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若这个工程项目成功，我们至少能领先其他星球两百年。”

星球指挥官南秦眯着浅蓝色的眼晴，眼角的笑意直达眼尾，接收到表扬的苏蒙微微颌首，她面上一片平静，似是波澜不惊。

会议结束了，很快地收好了自己的文件夹，快步走出会议室。她突然发觉自己有点想念刚才双漂亮的薄荷蓝色眼睛，但那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因为经济过快的发展，这个星球的溶晶矿加速外流、价格急涨，最广袤富饶的大陆星球区出现晶矿开采的疲态，于是，星球指挥官将目光转向M星球：那是一片宁静至极的古朴星球，那里的人恪守古老的规则，从不主动开采自己星球的矿物宝藏，也从不对外通商和开放。

所以寻求合适的路径去开采M星球的矿产，就成了一项有点棘手的大工程，要践行这一工程，首先要解决掉M星人给他们带来的阻扰，苏蒙便是这项工程的总设计师，而另一个初出茅庐的学徒丹特是她副手，他们联手设计了一个系统，这个系统会强制将M星人扭送入“大数据时代”的开端，让这个分外落后的地方在信息传送方面真正发展起来。除此之外苏蒙却又是个善良的人，她别出心裁的设计了一个“温室”，这个温室可以盛装下所有的M星人。也就是说，M星球因为矿物开采而造成的污染、地面塌陷，绝对不会波及到身处温室里的人们。

每个夜晚她都会打开星际地图，仔细观察M星的内景，就像一个首领在高处巡查着自己的领地一般。M星的中心有一个盆地，她每次在星际地图上空俯视着那个显眼的地形时都会觉得很惊讶，甚至内心有一丝微微的恐惧，因为它看起来是个活物，像是一只倦怠的孩童，柔软地缩在大地母亲的怀里，呼吸的时候鼻翼甚至会轻轻发抖。

她一直没弄懂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带着无法餍足的好奇心用微观放缩镜去巡视它、查究它，它明明很小，却无不渗透着石壁、岩浆等清晰的细节。苏蒙很想进行一场实地调研，调查一下这个盆地能否作为她设计的“温室”雏形的载体，但苦于两个星球之间没有通航，她难以亲赴其间。

但她深信不久之后，凭借她的努力，能调查出来这盆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二

在那次星球指挥官南秦开办的会议之后的某一天，丹特向苏蒙提出了一个建议，令她有些惊讶的是，丹特虽然没有权限参加那次会议，但奇异的是他的这个建议与南秦的理念恰好契合。他提出了一个将娱乐与监督相结合的活动，非常适合在大数据时代开展，来加快推动M星人的矿物开采。

这个活动名为“全民猎手”，是把 AR视觉化社交发展到视觉化在线管理的产物，将新兴的直播与社交软件合作组成的监督系统。旨在通过内部人员的交互监督更好地管理星球，每个M星球的人都必须与他们身边九个熟悉的人一同组成十人小组，建立列表，分配到一个具有摄像功能的激光枪，如果看到猎友列表里有人多出一个晶矿，那就是非法采掘，应该用激光枪去逮捕那个人并录像上传给大陆星球的监察总部。

苏蒙耐心听完了他的描述，她先是点点头，却又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饶是她和南秦的理念与丹特有几分相似之处，都是想在星球内部进行自我管辖，但此刻她心里还是警铃响起——丹特的提议明明是一种变相的连坐法，深藏在糖衣之下。性格温润如丹特，怎么会提出这般建议？苏蒙觉得又惊讶又难过。

那个夜晚她继续通过云端索引在M星球上空悠游，她不经意间又瞥见那个沉默地凹陷进大地的盆地，它似乎是受到某种蛊惑一般，随着外界风云变幻二人不断地在长大，现在它已经把M星球整个表面都覆盖了。

苏蒙反复思考了许久这个盆地的由来，却没有一点思路，这时丹特从门外轻轻推门而入，笑着说，“我的设计已经完成了，谢谢苏老师你的指导。”

听着他清澈的嗓音，她微微一笑。执行设计时她是总设计师，但是为了给予年轻的丹特锻炼，她让他全权负责温室的内部装潢，虽然刚才她确实被丹特的提议吓住了，但她私心以为这是他年轻、不大成熟的表现，以后会慢慢改进的。

