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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伦斯·劳伦斯一跃而下,高空稀薄的数据流迎面而来,灼伤着她的神经,她几乎不能呼吸。但呼吸也已经毫无意义,她闭上双眼,等待着三千英尺下方的网面。
梦境最后一次包裹住她。
1
梦境最早是被二手语言微件带来的。原先的微件在一次醉酒后遗失,而那个她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使用的廉价型号早已停产。她从朋友店里形迹可疑的各类过气玩意儿里,勉强找到了一只接口适配的二手微件,于是开始连续几个晚上梦见同一条江户时代的日本长街。
这最初也不算什么值得细想的大问题,毕竟二手神经插件里难以清除的记忆幽灵,在某种程度上,比起都市传说,更像是人手一份的体验——中心区的人们津津乐道于自己在二手微件或是存储条里获得的陌生记忆,对二手芯片里残留的感官碎片见怪不怪,他们像享用每周配给的胆碱增强剂一样,享用着他人记忆带来的微妙错乱感。
她在一周半后才意识到出了问题。那天她回到公寓,房间中央的单人沙发上坐着面相不善的亚裔女子,开口声音却意外的柔和平静:“劳伦斯女士,我想你有麻烦了。”
弗洛伦斯盯着亚裔女人裸露在袖口外的右小臂——没有肌肤,只有泛着金属光泽的黑色骨骼——倒腾二手玩意儿的朋友总跟她瞎叨叨,她记起来这是朋友所说的前欧盟技术,“混得不咋地的雇佣兵都爱搞这玩意儿”,她张了张嘴,没说话。
“根据记录,你最近一整周都梦见了战前的日本城市。”雇佣兵跷起左腿,直视着她的双眼,“山崎工业在感官网上检测到了你的异常,你新搞到的二手微件可不是什么一般货色。”
“那个语言微件?记忆残留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我可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弗洛伦斯向门厅的方向后退了几步,蹲下身从门口盆栽中抽出老式的三菱气枪,不待瞄准就扣下扳机。
“再过五分钟,山崎的职员就会包围这里,你那把.22的三菱连他们的手掌都打不穿。”雇佣兵低身躲过,轻轻摇头,“有人雇我来带你离开。”
2
她们在午夜挤进东京湾的人潮,用信用芯片买下最后两张渡轮票,却登上了一艘相当可疑的民用气垫船。
“肯定骗不过山崎,但多少能拖一会儿。”雇佣兵在海水中洗掉手背上的荧光船票戳。城市被全息广告映成彩色的天际线全速离她们远去,冰凉的海水拍上来,闻起来像是混着呕吐物的烈酒。
弗洛伦斯盯着投映在海面上的香烟广告,广告明星带着空洞微笑的嘴唇吐出烟雾,她犹豫着该不该问自己惹了什么麻烦。
雇佣兵递给她一只生物碱吸入器,她摇头回绝,“我想知道…”
雇佣兵打断她,“听说过清水琳妮?林赛·清水,战前的顶级牛仔。”
赛博牛仔把偷来的代码写进战前的京都,编进了自己的神经;两大商业巨头发疯一样地寻找她记忆的蛛丝马迹,威尔顿生物在非洲找到了一张感官游戏黑胶,只要你触发特定的剧情,就会陷在一段日式街巷里走不出去;山崎还颗粒无收,却已在升级的感官网里加入了新的算法,检测一切跟日本街道沾边的东西。
“别想着把微件交出去就成,山崎比威尔顿还脏得多。如果我没来,你的脑子这时候已经在山崎的实验室里贴上电极了。”雇佣兵最后补充。那时候弗洛伦斯已经知道了她的姓氏,永野。“你的神经里已经有代码了,山崎不会放手的。”
永野停顿了一会,又加了几句,多少带点安慰的意思,“不会有事的,你的新身份包括新的神经编码,能骗过山崎。我们只需要你做一件事。”
永野直视着弗洛伦斯,冰凉的手指搭在她肩上。海面把船头照明的卤素灯光反射回来,波纹映在她脸上,像精心排布的纹身。“现在,我要你告诉我,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
弗洛伦斯一字一句地开始回想,梦境的一部分碎片一样堵塞在她的血管里,难以回溯或言说;另一部分又像药力汹涌而来,她来不及表达就被卷入其中。
纸灯笼,江户时代的和式建筑,全息征兵广告,看不清脸的路人,披着塑料羽织的年轻女人。
“我看见…我看见了…”剧烈的呼吸声。弗洛伦斯无法思考,血管中血流的声音在她耳边膨胀。她听见金属质感的女人声音像丝绸一样流动,突然意识到那是自己在吟唱。
“我的爱人,树脂墙里的哈尔皮厄斯,
我们在清晨的床单下埋葬彼此,
逻辑门里的飞鸟之城,
连同她舌尖上的八百万...”
