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M1702

“今天的天气看起来很不错。”

Lyso扒着窄小的透明铝窗朝外张望，留下了一整个手掌的仿生指纹。即使是最古早的情绪识别系统，也算得出他现在情绪高涨。

也难怪。熬过长达几个月的风暴期，他们终于迎来了M1702的晴天。红云层层积累在黝黑的山间，仿若音符高悬。硕大黯淡的行星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西边升起，遮住了一半日光，一眼望去，星球表面半晴半阴，中间一条凛然的分界线，明显得甚至不真切。

M1702是行星系统的第二颗卫星，Lyso给它取了个“努姆(Noom)”的名字，因为它和我们的月球是如此不同，却又同样惊人的美丽。

ER为此还取笑他心里住了一个诗人的灵魂。

对此，Lyso不置可否。漂泊在家乡几百光年之外，一点思乡情绪有助于心理健康。（ER的确是全能型仿生人，但他可干不了心理医生。）

“作为你的搭档，我原应阻止你鲁莽地外出，”ER递过来一杯复制牛奶，“但我的确也如你一般迫不及待。故而也就不做无谓的阻拦了。”

Lyso笑眯眯的：“你还算通情达理。”接过牛奶一口饮尽，他匆忙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奶泡，就兴冲冲地跑向了舱门。“几个月不见，不知道‘孩子们’长得怎么样了！”

——孩子们。ER咀嚼着这三个字，当然又是旧人类古怪的语言习惯了。

II 晶蓝时代

他们称2227年为“晶蓝时代”。在耶稣诞生的第三个仟年里，人类最终遗忘了伦理与道德，创造出了新的人种。

讽刺的是，他们将这自然竞技场上首次登场的选手，命名为“旧人类”。

Lyso便是这奇异造物中的一员。

2017年，当詹姆斯·贝德福德从他的液氮屋子里睁开眼睛并且走出来的时候，所有渴望永生的人都受到了鼓舞。但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或许贝德福德幻想的是50年后，人们就会有治疗癌症的特效药，但是在量子科技突飞猛进的同时，癌症治疗却进展缓慢。当务之急是延长复活者的寿命。科学家们决定发起一个名叫“晶蓝”的项目，以机器身躯烘托人类大脑。他们拿着新筹的钞票，向全世界征集志愿者。

当时卧病在床的Lyso凭借着一张起源学的博士证书，成为了绝望者中100个幸运儿之一。

而如今，他站立着，活动着四肢，贪婪地呼吸着210年后的空气，未来正沉静地等待着他的探索。

III ER

Lyso拿围巾挡住了后颈的蓝色冰块标记，他很高兴21世纪许多东西颇有延展性，但那绝不包括连续几天被记者围追堵截，质问一些尖锐的问题。他们会问他，觉得自己还算不算是人类？旧人类的诞生是否冒犯了上帝？当初为什么会抛弃一切选择这样一个缥缈的机会？以及，装上机械心脏后，还会心痛吗？

这些问题，Lyso自己都茫然无比，又何谈回答他们呢？

或许正是因为项目的工程师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他们才决定给所有“人”配备一个仿生人。

Lyso已经想好了仿生人的名字，他决定叫它ER。而今天，正是他见ER的第一天。

100个人都等在大厅里。这里巨大空旷，人员稀少——23世纪的人口政策十分有效，Lyso在网上特地了解过，显然由于人类寿命增长以及个人的需求增加，出生率一直维持在一个很低的水平——零零散散的几个也都行色匆忙，目的明显。中央立了一个高大的冰块形雕塑，流光阵阵，晶莹剔然，和旧人类身上的标记一样，是“晶蓝”计划的象征。

此后的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这个标志都是人类智慧的彰显，以及人类傲慢的明证。

他们在这雕塑下站了一会儿，便有仿生人领着他们七绕八拐，进入一个排满机器的房间。一瞬间，Lyso有一种在上大学计算机课的错觉；下一秒他已经在28号机器前站定，感慨这机器分明更像超市导购仪。

仿生人清冷地嗓音响起来：“手心向下，按在屏幕上。”间隔几秒后，仿生又另外用了几种不同的语言重复了这句话。Lyso第一次注意到，同行者中还有亚洲许多民族——可以预料，在这个项目中，基因多样性是必要的。

“请专注思考你想要的人格和形象。”

屏幕上的进度条走到很快走到100%，“导购仪”缓缓旋转，露出身后的3D打印台。几个3D喷头开始上下腾挪。金属骨骼，却覆盖着人类的肌肉和血管；有生殖系统，腔内五脏六腑的位置却被一枚丑陋的瘤状物占据，顶端延伸出一根食道到达口腔；没有肺或者咽、喉，靠口腔中的音响发声；遑论心脏，那里被一块晶状电池占据。所有部分中，唯一中规中矩的只有大脑，像半颗银色的核桃，上面依旧沟壑纵横，看起来柔软却坚韧。是人非人，却又不是机器，这样的设计，Lyso明白为什么记者们会质疑科学家是否走得太远。

