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他没骗我，“那个地方”找到了。

虽然天色已经暗下来，但借着附近体育场馆通明的灯光，这家店铺招牌上的字还是清晰可见：智商充电站。

哦，当然不是给我们人类充智商，而是给我们的手机。

这么晚了还有顾客？戴着墨镜显然不是为了遮阳，或许是用来遮盖眼部疾病的？

“现在手机的电能主要来自它们的主人——也就是我们人类动脑思考所产生的脑电波，也称为手机的‘智商’。”站长尽职而又啰嗦地介绍道，“这种智商的数值越高，手机的各种功能就越灵活、强大，而这些功能的使用，也都要消耗一定的智商值。一旦入不敷出，智商值降到过低，手机就会迟钝、衰弱下去，甚至完全不能使用。”

“哎呀别讲了，快点充吧！”急躁的不只是这名顾客，连他身后的我都在不停地看屏幕上的提示。要不是因为手机智商已经处在透支的边缘，谁会来这里？

然而站长无动于衷，继续气定神闲地说完后面的废话。

“这款产品是为了帮助人们克服‘手机依赖症’而设计的。过去人们习惯让手机包办一切，自己完全不需要也不愿意思考，结果出现了脑萎缩的症状。现在开发者通过将手机的能量与人类的思维活动关联到一起，解决问题的同时，也省去了手机充电的麻烦。不过还有一些人在智力或其它方面有障碍，影响了思维能力，这样的人是本站的主要充电对象。”

在智力或其它方面有障碍的人——这倒是突然刺激了我一下。我作为正常人，却厚着脸皮进来，会被看作什么？智力低下？我至少也该伪装得像前面这位顾客一样吧！

趁着还没轮到我，我似乎应该马上离开，换个没有别人的时候再来。

我慌忙后退的脚步声惊动了戴着墨镜的“视力障碍者”，他回过头的一瞬间，表情恍若有些微妙的变化，就好像他的眼睛其实不仅能看得见，而且他还认识我。

站长仍在以一个固定的频率喋喋不休：“充电需要将您的手机留在这里一天的时间。另外请注意，手机会在与您长期的相处中，耳濡目染地学会您的性格习惯。如果您本身是老实厚道、兢兢业业的人，手机自然就是您的忠实伙伴。而如果相反……”

如果相反，会怎么样？我承认我在最后一秒钟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可惜我已经跑远了，后面的话被抛在了听力范围以外。

就在我最害怕继续消耗手机智商的时候，上司偏偏打来电话。

“喂！约翰！”他这是打错了？要在往常，我倒真希望自己就是约翰。在我们体育界，这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但是，除了现在！就在几天前，网上爆出了他涉嫌赌球的新闻。

上司原来是大喘了一口气：“约翰的事，你查到哪了？有什么结果？”

催催催，就知道催！我才不会告诉他，我刚磨蹭到事发地点，别说调查，连智商都快破产了。

“我已经联系到了新闻作者。”我马马虎虎地敷衍着，“今天晚了，明天我去拜访他。”

“他”是我的业内同行，抢头条的高手，人称“曝光先生”。他好像天生就有掘地三尺的本事，将明星大腕们的所有秘密从地缝里扒出来曝光到网上，点击量甚至超过比赛直播。这次关于约翰赌球的“猛料”，又是出自他之手。

可我并未主动联系过他，而是他来找我搭的话。在我这个宅女的世界里，这无异于天下奇观。

他的语气略显神经兮兮：“据我所知，你从事这一行，是因为喜欢一个运动员，叫格雷姆，是吧？”

格雷姆并没有多少名气，我也只是他寥寥可数的粉丝其中之一。但我极少对别人说起，而且这是我第一次与曝光先生接触，他却已经对我了如指掌。

他甚至还知道我是超级路痴，每到陌生地点，就会变成一只毫无思考能力的木偶，任由手机导航系统牵引摆布，同时，也就像现在这样奢侈地挥霍手机智商。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程序从活蹦乱跳变得嗷嗷待哺，我急需智商充电站来救命。

曝光先生竟然真的没骗我！他给我的地址，确实是充电站。

他用“那个地方”来代称。透支智商这种事羞于启齿，自己默默解决就好，不可外扬。

那么，我真的要跟他完成那个交换？

他可不会白白告诉你。作为交换条件，他让我悄悄放一块小石头在格雷姆家里。这是要搞什么名堂？

手机里又传来上司的吼声。

“哎，最新线索！约翰是被经纪人骗了，经纪人用他的授权信息，跟赌球机构做了交易。你换个思路，从经纪人入手吧，名字叫帕特，快点啊！”

