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桌上摆着红烧肉，饺子，酒豆子，拌黄瓜，和许多许多其他好吃的。春生背靠行李，看着妻子进来出去忙活着。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想起这一切。

妻子进来了，看到春生一直看着手中的酒杯，好像在找漏洞一样，拿起来又放下。她坐了下来，拿起筷子。饭桌上没有了说话的声音，只有吃饭的声音，妻子吃一口，悄悄咽下，抬头看丈夫，他还在那里发呆，转着杯子……

突然，响起电话铃声，他听到就去隔壁房间接电话去了。

春生回来了，没有说什么。

“是谁？”

寂静中果子听到，似乎这不是她说出的一样。

“是不是这几天就得走？”

屋里静得可以听到外面世界所有的吵闹声，还有春生轻轻的叹息声。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墙上，照在妻子美丽的脸上。

饭后她去收拾饭桌，站在水池边开始像以前一样，洗碗洗盘子。

“老婆，咱们一会儿出去走走，好不好？”

春生从后面抱住老婆，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吻她的脖子，脸颊。妻子害羞的轻轻推了他一下，说

“好了，别闹，院子里其他人家会看见的。”

然后笑着看着他，继续洗盘子。

“ 怎么啦？他们看见又怎么样？”

春生又抱住她，亲她。

妻子调过来，拦腰抱住她，像不认识他一样推开，然后，仰起头看看他的脸，听见他坏坏的笑声，就紧紧的把他抱住，

“无论怎样我都听你的，”

“好，那你留下吧。”

春生摸着妻子长长的头发，看着外面高大的树被风吹得摇来摇去。

妻子抬起头，

“ 什么？”

“ 你留下吧。”

“不行！”

妻子抱紧他。一会儿，她转过来，拿起丈夫搭在她腰上的手，看着他手上的戒指，拿近了看看，又拿远了看，然后把自己的手拿出来和他比，亮亮的一对戒指，真好看！ 丈夫任她像摆弄自己心爱的鞋子一样，把自己的手翻来翻去。另一只手抱着她，看着外面。

那个高大的树被风吹来吹去，摇来摇去。

二

湖面波光闪闪，远处可以看见有人在湖边拍照，回头看看妻子，她身穿粉色连衣裙，微微一笑，简直要迷死个人。没忍住，他又偷偷亲了她一下。

“不知道那里到底怎么样啊”

“ 不知道啊。”

丈夫叹了一口气，双臂伸开，放到背后长椅上，妻子看着他，没说什么，慢慢的她把头靠在他胸前，用手拨弄着他的扣子。

“ 无论怎样，都一定带上我。”

这次，妻子近似哭着求他。听到声音中带着请求，春生马上抱住她，用手安慰她。

“ 我早就告诉你了，带你，一定带着你！”

他吻着她的头发，心中带着仍然存在的不确定。他知道过两天要去的那里，谁以前也没去过。那里的情况，无从打听。一些人说那里简直就像天堂，有人说那里就是地狱。听说要去的那里是在地下几千米，也听说那里是在地球之外。

人们众说纷纭，但那里到底怎样谁也不知道。

三

“ 听说一共可以报好几个地方。”

“ 一共几个？”

“ 一共好像五个”

春生抱着妻子，在黑暗中，悄声聊天。

“都什么呀？”

“ 一个是完全没有重力，另一个好像是，咱们现在的十倍，还有几个有一些重力。”

“ 其他呢？”

“ 其他是时间上有些差别。”

“ 什么差别？”

“ 就是有的地方一年500多天，一天50多个小时。”

“ 真的吗？”

“ 介绍单上这样写。”

“ 真的是孩子出生后二十年才能再回来吗？”

“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真的吧。”

黑夜中，伸手不见五指。

“ 那你报了哪个？”

“ 就乱报的。”

“ 乱报的？”

“ 嗯。”

“ 人家从中选一个地方？”

“ 嗯。”

“ 都一样，咱都不知道。”

“ 嗯……”

正当他们准备睡觉时，住在同一院子里的另一户人家打开了灯，听到外面大门被打开，然后关上。

“ 已经3点半了。”