最后是皮肤。当最后一点皮肤被机器缝合起来，Lyso几乎已经忘掉了之前所见的古怪的构造——一个轻闭双眼的英俊男子站在他面前，就像某个童话故事里被施了沉睡魔法的角色，仿佛下一秒就会开始呼吸。

“请用食指触摸他们的耳垂。”

Lyso依言伸手，一股温暖的电流穿过他的指尖，ER触电般睁开了眼睛。他像人一样深喘了几口气，迟疑地向Lyso伸出了手。

Lyso左右四顾，有的仿生人在和主人拥抱，有的给了主人一个颊边吻，也有的只是矜持的微笑。他转过头来看看ER，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里面仿佛星云流转，就好像他知道他向往太空，因而也会喜欢这样一双眼睛——事实上，ER的确知道。

他伸手握住了ER的手，把他从傻乎乎的导购台上拽了下来。他牵着ER，走到之前领队的仿生人面前，问道：“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仿生人扫描了一下他的脸，机械刻板地回答道：“允许，28号旧人类。”

回家的路上刮着风，Lyso下意识地紧了紧围巾。

“你的型号也会怕冷吗？”一路上沉默寡言的ER问道。

“嗯？”Lyso显然没跟上他的思路。

ER指了指他的围巾。

“哦，这个。我不冷，我只是为了遮住这个记号。”Lyso拉下围巾，将脖子上的标记冰块标记指给ER看。

“那你的型号呢？也会怕冷吗？”

“我的型号？”Lyso停下脚步，看向ER，“我能感觉到冷，所以我会怕冷。ER，这与型号无关。”

几步之外，ER也转过头来，看向他。

IV 光年旅行

Lyso并非真正的物理学家，但当他第一次见到Watson，第一次知晓它所配备的量子引擎（取自阿瑟·克拉克《遥远地球之歌》）能无尽加速时，他立刻就知晓了其中的重大意义。距离将不再是问题，他们不再需要装上成吨燃料，担心加速减速，或者改变航道的痛苦；分隔他们的将只有时间。

曾经只有时间。

——直到旧人类的诞生。

旧人类的设计原则是可替换任何配件，任何单一配件的损坏都不会对大脑造成致命损伤。这大大延长了他们的寿命极限，也将他们变成了光年旅行的最佳乘客。

在经过短暂的操作培训后，Lyso就登上Watson起航了，ER陪伴着他。在漫长无聊、接近正常人永恒概念的旅程中，他有大把的时间补上210年的时间差。

而这段时间内，Watson也正像和它同名的著名侦探助手一样，忠诚地守护着他的生命。

V 创世计划

对一个起源学家，或许最为激动的事情就是创造生命。1950年，米勒和尤列做出了最初的尝试。科学家总是说，他们创造的细胞和大自然创造的最大的区别在于，经过亿年的演化，人类制造的蓝藻将仍然只是蓝藻，在自然的缔造下却能有人类这样复杂的生命。人工实验室的变量太少，既无风霜雷电，也无洪水地震，因此无法营造足够的进化材料。

所以，当“晶蓝”大大方方地给了Lyso一个星球当做实验室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你为什么要掐自己的手臂？”ER疑惑地问道。

“确定我不在梦中。”

ER认认真真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告诉他：“你确实不在梦中。”

VI 达尔文的小池塘

他们花了148年的时间到达了57光年外的M1702。不是因为加速困难，而是宇宙中的介质摩擦限制了他们的速度。

在这148年的时间里，Lyso时睡时醒，醒时进行长时间的阅读，睡又常常能够长达几年之久，所以倒也未觉得无趣。唯一令他感到不满的，是尽管他努力阅读，学习能力却始终比不上ER。冷冻前他听过机器有朝一日会超过人类，那时他没想过自己会真正遇到这样的一天。

这大概是人类最深的噩梦了，Lyso有时候会考虑这些事情，被进化淘汰。

Watson在轨道上悬停了1个月的时间，虽然早有测绘飞船给出了基本参数，ER仍然坚持要重新校准，进行任务评估。

这个恒星系统包括一颗白色主序星和三颗气态行星，由于恒星质量颇大，系统不太稳定。好在远离高温恒星的第三颗行星有两颗岩态卫星，外围那颗具有大气层，也就是这次的目的地——M1702。M1702重力偏大，不适合人类居住；旧人类和仿生人却可通过调整参数来行动，故而被大大方方地拨给了科研项目。

测绘船给出的数据表明“努姆”有52%的海洋，但Watson上的传感器却显示只有27%的海洋。显然，过去的几百年这里的地质变动颇大。

“不要露出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Lyso盯着显示器嘟囔道。

“我没有露出来’得意洋洋的嘴脸’。”ER正经八百地回复道。

Lyso翻了个白眼。“你觉得我们还能继续之前的计划吗？海洋占比与地球差异过大，岂不是会有很多偏差？”

“显然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你可真扫兴。”