又是经纪人？帕特？

人类的脑电波就像基因和指纹，每个人都具有专属性，智商手机就是通过扫描脑电波来识别主人、并且作为密码来开启任何应用程序的，而其他人无法使用。但如果主人将其他人的脑电波添加了信任，就相当于授权给了他。

我们平时会添加亲人、好友，而明星又多了一个似是而非的信任对象——经纪人。

上司终于挂断了电话，我的手机累得昏昏欲睡。好在，到地方了。

夜已深，住处并不太安静，我却能听清自己停不下来的思想斗争“哗啦哗啦”地转化为手机智商的声音。

格雷姆可能是整个业内最低调的人，只有我知道他家在哪里。也可能只有我知道，那个陷害约翰赌球的经纪人帕特，同时也是格雷姆的经纪人。

“那格雷姆会不会受牵连？我总觉得曝光先生特意找我是别有用心，你说呢？”我对着手机屏幕自言自语，“我该怎么办？要帮他放那块来历不明的小石头吗？”

听说智商手机可以成为你的闺蜜，会回应你心中的疑问。我还没试过这是不是真的。

就算是，以它现在这么低的智商，也不可能回应我了。

只有“智商银行”的程序图标还在亮着。如果明天我不去充电站，虽然还能从智商银行贷款，但是要承担连本带息还款的压力。如果去充电站，就要受制于人……

梦里又出现了那个“视力障碍者”顾客，他摘掉墨镜，露出的居然是曝光先生那双精明而阴险的眼睛。

以往他曾连续几个月在充电站蹲守，然后发布了一篇猎奇的盘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快来看都有哪些体育明星常去智商充电站充电》。

他会不会今天又在故技重施，专门等着谁去“跳坑”？难道是在等格雷姆？

或许做梦也是一种思维活动。天亮后，智商手机像是睡了个好觉，精神多了，屏幕上也弹出了它对我昨天问题的回应。

——有所为，有所不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废话！尽管同样的废话在我自己心里也说过无数次。

隐约记得，智商手机的开发者——那位从不公开露面的神秘“智商百万富翁”，好像曾发表文章说：其实手机并不是真的给了你回答，而是读取了你的脑电波内容，自动分析出了你内心潜在的思想趋势，再像回音一样反弹回来，以文字的形式重新又呈现给你。

它的作用是心理暗示：至少还有手机在支持我。具体的文字总是比抽象的思维更有说服力。这个后盾能让你如同打了一针强心剂，更加坚信自己认为正确的理念。

比赛要开始了，我用手机接收前方摄像机的信号，开启直播与互动。

只要事先用摄像机也扫描过自己的脑电波，再与智商手机互相绑定，直播就可以在任何地方进行。

做直播是个“烧智商”的任务，但观众们在看直播时产生的思维活动，也能通过信号的传输，回赠给直播人员相应的智商值。当节目吸引了观众强烈的兴趣时，直播人员就会获得不菲的智商收益。

对了，现在的收视率是按照“产生智商的数值”来统计的，如果有人开着电视睡觉，可不会被算进去。

老天保佑今天的比赛精彩些，让我多赚点智商吧！即使不能，我宁愿贷款也不会去智商充电站，也就不用跟曝光先生做那个危险的交换了。

我在出门前，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自豪了片刻。

远远看到约翰家被各路媒体包围得水泄不通，反正也挤不进去，我索性拐了个弯，走向另一边冷冷清清的格雷姆家。

格雷姆正在练球。他和我是同一类型的人，从来不去追逐热闹，无论外界如何，自己都只想做好分内之事。

“请问，你知道帕特在哪里吗？”我此时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用这种方式开场。

“很抱歉，我不知道。他失踪几天了，我已经解除了对他的授权。”格雷姆的神色仿佛有些焦虑，但我感觉他的回答是诚实的。

“关于约翰的事，对不起，我想问问你了解多少。”

“这些天我和他没联系过，所以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完全不了解。”

看来格雷姆这里不会有什么进展了。我反倒松了口气，他距离这种破事越远越好。

我的手隔着衣兜摸摸那块小石头，虽然不是炸弹，却不一定比炸弹更安全。下次就把它退还给曝光先生，我决定了。

“以后你还想再找其他经纪人吗？”这是我今天要问格雷姆的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你想，我愿意！

“现在还不确定……”果然是一问三不知，你这种人永远成不了“网红”，在你身上挖掘不到任何值得炒作的新闻点。

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要走时，突然被格雷姆叫住：“也许我不该说，但是这几天，你的一个同事总在怀疑是我把帕特藏起来了，只要我出门，他就跟踪监视我，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信。”