“ 睡吧……”

四

妻子醒来发现，身边的被子已经叠的整整齐齐，放在脚边。她反应过来时，急忙穿起长长的睡衣，大声叫着，

“ 春生，春生！”

没有任何回答。她也顾不上洗没洗脸，头发怎样，随便穿上拖鞋就跑出门外，院子里没有人，她仍是大声喊了几声，

“ 春生，春生！”

没有回答，只是对面一户人家的孩子出来，看着她，

“ 果子阿姨，怎么了？”

“ 有没有看见你春生叔叔？”

她仍然很大声，丝毫不顾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小孩子也许被她吓着了，摇摇头就跑回去了，然后是一声上门锁的声音。

果子冲出大门向外面跑去，差点撞到正在进来的隔壁大妈。街上车辆来往，人们纷纷坐在大门口。有的大门口人多，有的门口只是坐着一个老人。这时人们看到一个疯了一样的女人，只穿睡衣在大街上乱跑并且叫喊着，

“春生，春生！”

果子清醒了一些后，一步步向家里走去。

“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答应过我的……”

她边走边安慰自己，

“ 他还没去开会呢，应该是七点才走啊……难道他骗我啊？”想到丈夫可能为了让她留下骗她，她不禁害怕起来，一边向好的方向想，

“ 说不定他只是出去锻炼身体了……”

是的，春生有这个习惯。他们结婚不到一年，认识也不到两年，但果子已经很好的了解他。他是一个作息规律的人，尤其自从认识她之后，绝对过得健康规律的生活。他每天早上起来会刷牙，如果她醒着，不管她愿不愿意，春生都会过去吻她一下，然后叫她起床。春生散步回来之后，一般她已做好早餐，而且早已洗漱完毕。因为春生说过不喜欢不打扮，但是也不喜欢浓妆的女人。记得，那还是他俩初次见面春生说过的话。

果子打开家门，发现丈夫正在忙活着准备碗和筷子。她冲上去紧紧地把他抱住！激动的眼泪溢出来，像一条条小河。

“ 我出去买了一点儿菜……好了，好了……”

丈夫抱着她拍了拍，他像哄小孩一样，把她抱到桌边。

五

午饭后，春生和妻子一起去参加“行前指导大会”。

看看周围，人们有的在交头接耳，有的只是在那里坐着。而春生和妻子，手拉着手，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好奇。

但更多的是，担忧。

“ ……就我们这个计划已经着手工作了将近20年，现在一切工程都已经完成。大家会体会到绝对意想不到的感觉。这我们可以保证！你们将被载入史册！你们将有机会站在人类科技最前沿，体会科技的强大和先进……”

断断续续，春生握着妻子的手出了许多汗，他抽出手来，把汗擦干，然后又抓住妻子的手。

这次会议看起来真的非常重要，先是国家级领导，在屏幕上发言讲话，然后又是省领导，又是市领导，春生所在的小县城的领导最后发言讲话。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次大屏幕会议是全国同时进行的。因为他总是说“那次大屏幕会议”，妻子后来也称这次会议为“大屏幕会议”！

“ 大家好。”

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坐下来，大屏幕上看得很清楚。他大约就是50多岁，穿得普通随意。他只是穿着牛仔裤，一个淡绿色的半袖衫。坐下后，他没有立刻讲什么，而是看了看下面一大片人。屏幕上的镜头，此时似乎也听他指挥，显示出在各个省市办公大厅开会的人们。这时，春生所在的小县城这个大会议厅也变的安静下来。周围一切不约而同的停止。大家不再交头接耳，所有人都盯着大屏幕。

“ 我是这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我叫贺安。从大学毕业就加入这个项目，从最初的数据处理助手，到现在的总负责人。从最初只是兴趣爱好，到现在的担忧谨慎。我们十几万工作人员做了这个项目有三十多年。你们是幸运的！”

他似乎很激动，

“你们将有机会体验我们十几万人，三十多年日夜奋斗的科研成果……”

会议快结束时，他感到闷的慌，就自己跑出来了。

一会儿，妻子也随着人群出来了。她走过来，说，

“ 下午3点在这里集合，然后就要离开这里了，这是咱俩的合同书。”

