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民科家族的黑匣子

咖啡厅中坐着两个衣衫褴褛的博士后，头发乱糟糟，鼻子上各自挂着一幅大眼镜，在灯光下折射着异样的颜色，五彩斑斓。

“听说他们家有人做虚拟镜像。”其中一位黑头博士扶了扶眼镜，镜框内的小眼睛斜视着对面角落的一位青年大学生。青年两只手坚挺的搭在膝盖上，视线灼灼的紧盯着桌面上的那台虚拟镜像仪器——呈规则正方体的黢黑色匣子。

“虚拟镜像？”另一位黄头博士后丝毫不顾忌青年是否能够听到，声音依旧没有降低和减弱几分，他一瞥那抹匣子，继续说，“作为一种科技发现，不是已经用在各种电影娱乐之中了吗？”

“是呀——”黑头博士嘴角上扬着一抹觑笑，“只不过他们想要做出带有‘真实伤害’的那种，你知道的，一拳一千千克的超力量，总能让人趋之若鹜，毕竟谁都曾抱有一夜成名希望。只不过……可惜了。”

黄头博士微微呡了一口咖啡，灰褐色，微苦，“一夜成名吗？嗯，确实有过。”

随后两位落魄博士的话题渐渐从青年人身上转移，从广阔无垠的银河系，聊到了漫无边际的人类之谜，天上地下，人情自然，无所不包，无所不有，如果要想挑出个重点句，那就是所有对话中都包含着一种被称为“物质”的东西。

物质是运动的，静止是相对的，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存在于物质，不论是哲学上的形而上学，还是马列先辈哲学，都有着对物质的定义，同样咖啡厅角落里的那个青年，对物质也有自己的态度——为什么说态度，因为他家有个爷爷，对物质非常的有态度，甚至是脾气。

自二十二世纪开始VR技术的普及，一种被称为虚拟镜像的黑匣子被沿用于百姓的日常娱乐之中，可以说是既KTV电竞之后的第三大民用娱乐工具。

购物，交友，娱乐，放松……无不和虚拟镜像完成了天人合一的配比，而作为一种类同过去手机一样形影不离的新生产物，得到了无数青年人的喜爱。大多是手机厂家摇身一变，成为了黑匣子的制造中心，把手机投影仪播放器等等滞后的东西全部舍弃或者说以另一种形态植入了黑匣子。

黑匣子很够很好的感知使用者的手心传感，并在人物周围放射出直径一米的虚拟粒子形成图景，图景透过视网膜，展现在人体大脑内，这就是黑匣子的简单工作原理。

而图景是不具备质量意义，也就说我们所说的物质质量，它形同看不见的空气，一缕微风，无质无量，而青年眼神中所凝视的那块黑匣子，是他爷爷毕其一生所有冗杂知识——有人称为不入流的科学——的结晶品。

在这个黝黑匣子中所放射出来的虚拟图景，它和传统的匣子没有特别上的区别，同样可以是一阵风，一簇空气，但是却是可以看见的空气和触摸到的风！

在爷爷把匣子交给青年的时候，他闭上了厚厚的双眼皮，再也没有苏醒过来，民科家族的冠号，似乎失去了最重要的一顶帽子，青年两眼空洞无神，他不知道何去何从。

2.青年情窦初开

青年独坐在咖啡厅内，店主认识他，知道他有个传授伪科学的爷爷，家境并不好，所以即便是现在没有点上一杯一元的白开水也不至于赶他离开。

毕竟他的爷爷刚刚去世不久，这一带的人也都认识这个青年，他姓叶，叫嘉明，是一名普通院校的大学生，学的是电子商务，和科学很难扯上关系的一种专业。他只有爷爷一个亲人，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嗯，如果问它还有没有别的亲人，应该有一个算。

那是二次元的东西，一个随着虚拟镜像诞生而相继出现的虚拟人物，可以调控人物性别，身高，容貌，甚至是虚拟的力量，速度和体重。

作为大学生宅男中的一员，叶嘉明并不能理解爷爷的梦想，那种被邻居侧目的眼神，那种仿佛来自异世界的眼光，都显得他们一家格格不入，仿佛脱离了这个社会。

所以在日常许多时间中，除去照顾爷爷以外，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和虚拟人物的聊天之中。

虚拟人物在人工智能上得到质一般的飞跃，它们能够拥有自己的“思维”，不再是当年只能问路问天气的语音设备，不是按照人工设定而运行的程序，它更像一种在大数据之下，拥有无限种路径以供选择合理化答案的一种“物质”。

为了和别的“物质”区分开，叶嘉明把这个陪伴自己四年的虚拟人物叫做“weapon”，性别上设置成女性，身高一米六零，体重四十五公斤，三围和肤色都是按照系统设定，黄种人，身材婀娜多姿。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叶嘉明都会打开黑匣子和她聊天，开心的不开心的，兴奋的悲伤的，仿佛找到了人生中的另一半，作为倾诉的对象，叶嘉明开始依赖起她，而她也知道，作为一种工具，不能让使用者沉迷，否则她是要被遣回并且销毁，这是作为拥有独立思维设备的终极设定。