3
她站在爱丁堡灰色的楼宇之间,新鲜泥土和石灰的气味围绕着她童年居住的街区,天空中飘着永恒的细雨。她走过几个路口,本该是街心公园的地方却被更曲折的街道替代,穿着塑料羽织的少女站在路中,淋了雨的面料映出路边建筑江户时代的飞檐。
四面枪声大作。她醒来。
“欢迎来到鹿特丹。”永野单手转动着方向盘,脚下猛踩油门,改造过的那只手把空弹夹扔向车后,“别担心,跟山崎没关系,不入流的本地黑帮看了谁都想宰一刀。”她甚至扭头向弗洛伦斯眨了眨眼,语气相当轻快。
窗外还有稀稀疏疏的爆裂声,但逐渐远去。弗洛伦斯发现自己被安全带固定在一辆老式柴油车的副驾驶上,窗外仍然是密不透风的黑夜,她记起来这里和日本有七小时的时差,她曾为此在童年的全息大富翁游戏里失去了一整条街的银行。车速渐渐平稳,永野伸过来那只改造过的手,拍了拍弗洛伦斯的左肩。金属骨骼的冰凉透过薄T恤传给皮肤,她几乎在夜风里开始颤栗,却同时发现,这只手的某种特质,让她回想起爱丁堡郊区令人心安的柏油味道。
“呃,发生了什么吗?我是问..我怎么睡过去的?睡了多久?”
永野扭头看了她一眼,“你在船上就昏过去了,念了些神叨叨的东西,估计和代码有关系。”
“我念了些什么?”
永野皱着眉,“一个女人。你说你看见了一个女人。多半是清水。那个疯子把自己写进了代码。”她们转了个弯,周围突然变得拥挤,街道两侧的棚屋向街心倾斜,遮蔽住天空。弗洛伦斯觉得车辆正在向上爬行。
“还有些别的,我猜是一种俄罗斯方言,微件只能翻译几个词。神叨叨的。没多大意思。”永野迟疑了一下,“听说过飞鸟之城?”
弗洛伦斯茫然地摇了摇头,海风中的这场昏睡让她头痛欲裂,“那是什么?”
“几个赛博疯子的实验。”永野轻声笑了笑,没再多说。
4
弗洛伦斯坐在吧台前东张西望:装潢得毫无章法的酒吧里挂着三味线和带马刺的长靴;圆桌和卡座介于拿破仑时代的正统巴洛克,和东欧加工厂产出的破铜烂铁彻底报废前的残骸之间。吧台后边站着的这家酒吧里混乱美学的极致,酒保兼老板,问她们“两位尊贵的女士”想不想来点什么,六十年代整容医院里量产出来的深邃五官在微笑中皱得恰到好处,融合过鲨鱼基因的细长尖牙从嘴唇下突出,和他全身细腻得令人作呕的灰色鲨鱼皮肤相得益彰。
“闭上你的臭嘴,莱纳斯。如果你能先攒够钱把牙全拔了的话。”永野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盘炒蛋,放在弗洛伦斯面前,转头对着酒保。“我来拿我的松下KL-201,你知道寄放是什么意思吧?可别跟我说你把它当了。”
莱纳斯咧嘴笑起来,露出两排亮晶晶的尖牙。他俯身从吧台下拿出黑色的赛博空间操作台,推给永野。弗洛伦斯注意到他手背上的皮肤粗糙发皱,布满橙色毛发。“你要带这个妞儿接入数据流?”莱纳斯摇摇头,咧嘴笑得相当开心,“你什么时候开始接赛博空间操作启蒙业务了?”