妻子递过来两份光滑的白皮书，A4纸那么大的纸有十多页。春生翻看了几下，引起他注意的是有几个数字的条款。

一. 甲方提供所有乙方在新区生活所需的物质，包括衣食住行均免费提供，提供期限为十年。即签合同之日起。

……

五. 甲方提供所有乙方在新区抚养孩子所需的物质，并提供免费教育和书籍，电子产品。提供期限为二十年。即签合同之日起。

六．乙方二十年内不得离开新区，特殊情况除外。

……

六

二十年后。

根据合同上所写，二十年后的出入通道会首次被打开。上面写的是很准确的时间，甚至精确到了秒，但是并没有具体写什么时间会关上。看到儿子在家里飘来飘去，春生决定给他讲讲地球上的情况，尽管玉城小的时候，爸爸已经被他讲过好多次。

“ 地球和我们所现在所处的环境很多地方不一样，地球上有重力，所有物体都有重量，人站着行走。但是最漂亮的是地球上有成千上万种植物，如美丽的向日葵，有红色的玫瑰花，粉桃色的杏花，有喇叭状的葫芦花。除了迷人的植物，还有生机勃勃的动物世界，有奔驰的骏马，角马大迁徙的壮观，有大象，有狮子……多美丽的动物……”

看着爸爸在那里自言自语似的回想着，玉城的大脑中却什么也没有。对于一个从未见过这些东西的人这绝对是难以想象的。玉城认识那些电视上网络上爸爸称之为怪物的东西，但是从来没有爸爸所说的那些，什么蜘蛛啊，什么蛇呀的。难道真的存在那些东西？这就像玉城的妈妈总是说关于基督教的神和魔鬼一样。他不知道到底爸爸和妈妈哪个人说的是真的！但是他们经常说，

“ 你是我亲生的儿子我骗你干什么！！！”

玉城还是飘来飘去，他每飘到家门，用脚稍用力，他就会弹回来，足够再飘上一会儿。

“肯定是那堵神秘的墙专门隔开了这两个世界……那些人确实做的太绝了，他妈的，”

听到很少说脏话的爸爸竟然在那儿讲起脏话，玉城飘到一边停了下来。

“ 肯定是他们专门做的……他妈的，哎，孩子们连想象一下都成问题了，这是什么熟悉的动植物也没有！只有一些机器人似的东西，可以让孩子解闷。有时倒是会碰到一些看上去像是植物的东西，但这也太难以相信了，一块绿色金属板上长出一朵红的像血的花！不知道那是不是植物……但地球比这好上一千倍，一万倍，孩子，真的，老爸不骗你，是那些人骗了老爸……骗了我们……”

爸爸激动地说着，这么多年头一次见他如此这般模样，他红了眼眶，眼泪也不再认识他的眼，飘了出来，一滴滴晶亮透明，有的眼泪飘到爸爸的额头上，有的，就那样，飘在空中。

“ 真他妈的不是人，哎……他们做的太绝了！哎……他妈的……不是人啊！”

春生难以抑制自己内心多年积下的怨言，在这时它们像洪水一样冲破一切阻碍，直奔那更加广阔的地方。他心里难过，他怨恨，为什么当时那么傻？！他后悔了，太想回到老家，回到那个有山有水，有重力的地方！

“ 终于可以回家啦，”

春生就像服满刑期的罪犯，难过，高兴，激动。他为儿子这么多年都未曾见过那么无比壮丽的地球而自责。他拿起合同，泛黄的纸上仍写着当初那些一模一样的合同条款。

七

当他们全家人飞出蜂窝状居住区时，他看到非常多的人和他们一样，正在赶往同一个地方。这景观实在稀少，人们的居住带就像一条条绳子，把所有的居住区连在一起，那一条条直线上的居住区，个个都是蜂窝状，只不过比真正的蜂窝大上几十万倍！每个细小的管道里住着一户人家。这景象就像所有蜜蜂都飞了出来，朝一朵花飞去。