当初开发者便考虑过这个问题，形同沉迷网络的网瘾少年，这是需要维护的一种精神安全。人总是活在现实世界，逃避社会是懦弱的表现，人与人的交流，才是这个社会存在的根本。

所以——当叶嘉明发现自己喜欢上weapon的时候，他甚至不敢再找她，他担心自己心跳的心率会被匣子断定为荷尔蒙升高，是产生性冲动的表现，届时的weapon，会被销毁，如此一来，他维系了四年的“大数据人物”将从此不再，也就是说，他将失去这个世界上除了爷爷以外，最亲近的人。

所以他不敢再和weapon见面，直到临终前，爷爷交给他一个改版后的黑匣子，那句我终于成功的语句中带有“真实伤害”四个字惊醒了他——真实伤害？爷爷他成功了吗？

3.我能摸摸你吗？

经过一个月的思考，叶嘉明座在了咖啡厅内，他想要做一个决绝，究竟是和weapon表白，还是永远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表白的结果无非两种，第一是失败了，她将面临被销毁的危险，第二是成功了，weapon也喜欢自己，然后她还是会被销毁。

所以无论如何，weapon都有着被销毁的危险。

如果真的喜欢她，就不该对她做出这样的事情，作为一种物质虚拟生命，同样要像花那样培养它，而不是因为喜欢而采摘它。

可是，爷爷眼神中的那抹希冀，那抹对世俗所有人都报以嗤之以鼻的神态，是他从未见过的面神。他相信爷爷不会欺骗他，哪怕是真的最后失败，他也愿意承担所有后果，因为他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weapon，是他活下去的最后希望……

“如果失败，那就让我陪着你一起销毁吧。”这一念想像满城风絮和梅子黄时雨一般缠绕在他的脑海内，自杀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可换做别人，也未必能够做出别的选择。

两位博士后已经唾沫横飞了一个晚上，桌子上洒满了白糖粉末，要知道，他们加糖的动作很粗鲁。此时的他们也因为天色原因准备离开，推搡着椅子，让椅脚大摇大摆的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音，这是在宣告他们要买单结账的仪式。

边缘上的叶嘉明，自始至终都未被外人干扰，他目色俨然的盯着桌子上的黑匣子，手臂和身子一样坚硬，对别人来说，他是内向的疯子，而对他来说，这是一次选择。

“我们准备打烊了，看你待了这么久，这辈咖啡算我请你，已经打包好了。”

说话的是这家店的店主，一个中年大妈，体型偏胖，为人和蔼，脸上总是挂着一幅天真的笑容，她结过婚，丈夫是丁克家族，但因为车祸去世，所以这家店目前只有她一个人在照顾。

被咖啡店主唤醒，叶嘉明一怔的缓过神，轻微的贫血和长时间的思考让他现在满眼星光，出于礼貌，他回答道：“谢谢，我不喝咖啡。”

店主叹了口气，转而摇头发笑，并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递出了一袋已经打包好的咖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如果有想做的事，就尽力去完成，毕业了找不到工作，你来我店里应聘，我正好缺一个工位。”

嗯了一声，叶嘉明再度道了声谢谢，一手接过店主的咖啡，另一只手按起桌面上的黑匣子，很快就消失在店内。

他回到了属于自己的破旧小屋，屋子内摆满了爷爷生前使用过的设备和仪器，全是英文名字，他看不懂，也不想看。

进屋后，随手将咖啡摆在堆满了许多破旧螺丝和黯淡金属铜线的大理石桌子上，这还是从公园亭子中偷偷搬回来的公用休息桌子。没人管，没人查，就这样一直堆到了现在。

叶嘉明坐在地上，也不管地面堆积了多少层沙尘，他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右手心中的黑匣子上。

带有真实伤害的虚拟镜像，这个意义是足以轰动整个科学界，但叶嘉明并不想成为多么伟大的人，他现在只想问一个很久以前就想问的问题——

“我什么时候能触摸到你？”

4.昙花一现？

这个问题，潜伏在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并且一直陪着他成长到青年。

虚拟镜像是一个陪伴，但绝对不是制造精神病的地方，就像以前风靡全球人手一只的手机一样，它是一种触及世界的工具，并不是猎取快餐文化、消费精神和娱乐大众的存在。

所以如果当黑匣子捕捉到敏感的对话，这个虚拟人物，终将成为一块板砖，它会恢复出厂设置，删除掉所有的数据，直到以全新的面貌出现。

叶嘉明深吸一口气，随着不均匀的呼出，他终于开始点开了开机键，一团紧凑的光环浮现，如水中泛起的涟漪，一点点的包围在青年周围，这些光环带着温度，暖暖的，像棉花一样。

“是太久没使用的原因，还是出现的错觉？以前从未有过这种开机特效。”叶嘉明心里不由的疑惑，他带着好奇心和敬畏之心，一点点的划动光环中所代表的指令，在最终“是否调出weapon”的选项中，他颤抖的停住手臂，食指和中指开合不定，周围很安静，能够听到心跳的声音——要开始了吗？

