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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小姑娘,早上好。
……
不用那么紧张,你看,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老年斑爬了一脸,现在不可能把你怎么样的。
……
今天一大早就派人过来,他们打算让我说些什么?……不过我说什么其实都没用的,难道还真能有个什么教育意义不成?现在的世道就是这样,我只不过是个出头鸟罢了……慢着,慢着,不要走,你要善待我这样一个孤独的老人家嘛。对,就是这样,坐回来,我的小姑娘,坐回来……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头发很漂亮?一定有很多人喜欢吧。
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这么漂亮的头发,跟我的姐姐一起站在聚光灯下面,她的头发一下子变成了枯黄干瘪的栗色,而我的还是像最最上好的黑缎子一样——你有没有看过高尔基?……啊,那是一个你们年轻人根本不知道的古董作家,不知道也很正常,他在小说里写他的祖母,那个短命的老家伙把自己漂亮的长头发说成是上帝对她的惩罚。我当时看这本书的时候还只有十几岁,那甚至还是一本纸书……你这个年纪的看过吗?纸书?
纸书啊……
抱歉,我们还是……说头发吧,后来过了好多年,我终于也,像书里写的一样开始恨自己的头发——我年轻时候漂亮的脸再怎么化妆保养也不美了,加上政府开始禁止脸部大面积整容手术,我变得彻彻底底地老了,可头发还像二十岁那时一样漂亮。你不会明白我每天早上起来那种头发垂在眼前就能感觉到的悲哀,不,你真的不会,孩子。它们像是一根根吸管一样把我所有的骄傲都吸走了,变成了它们的养分……对,哪怕我知道并不是这样,我也恨它。
不过现在好了,你看,又过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连我的头发都不再年轻了……
……
现代医疗啊,让很多没必要的人活了太长时间。我们在的这片土地,或者说——异化的钢板,这里是个老国家,对老的诠释很早就已经定型了,大部分都勒令你要镇静达观地对待老年,哼,虚伪的。尤其是我记得当时下整容禁令的时候,那一个个恨得在每一个下水道每一条通讯线里嚎叫的,不都是些松垮的老狗。不管是法律还是社会秩序,都是绕着你们这帮年轻人旋转的,年轻人觉得人人都青春永驻会破坏社会结构?呵!先不论对不对,反正在你们眼里社会就是为你们服务为你们铺路的吧!老人就不配的,就只有资格慈祥,不配整容之后回到年轻人的圈子和你们争抢的。
我们还是说点让人高兴的事情吧,说说我年轻的时候怎么样?那会儿我也多少算是个美女吧,看着像是个黑色卷发的爱神,追我的人杀了做成罐头,能密密麻麻地塞满一整个小飞船的控制室。
不过你知道吗?哪怕我年轻的时候人们差不多只能活七八十岁,我做的这些事,也已经在当时的人们身上显出一个苗头来了……只是你们一直都没发现而已……现在想起来,这真是像个命运预言一样……
当时我十六岁,甚至没和男生牵过手,一天放学回家坐地铁——那是一种像地下传输机一样的工具,车厢很大,不过跑的比地下传输机慢多了——我抱着书坐在又冷又硬的地铁座位上,过了几站,一抬头,一个红棕色又发黑的东西颤颤巍巍地戳在我的眼镜上,丑陋极了,还有几根灰白卷曲的毛粘在上面——那是个男人的那玩意儿。
我真的吓坏了,甚至布袋子刚好隔开了别人和我,我抬头,只能看见陈旧的灰色布裤子,和他那被时间鞭打到萎缩的小东西,感觉到我的视线,它又颤了几下,渗出几滴透明的液体。
我真的吓坏了,我真的好害怕。
抬头看了一眼,那是个像是个美院老教授一样的精神的老头,七十多岁的样子,戴一顶洗的干净的渔夫帽,眼睛死盯着我,闪着浑浊的光。
我就这样低头缩在地铁乳白色的座位上,直到终点站,才从空无一人的车厢里跑出来,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碰见这样的事,为什么会是那样一个简直可以称得上“慈祥”的老头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你呢,小姑娘……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过这个问题也许是有答案的,孩子,你之前肯定看过我的卷宗,不是吗?当时你怎么想?很恶心吧,有没有试着多思考一点呢?做一个警察毕竟不太容易的,一个好习惯也许会让你爬得远一点。
……
不过,其实虽然跟你讲了这样的一个故事,但我对它的记忆也已经不太深刻了,毕竟我又活了这么长的岁数,况且真要论残酷的话,世界上还有太多太多事情会像冰冷的獠牙一样抵在你的骨头上。
回想起十六岁,其实那个老家伙的相貌、他的眼神、甚至他给我的害怕,我都不再能记得清楚了。不过虽然只是瞥了一眼,但我还记得他的手臂,它有着养尊处优的白皙,松弛,表皮细胞的轮廓被时间狠狠地在皮肉上向下蚀刻,留下鱼鳞似的纹路。当然,老年斑也附在表皮之上,但同时也像是附在骨头上——唯一明确的一点是它们的成因:那是对青春和对兽欲的渴求甚至嚎叫,会叫得人耳膜生疼,也叫到聚集出实体和色彩,变成斑点,停在身上。
……
啊,你看,我的手臂难道不也是这个样子吗?你也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你年轻的样子恶心又俗不可耐,等老了就会变成还更不堪的皱皮老鬼!