又是那个无孔不入的曝光先生？他已经连格雷姆与帕特的关系都知道了？

“我要怎样才能证明我确实跟赌球的事无关？”格雷姆看上去在强压怒火，最后，他像是发泄地提议，“实在不行的话，你就在我家里也装个摄像头，全天24小时直播出去作为证据算了！别问我是不是自愿的，我只能假装自愿！”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格雷姆……

不行，我终究不能假装没看见智商手机的劝诫：有所为，有所不为。

且不说以你的人气，根本吸引不来几个观众回馈智商，我的手机承受不了这么多的智商支出，即使单从职业道德来讲，科技越是发达，人们的隐私就越像是易碎品，难以保护。

可能我真的不适合搞媒体。我学不会夸大其词、做不到没事找事、发现不了“内幕”、提升不了点击量，我写的报道总是无聊透顶、没法交差……

回去的路上，我想到过辞职不干了，可是曝光先生不会放松对格雷姆的骚扰的，我难道就这么听之任之？

烦死了！我一脚踢在一块大石头上，奇怪，以前这里有这块石头吗？

唯一给我安慰的是，直播情况不错，智商手机不断发出提示：“又收到一批互动，我已挑选出一些有价值的推荐给您。”

我并不知道现在高度发达的机器智商与人类的智商究竟还有什么不同，也谈不上有多么热爱工作，但我知道的是，只要还在岗位上一天，我就不会懈怠工作。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是智商手机的指示，更是我自己的理念。

看过了精选的互动内容，我还是习惯性地连那些被筛掉的也要看一遍。其中一段小视频虽然无关主题，却又似曾相识，它像吸铁石一样吸住了我的眼球。

这不是曝光先生么？他在摆弄一块石头？刚才我踢到的那块？原来这是伪装成石头的秘密摄像机。

我按照他在视频里如同教程般的操作方法，也拆解开了之前他交给我的那块“小石头”，结构完全相同。他果然是想利用我，进一步监视格雷姆在家里的一举一动，简直走火入魔！而我险些成了帮凶。

然而此刻他却丝毫没有察觉，自己也在别人的镜头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拍视频的“黄雀”又是谁呢？

当我找到发送人的所在地，竟然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昨天那家智商充电站。

“这是怎么回事？”我挠着脑袋问站长，“您也认识曝光先生？”

目光对视的那一刻，我意识到，站长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

“他是知名记者吧？虽然每次都戴着墨镜，但是他来我这里的次数太多了，也就认出来了。更奇怪的是，我在充电时发现，他的手机好像瞒着他，悄悄拍摄了一些隐秘的内容，还发送给了与他联系过的人。”

我拿过这部昨天曝光先生留在这里的手机，无意中扫描到了自己的脑电波，竟然瞬间打开了播放程序，可我明明不在他的信任列表里。

屏幕上一览无余：曝光先生伪装成了“墨镜人”，但并不是在蹲点，而是真的来充电的。他对格雷姆每天的行踪偷偷进行了直播，结果不但一无所获，反而还透支了手机的智商。

现在只剩家里了，怪不得他会让我……

“手机也会瞒着主人，偷拍东西发给别人看？”

它还拍到了帕特的航班号码！帕特逃跑了，果然没有被格雷姆私藏起来！

这么关键的线索，曝光先生本人却偏偏被蒙在鼓里，还在自作聪明、不依不饶地打格雷姆家的主意。

“之前那些次，他也都是用秘密直播他人隐私的方式获取的新闻素材，久而久之，手机也学会了如法炮制、还治其身。听起来有点讽刺？我想，昨天你听见了吧？如果你是老实厚道、兢兢业业的人，手机就是你的忠实伙伴。而如果相反，它也会对你留一手的。”

“原来如此！我……我能知道您是谁吗？”

他笑而不答，只是换了个话题与我道别：“我们都在面临人工智能的问题，拥有智商的机器会不会背叛人类？我认为，只要机器中流淌着由主人脑电波产生的能源，它们的性格就会与主人相似，如果怀有二心，也一定是对于主人某种不道德行为的反射。好了，你该回去汇报工作了吧？经过今天的事，你看，你的手机智商噌噌地上涨，根本不需要充电或贷款了，这是你善于思考、并且向正确的方向思考的回报。”

我意外地在这次调查中立了功，将帕特的航班号码提供给警方后，帕特很快落网。约翰和格雷姆洗清了嫌疑，平安无事。

但我们在抢头条方面终究还是比不上曝光先生，这次是他自己的行径被别人送到了人肉搜索的关键词上，不知他是否很享受这种“网红”的感觉。

每当我又想起那位智商充电站的站长，都不禁懊悔当时忘了扫描他的脑电波。

好吧，正因为如此，我也能保留一丝猜测：他会不会就是智商手机的开发者——“智商百万富翁”本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