“叮！”

叶嘉明的指尖最后还是落在了选项上面，手指所触及到的，就像是另一个人的皮肤，他吓了一跳，飞快的抽回手臂，随着光环汇聚成零星光点，慢慢的，在破旧的房间内，出现了一个矮他半个头的年轻少女，少女穿着靓丽的衣裳，裙带飘动，后来随着地心引力的影响，慢慢的降落在合理的位置上。

少女正是他满心期待的weapon，她的笑容，瞬间撕开了过往四年的陪伴，过往的聊天历历在目，他如鲠在喉，一时间不知所措。

“嘉明，好久不见，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已经快一个月了……”

声音依旧是那个声音，像一束长枪，直插在叶嘉明的心脏上。

“我……我很忙，因为爷爷去世，所以没有时间陪你聊天。”是谎言，也是反客为主，不知道是谁陪谁聊天。

少女知道主人只有一个亲人，如今已经去世，便囧着眉头一副哭腔展露而出，“爷爷已经去世了吗……呜呜呜。”

晶莹的泪水本是黑匣子设定好的虚拟人物悲伤情绪，而开导使用者积极向上本就无可厚非的事情，只是谁都没想到，少女的泪水，从眼眶中出现，顺着雪白细嫩的脸颊慢慢滑落，最后在精致脸蛋边缘凝聚成一颗小泪珠——系统设定本该结束，惊鸿一瞥中，那滴小泪珠，竟然脱离了少女，独自在重力的作用下坠落，最后拍打在堆满尘土的地板上。

水滴卷挟着尘埃，在叶嘉明瞠目结舌的瞳孔内，化成了一抹惊叹！

“眼泪——是真的……”

5.从未想过的问题

少女和主人一样呆住，她静静的站在原地，低着头，两眼无神的盯着地上的眼泪，似乎在她的记忆里，就从未见过这样的画面。

“嘉明，你能帮我解释一下吗？”少女保持着原有的智商设定，她能够思考一些东西，智商情商都不低，甚至在某些问题上，比九八五或者二一一学院的学生有见地，只是她无法理解，自己的眼泪，为什么会和世界的尘埃混合在一起……

叶嘉明从原本蹲着的状态一跃而起，他激动的整个人快要崩溃，爷爷的理论成功了！爷爷的真实伤害完美的和黑匣子结合在一起！

“听我说weapon，也许这件事很难接受，但就像某一天突然冒出个人来，他丢给你一堆证据证明你已经死了，说你本该不存在，但不管证据如何的确凿，如何的完美，你好好的活着站在他面前，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对不对？”

少女彷徨的点点头，她知道自己是个产物，无形无质，这是潜藏在最中心设备里的东西。

“我跟你聊过爷爷不是吗？爷爷他成功了！”叶嘉明握紧双拳，看上起难以自拔的崇拜，“爷爷完成虚拟镜像具有真实伤害的研究，你现在是真真正正摆脱黑匣子的存在，你不是无形的，你是物质，你和我一样，是人。”

少女愣在原地，所有东西像一座大山压在她身上，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去控制自己的身体，她张着嘴，忘记如何发声，以前都是设备控制，如今仿佛线路短路，让她竟然产生了恢复出厂设置的窒息感！

“稳住，深呼吸！”叶嘉明大喊，眼泪的真实存在，让他相信，黑匣子原本的恢复出厂设置将不复存在，“这是你被销毁的幻像，你学我这样大口大口的呼吸，这样——”他开始朝她走去，并无意识的像救一个溺水的少女——或是被人扼住喉咙的少女那样撘住她的一处肩膀，一边摇晃着清醒她的动作，一边张开大口吞下空气，一呼一吸之间，少女慢慢的学着他的动作，诱人的胸脯在上下起伏，那是她第一次学会呼吸。

恢复出产设置的系统开始退出黑匣子的舞台，weapon瘫在叶嘉明并不壮硕的胸膛上，她咳嗽着，慢慢的调整好呼吸，直到她清醒过来并且抬头和叶嘉明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问出了一个从来都未曾思索过的问题——

“我原来可以触摸到你……”少女嘴角微张，她能够感受到从叶嘉明鼻子中呼出的空气，暖暖的带有水蒸气，她紧握着的拳，也开始出现疼痛的感觉。

“这是——”她很想问，这感觉是名词“疼”吗？

叶嘉明脸红的松开了少女，心跳还在加速，扑腾扑腾的乱撞，他推后了两步，和她保持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上，中间可以容纳下一个手臂的宽度。

“正式介绍一下我自己，叶嘉明，你原来的主人。”他并未想过开头要如何介绍，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很多话都脱不出口。

少女两眼湿润，还在惊魂未定之中，但是在叶嘉明的介绍过后，她奇迹般的松开了原本紧握的双手，她露出了甜美的笑容，一次旷古绝伦的对话像一面镜子一样拉开。

“我叫weapon，是你的仆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