……
再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一点点地变成了一个臭老太婆,而且很有意思——当我彻底发现自己变老的那一天,我的惊恐远远比不上32岁那年眼角出现了第一条怎么也抹不掉的细纹的时候。
但糟老太婆的日子依然比32岁难过太多,哦,你会懂得的。当你老了之后,在其他人眼里也就不再有你的性别,不再有你的个性了。我的前夫自杀之前就变得神经兮兮,把头发留得长长,就为了低头的时候能遮住自己那张老脸,时不时缩着头问我自己身上臭不臭?他说觉得他身上,提前有尸臭了。那天,那天在河边的时候,有苍蝇飞到他身上,他还大喊大叫:“我没死!”
你想想看,人们活得越来越长,都只不过是在延长那个明明离死还有长长久久的距离,只意味着“老”这个字会不眠不休地压在你今后近半的人生里,这负担像鲸鱼一样厚,你被压得喘不上气。你能想象一张“慈祥”的脸上泛起情欲吗,呵,哪怕你觉得你可以,你也会觉得恶心——况且你能想象的还只不过是万分一二。
唉,是不是我不小心把自己说得太可怜了,那可真抱歉。我可不是个善良的老东西,不然也不会坐在这儿。当然,大家也都没这么好,我们生来就是。
你知道七宗罪的吧,嗯?是不是很有意思?而同时,我们又凭什么相信罪恶会随着年龄而消失?它们本来就刻在我们的骨头上,时间再冲刷也不会变得透明。
……
你知道他吗……阿杰,就是那个被我拿来煮汤的孩子。那是个漂亮的年轻人——尽管我现在觉得年轻人们全都好看得让我们这种腐朽的老狗害怕,是那种让再健谈的人也羞于抬头的,好像做错事一般,致命的羞耻。这种羞耻是你们压在我身上的,是我的父母压在我身上的,也是我自己压在我身上的。可不管怎样,阿杰仍在这其中能一眼就抓住你的目光,他是特别的。他有充盈又切实的肉体,肌肉和皮肤贴附在紧实的腰肢上,哪怕是用刀费力切割,黄色的脂肪向外翻出的,不美的时刻,也依然有撕裂锦缎一样的声音。
案卷,案卷的全息投影,快打开!你瞧瞧这个我喜欢的孩子。你看呀,他笑起来有一个梨涡而不是一脸褶子,多令人沉醉啊,“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晓春之花。”凑近了可以闻得到荷尔蒙的味道。他哪怕吃惊于我诚恳的爱的时候,那皱起来的眉头,漂亮的眉骨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摸,哪怕在他推开我的时候,仍然看上去像一只亮晶晶的小动物,让人想不顾一切地亲吻——哪怕我知道这是错的,为老不尊这个词拦不住我,其实道德也不能。
我爱他,是的,我想要的是更进一步的关系,是他年轻的身躯。和我的干枯不同,他太美好了,只是对于该不该接受我的爱意这方面,我们好像有一些分歧。是的,分歧。
……
所以?你说然后?
然后我就悄悄地扣动了扳机啊,这些你就已经都知道了,案卷上的东西其实远比我这个老不死的讲得明白。那天有点冷,阿杰穿了一条灰色的布裤子,戴着洗得干净的渔夫帽坐在乳白色的座位上,他好看的脑袋低着,像是不敢看我。唯一可惜的是后脑的血有些烦人,我环抱他的时候会淌在胳膊上——那是一条老人的胳膊,白皙,松弛,有塑胶一样的皮肤,老年斑在上面嚎叫……都和我十六岁时如出一辙。
……
别这么看我,虽然我知道我是近几年惹事最大的老东西,但我想很快就不是了。到时候你们该怎么办呢?
人们活得越来越久了……衰老可怖的面貌本来就存在着,可他们现在终将大规模地进入你们这帮年轻人主导的世界……
该怎么办呢?
你……
你……
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