最终他们选择将基地建造在靠近两极的水域旁，努姆的赤道因为高温少水，至少对于地球生命来说是无法演化的。

一切就绪。没等ER，Lyso自己提着各种各样的化学材料跑到了海边。他弯腰试了试水。

远处ER快步奔来。如果不是Lyso专注于这纯粹沉寂的水，他一定会嘲笑对方古怪的跑步姿势。水流划过出舱服的手套滴回海面，荡出阵阵涟漪；一小滴留在了手掌中央，清澈透明，倒映出天空和圆头圆脑的头罩。Lyso五指张开，将这滴水扔了回去。他站起身来。

“‘生命起源于温暖的小池塘。’”

“《物种起源》，达尔文。”ER也站到了他身侧。

两个半人一起远望苍茫辽阔的海洋，沉默了很久。

VII 怪诞虫

Lyso后悔没有好好擦嘴了。在太阳的炙烤下，他嘴里的牛奶味在头罩中发酵出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味道。有了机械增强，所以连代步工具也无，只是为了防止辐射和生物污染，在外面罩了一件出舱服。机器不会累，Lyso不断麻痹自己，但当神经末梢传来熟悉的刺烫和沉重时，他还是远远地落在了ER后面。

ER已经走到了一个岩丘顶部，Lyso却还未开始攀登。此时ER回过头来望他，高高在上仿佛神袛。Lyso有时会羡慕ER，他不知疲倦不知痛苦，就像一张白纸；但他有时候却又会表现得懂得情感。

ER打开了内部频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慢，你的版本应该与我速度相当。”

“我只是有点累而已。”Lyso下意识地想要擦汗，意识到自己的脑袋还罩在一个畸形的头套里，又接着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不会流汗了。

等等，ER刚刚说了什么？

“什么叫‘我的版本’？你不是一直用‘型号’这个词的吗？”

Lyso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但是远处的ER已经背对他蹲下来，显然是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了。

他很生气。但是等他费力赶上ER时，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喂，你怎么……”

Lyso注意到ER面前趴着一条树干似的生物，看起来就像一条干瘪的怪诞虫，感觉到他的靠近，那生物一下钻到石缝中消失不见了。

于是ER难得的见到了他总是游刃有余的主人目瞪口呆的样子。

VIII 取舍

“怎么回事？不是说没有生命迹象的吗？”

Lyso看起来冷汗直冒（尽管理论上来讲，他不会冒汗，也不会冷），他把抓来的几只怪虫子扔进隔离箱后，跑到了仪表面前。

他拼命往前翻着历史记录，到刚刚登陆时停下。大大的红色的“0”几乎要刺痛他的眼睛。

ER完全不解原因地凑过来，客观陈词：“努姆岩石中铅的含量较多，所以探测器没有测到也很正常。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感到害怕。我们干扰了别人的进化进程。”

“哦？”

“你想想，我们不来，这些生命，”他指指那些丑陋的虫子，“可能会进化成如你我的智慧生物，他们也有自由意志，岂容我们干预？”

“哦。”一时间，ER的脸色也沉了下来，“那我们该怎么办？终止实验吗？”

“这正是我不希望的。”

IX 旧人类1.0

Lyso和ER想了很久都没有结果。ER不愿意终止这见证生命的伟大实验，但Lyso始终不安。

最终他们两个决定上床睡觉，他们都需要充电和每日维修。

沉入睡眠的前一秒，Lyso突然想起了他们未完的对话。

他伸脚去踹了踹旁边床上的ER。

“你之前说的‘版本’到底是什么意思？”

ER转过身来，似乎也没有睡着；但他本身也不会有困意，所以。

“我们其实是旧人类的原始版本。”ER睁着星辰一般的眼睛，说道，“只是道德上不被允许。显然，道德委员会觉得对科学家对人体改造太多了。”

Lyso皱起了眉头。

“原本‘晶蓝’的科学家们不准备保留大脑，他们想要直接把你们的大脑复制到我们头中。技术马上就要成熟，却被否决了。所以，我原本是可以真正成为一个人的。”ER的眼睛亮晶晶的，在调暗的室内灯光下明显夺目，宛然如一颗恒星。

Lyso一直以为ER是更加先进的个体，是或许未来将要统治世界排除人类的种族一员，所以他总是待他平等如伙伴。却原来他是个被遗弃的孩童。所以ER才总是问他关于人类的问题吗？因为他也想成为一个人类？

ER说完这话，不好意思地转了过去。Lyso盯着他的背影想了很久。

X 共生

第二天，Lyso起床把那几个怪诞的虫子解刨了个肠子外翻（其实这个虫子并没有肠子），却再也没提终止计划的事。

ER后来问Lyso为什么决定一直留在努姆上，不再回他的故乡。

Lyso只是说，这里将会是他们两个共同的故乡。

Lyso没说的是，他们两个或许都并非完整的人类个体，但却能够因为依存而彼此完整自我。就像地球和努姆上的生命，也会在同一个环境中共同进化，走向繁荣。

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是完全独立的。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机器人也是。或许还有生命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