春生想应该以最快速度前行，但显然所有人又都这么想！这也没办法，人们顾不上交通事故，也不担心被撞出好远，都在以最大速度前行。

渐渐的人们都慢了下来，因为前面已经黑压压围成一个球。飞近些就会看到球体的上下左右到处都是人。有人在外面躺着，有人趴在球上，想找到入口。有人绕着球体飞来飞去。有些人的行李是用绳子连在一起的，现在好啦，许多人的行李纠缠在一起，难以分开。在昏暗的空间里，人们向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突然间从人群中发出巨大的白光，那个球体打开，发出打雷一样的响声。人们纷纷散开，只见球体变得透明，里面闪电一样的光撞击的球壁，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玉城说那是等离子体在作怪，这并没有把人们吓着，只是可以听到小孩的哭声，叫喊着，

“ 回家……回家……”

球体变得越来越亮，把周围的一切都照得明亮。球体发出的光从人群中射出来，人们不得不背对这个像太阳一样发出巨大光亮的物体。这时人们才发现，远处的居住带长久不灭的监控灯，和指示灯都灭掉，陷入一片黑暗中。

突然球亮度暗了许多，就像晚上公共汽车上的灯一样。而此时远处可以清晰的看到那一排排整齐的居住带，红灯闪烁。甚是美丽。

球体从多个方向展开，就像正在被扒皮的橘子。人们有的随着球面展开的平面向后退去，有的飞到上方，有的在下方，看着就像有人在铺地毯一样展开的球面。慢慢的，球面竟然展成了一个巨大的平面，正当人们惊讶并好奇接下来会有什么变化时，球体慢慢停止了展开伸长。位于球面正上方的人重重的摔到了这个巨大的平面上，包括春生和他的家人。春生和果子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熟悉感，并高兴大叫，

“这就是那个站点……这就是那个站点！”

而此时的儿子玉城感觉却不是很好。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春生和妻子虽然也遥遥晃晃，但他们两人相互扶着能站起来，甚至可以走动。

突然春生感到自己身体像海带一样开始周期性的波动起来，看看妻子，她像一条美人鱼。玉城看到妈妈正在像三角函数图像一样在波动，低头才发现自己似乎波动的更快！

这时四周响起钟声，人们安静了下来。

“ 所有人请注意，所有人请注意，打算返回地球的，请马上到绿色区域。其他人请速离开此处。”

语音播放三次以后，巨大的平面在春生他们这面变成绿色，而在边界和反面变成了红色。人们纷纷来到绿色区域后，同样的语音又播放了一次。

此时下面显示出一个个长方形，一闪一闪。

“ 请面朝上，躺在绿色区域内。请面朝上，躺在绿色区域内。”

春生把玉城抱起放在他和妻子中间。不一会儿，绿色区域伸出一个个约束带。春生用手指摸了摸，感觉像妻子丝滑的睡衣。

“ 请插入约束带。”

大约半小时后，整个平面像海面一样开始波动，犹如风吹海面一样。慢慢地，波浪越来越大，人们起起伏伏。此时周围，尖叫声不断，有人是因为难受，有人是因为害怕，而有人是因为高兴，因为刺激而大声尖叫。春生感觉此刻就像世人的命运一样，每个人都不同的经历着人生的大浪。

渐渐地，人们发现平面正在收缩。像有人在桌布正中间提起一样，巨大的平面，从中心开始有方向的旋转，慢慢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就像海螺贝壳一样！人们被卷入里面。漩涡越转越大，越转越高，越转越快。忽然人们的旋转停了下来，春生和妻子位于偏中间的地方，朝上望去，人们像比萨斜塔的支柱一样，一层一层，但是感觉越往上越少，而越往下人越多。此时以为整个平面已停止旋转的他们发现，这个巨大螺旋体好像已经分层，里面的已经停止不动，而外面可以看到仍然在急速旋转。

玉城仍是一动不动，他的身体像一条鱼那样软，甚至比鱼还软，更像是一条海带。

在旋转的时候，春生晕了过去……

在迷糊中他醒来，看到妻子，笑着给他递过碗和筷子，说，

“别发呆了，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