三

第二个清晨，实验室再度开启的时候一切如常，只是实验室实况反映的人数为两人，难道丹特早早地就进实验室了？他作为一个学员真的很勤奋啊，在苏蒙印象里她还没有看到过他来得比她晚的时候。

苏蒙站到窗口进行了人脸扫描以后，门缓缓向两边开启，她瞥了一眼丹特，丹特反应不慢，从衣帽架上拿下在实验室里要穿的隔菌白大衣，为她抖开，让她能够舒展开两臂，钻进貂皮衬里的银色大衣里。

“谢谢。我手上沾了脏东西，所以才需要你帮忙，”苏蒙这才去洗手，水龙头流水哗哗，水声和白色大衣衬得她侧脸优美而冷冽，她忽然看出丹特的表情缄默，不由笑问道：“有什么事吗？”

“有怪事发生了，有一组监测数据显示，M星的晶矿数量在不断减少，可我们还在初级研究和扭送实验阶段，根本还没有进行开采呀。”

苏蒙也吃了一惊，她马上到监控室里，打开星际地图，她本来只是想看看那些晶矿被盗窃的情况，但是令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这颗星球上最显眼的不是失窃的晶矿，而是那个盆地——它像个妖怪一般，向着四周不断伸长爪牙，像一个巨大的冠冕，安放在这个星球之上。

“我想跟这个盆地进行对话，来弄明白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人与电脑对话要用C语言，那么人与一个自然景物进行对话呢？”苏蒙想了很久，想到可以编写一个程序，让她与那座奇异的盆地进行某种交流。

她最开始是编写了一套适用于机械通信的程序，因为她认为这个盆地可能是某种机械的产物。然后她发现她失算了，她一个一个字符敲过去，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她想破解这个谜团，试着画了一种很容易被任何生物识别的象形文字，传送了过去。

没有反应。但它肯定不只是一块巨大的石头而已。

苏蒙忽然灵机一动，她站在外星人的角度一想，如果她自己接收到外面世界来人的来信，她会最想收到什么？应该是表达出对她很关心、很理解她、跟她同仇敌忾的语句或物品吧！

她把一个晶矿模型放进玻璃器皿里，它就像一个被温室呵护、被一双透明的手围在其中然后她把这个玻璃器皿放进信息传输通道里，她想如果她面对的真是一个智能生物，它就能够懂得她的意思。

如她所料，那个盆地微微颤动，就好像一个沉睡中的孩童微微抬起头一般。苏蒙看到一圈光闪了过去，她有些不确定，沿着那痕迹追踪了过去——她知道这是什么了，那道光的形态好像她在显微镜下看到的人脑的脑波的脉络！

原来，那是个由所有M星人大脑里清澈的正义感聚集凝注起来的某种象征，它永远不会消失，只要M星球人内心不会被黑暗笼罩。晶矿的失踪亦与它有关。

它此刻已经壮大成庞然大物，吞噬了这片星球上所有的大数据、所有的溶晶矿……“停下来！停下来！”苏蒙失声喊道，“你们再这样不就一无所有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朝谁呼喊，朝那个盆地，还是创造出那片盆地的那些人？

这个星球现在看上去已经是一片荒凉、贫瘠的不毛之地，苏蒙觉得不可思议，这些M星人也太神奇了吧，它们害得她把自己的科研任务搞砸了，自己也同归于尽！

从来不喝未来饮品的她，猛地灌了一口淬炼自矿物的魂墨茶，被呛出了眼泪。

她轻触着鼠标，把那个盆地拉近来看，只看见它如同一朵崭新的白色莲花般端坐，每一条花瓣都如同突触小泡中的递质一般，缓缓地流动着。

“介质？”苏蒙喃喃自语道，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时悚然。

她去现场提取了材料，在显微镜下放大观察，最后终于确定了，这是一种与光有关的介质，遇光现形，离光而隐形。M星球南部的白天会接受日光的反射，而盆地现在正在悄然移动着，躲避从远方照射来的日光，确保自己始终笼罩在阴影里，如果它一直这样“失踪”下去，它就会一直是个M星人的乌托邦！