永野身体前倾,凑在莱纳斯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莱纳斯撇了撇嘴,转身擦起了酒杯架上的灰尘。
弗洛伦斯大口吃着炒蛋,眼角余光看着永野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这是最后一步。然后我们就完事了。”
她们在吧台上头顶着头躺下,莱纳斯帮她们连接上接入器,按下开关。
她听见巨大的白噪声,数据流瞬间超驰接管了她的神经,视野从高空滑下,下方的虚无中漂浮着堆积成山的数据。她听见永野的声音在脑内响起,低沉而甜美。
“弗洛,有些事我得在这儿才能跟你解释。”
弗洛伦斯的视野突然改变,网格和数字在她眼前旋转,她从高耸的矩阵上方滑翔而过。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站在京都城的正中央,下一秒这一切又变得毫无意义。她感受到了清水,那个她梦里穿着塑料羽织的年轻人,此刻形同数据空间的鬼魂一样围绕着她。
永野的声音。“弗洛伦斯,这是林赛·清水。琳妮,来见见弗洛伦斯。”
深渊中传来疯狂的笑意,在弗洛伦斯的脑子里像水银一样四处流淌。“永野。我以为你说过你不会来这儿了。”
“你写出来了那个东西。你说过你放弃了。”
一团氢气在她脑内燃烧,她觉得自己的视野开始变形,虚空中的对话遥远得像是神谕,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于她的神经。
“记得我接的最后一个活?那个俄罗斯人。那家伙是个赛博疯子,在俄罗斯国立生物实验室的代码里夹了他妈的好多废话。”
“他是个了不起的疯子。永野。他写出了那个东西,我只是把飞鸟之城写了进来。”
深渊中的歇斯底里最终炸开,美国西海岸口音的英语变成东欧人意义不明的吼叫。
“永野。来吧,永野。”清水在尖叫和狂吼中极力发出声音,然后再无动静。
弗洛伦斯又听见永野轻柔的低语,在她脑内却因隔了一层灼痛而变得失真。“我在船上才知道那段代码是飞鸟之城,”永野的声音因为她轻声发笑而停顿,“我们曾经想把自己写成永恒——主要是清水。我以为她没成功——可是——写进京都,真是个好主意——”永野的声音断断续续,有那么一瞬弗洛伦斯觉得她在哭泣,但马上她的声音又恢复平静。“莱纳斯会把新护照和足够的新港元给你。”
最后这句话让弗洛伦斯突然警醒,“你要——”她突然发觉自己从虚空中一跃而下,语言卡在神经中再没有说出的必要。高空稀薄的数据流迎面而来,她几乎无法呼吸,但呼吸也已经毫无意义,她闭上双眼,等待着三千英尺下方的网面。
梦境最后一次包裹住她。
飞鸟之城里花灯闪耀,人潮中穿着塑料羽织的清水向着她的方向微笑,但这一次,清水和永野相拥而立,永野的双臂完好而修长。
她惊醒,遥远的高空中传来莱纳斯的声音。
“她死了。”
弗洛伦斯在吧台上坐起,她神情恍惚地摇头,“不——我想——她去了飞鸟之城。”
“永恒。”她仰头看着莱纳斯,开始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