医生脸上浮现出遗憾的神色,如果他是在假装,那也毫无破绽。

“那么,医生,难道就没有解决方案了吗?”

“方法是有的,”他适时面露难色,“更换味蕾在当前技术下是完全可能的,不过这种更换恐怕……”

“总会有人愿意出卖一样无关紧要的器官换钱的吧,如今味觉不过可有可无,我可以出高价。”我向医生展示了自己的账户余额,他会心一笑。

“我可以尽量为你安排。”他的笑容,似在隐藏着什么。但我们彼此都清楚,我别无选择。

麻醉剂完全让我陷入沉睡之前,我想起了那片芬芳而富有生机的果园。

这位知名品尝师在一场隐秘的手术后恢复味觉,开始了他人生最后的一程。一年后他死于心脏衰竭与排异反应带来的严重后果,却并不清楚他赖以谋生的味蕾仍是他本人的,之前不过被药物麻痹,而他胸腔中那颗跳动渐弱的心脏,则来自一位显赫的大人物。他所不知道而且永远不会知道的是,手术时他在陷入麻醉后,医疗舱里优美的机械女声,宣布的是一场心脏移植手术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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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委点评 评语汇总
匿名 2017-11-06 12:06

转折比较突然,没有做好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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