令她庆幸的是，溶晶矿们都还在，它们并不是泯灭了，而是被隐藏起来了而已。

现在她要考虑的事情就是，是否马上把这个消息上报给星球总指挥，在那一刻她犹豫了，因为想到那些M星人，用这种方式才终于逃离了他们外族“野蛮人”的数据魔咒。

南秦在此时大步走进实验室，来到监控室门口敲门，“我听说M北矿区发生了一些异动。”他的眸光温柔而有质感，是浅淡的银色。

“是的。”苏蒙把她的发现除了盆地的那一部分外，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南秦。她留意观察了一下南秦的脸色，发现他看上去真像是对盆地一无所知——她有些惶惑了，难道那个如此显眼的盆地，是这个星球上的其它人都无法看到的吗？

“我就说吧，有些时候你不举起鞭子，没人会自动被你驯服。”南秦耸耸肩膀说道。“已经被吞没了矿产的那几个区就先别管了，你们赶紧补救其它的区吧。”

他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充满鼓励感的笑容。苏蒙竟然不受控制的想，只要能让这个笑容长长久久为她停留，她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我竟没想到这种微小的生命体竟有反抗的意识，我以为它们肖似于单细胞生物。”

“你错了，实际上这个星球一直在进化，通过丹特的这个研究可看出来，这是我在他的实验室里找到的数据模型。”

苏蒙盯着那个南秦手心里那个很小的云空间，“这就是你眼中的他们的整个星球？是被压缩了吗，它实在也是太小了吧。”

“微观，就是我所能想到的它们的最好的生命状态。”南秦勾了一下唇角，扬起一个傲慢的笑容。

四

北部矿区的消失事件，只是在催促着他们加快矿种勘测和开采的进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在进行着。

“丹特，我根据你的建议发布的那个‘全民猎手’活动真的凑效了。”苏蒙看着屏幕上飞速掠过的速度，竟然感到一阵熹微的兴奋，“在信息时代，通过‘摄像机自觉’来约束一个星球，竟然比制定法则更加奏效。”

南秦再次前来视察的时候，被苏蒙带到了一个云空间投影的屏幕前。他看见屏幕上那个女子，轻轻地把包袱放在地上，用一把简陋的锄头，步步地铲开碍事的泥土，挖掘出生命力盎然的晶矿，紧接着她的猎友列表里一下子多出一个稀有晶矿的名字。然后立刻有人扛着摄像机闻风而来，想来追杀她、夺回晶矿并录像上传。

“该加快你们的速度了，你们现在所做的事情不过是保护晶矿，真正的开采还未开始。”

“是这样的长官，我想先把供M星人居住的温室设计并制造出来，然后再干别的事。”

南秦眼里流露几分讥嘲。

一直到送走南秦以后，苏蒙都没有对他说出那些失踪的矿源到底被M星人藏到了哪里。但她在这几天时间里已经研究出了恢复那些消失矿产的方法：用会与盆地介质起化学反应的材料制作一把捕捉器，用捕捉器四处捕捉盆地的方位，然后采用一个大探照灯对准盆地的方位照射，强迫盆地显形——但她无法阻止自己对M星人的同情，无法将这个方法付之于实践。

在南秦前来视察后不久，“全民猎手”莫名其妙地升级了，它的作用并没有发生变化，但让苏蒙感到困惑的是它的一些漏洞似乎也在升级——所有按规定上传的摄像，都没有走正常的上传到监督总部的程序。也不知道是谁把所有摄像视频都加了权限，以至于连身为总设计师的苏蒙都无法正常查看，那就说明她发布的这个全民列表程序被另外一个人攥取并改进了，这怎么可能呢？

五

她努力地动用自己手中的所有资源，试图重新调查全民猎手这一事件，与此同时她悄悄启动了温室保护。

她在第十三个星球周期以后，终于再次夺回了‘全民猎手’的掌控权，她把所有猎手们的录像都按照步骤进行了恢复，恢复后调取出来想看一看，看得吓了她一跳：这些录像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猎手的存在也没有私自挖矿的人，就是一些完全无关的内容，这些视频唯一的作用，也许就是让她自以为自己设计的这些活动都卓有成效，蒙蔽她的眼睛，让她始终把这个无效的活动进行下去。

又或者是蒙蔽其他人的眼睛——比如星球总指挥南秦。

那些M星球人可能根本就没想过要参加这个彼此之间的狩猎活动，他们并不为奖金所动。那最初她给南秦展示的那段视频，也是伪造的吗？是谁精心设计这么一个局，诱引她一步一步走进去，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

让她感到更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全民猎手APP的视频们一下子全部被取消了权限，所有敷衍的搪塞的内容一下子大白于人们眼前。

一阵简讯声想起，原来是南秦怒气冲冲地来问她，“这是怎么回事？所以全民猎手活动根本就没有任何效果？你只是在麻痹我的眼睛？”

面对激烈的质问之声，苏蒙忽然恍然大悟起来：而那些恶意搪塞的视频明显就是给南秦一些暗示，让他认为南秦蓄意欺骗，玩忽职守，或许还不只是“玩忽职守”这么简单。

有谁在不动声色间做了这一切？她忽然想起了这几天离她最近的人，她抬眼遽然朝着丹特望去，面对她质问的目光，丹特的眉睫间闪烁着一抹奇异的光亮，带着某种微弱的惊喜或是愧疚，他背叛了她。

这时，实验室里的通讯喇叭大声鸣叫起来，“关于苏蒙女士涉嫌垄断M星球矿区并进行经济牟利的刑事判决。她非法利用自己的M开发总工程师的职务，涉嫌垄断星球矿区……”

忽然之间，一切真相都大白于她眼前，她明明以为人性是那么的复杂，可是当一叶障目的潮水退去，欲望的礁石裸露于水平面的时候，她才发现一切答案都那么简单：丹特想要的是摆脱作为学徒的身份，成为荣誉加身的总设计师；南秦想要的是M星球的财富。他们都寄她以厚望，都需要通过她或是利用她来达成某种目的，甚至如果不是因为她在这个位置上，他们利用的就会是别的什么人。她第一次真正的审视着自己曾经所过的生活，曾经那种恐惧之钟摆来回摆动的感觉，她真的需要吗？为什么不能够纯真清澈地活着，像一个傻里吧唧的单细胞M星人一样？

在身披逮捕令的督查兵们将闯进她家中的前一秒，她向那个盆地发起了一个对话信息。那个信息的大意是“请求避难”。她已经无比的相信这是一个智慧的生物，能够看懂也能够做出抉择。毕竟这个盆地懂得她是心向于他们的，她设置的那个温室就像是一个保护M星人的巢窟，如果有外界敌人出现并试图攻击他们，温室就会紧急启动防御措施。

果然，在接收到她的求救信息后，盆地四周幻化出于一阵骏马般的诡谲光芒，在星际地图上拔地而起一座高大的光束建筑，苏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那是一个星球之间通航的秘密通道！

她通过那通道走进M星球之中，环视四周的千山袅娜。等着清晨第一束光照过来，并且在空气中产生一点微小的波动的时候，她疾走几步跳进了光中，那束光的反射渐渐让她变成半透明的近乎支离破碎的存在。

“苏蒙！苏蒙！”她听见丹特在很远的地方焦急地呼喊着她，她却已经完全融入到了光束之中。

她头脑里隐约闪现过隐约的灵感，人类心理活动中有一片无法被认知的部分，是人们“已经发生但并未达到意识状态的心理活动过程”。有人把它称之为潜意识，有人把它尊敬为某种力量，这些前意识无意识地细碎地凝聚起来，变为某种更坚实宛如防火墙的力量，将M星的传统与后来文明所侵略的世界相互隔开。

而苏蒙是直到这时才恍然发觉，在这个她追寻M星踪迹的过程中，她潜意识里早已认同了M的生活方式，她以为自己那么地恪守南秦和自己星球人傲慢的尊严，却慢慢地被那片盆地攻掠、同化，并且有意识地融为了一体。所以，她才能轻易地看到这片盆地，走入其中。

她的眼睛里点燃了光，她忽然明白自己的选择是一条向上攀升的道路。

劣等星球的原住民也会因为一次来自其它星球恶意的攻势而奋起抵抗，他们也有一颗炽热之心，却总是无法聚集自己微渺的力量去抵抗那种高级的摧毁。既如此，那就逃吧，逃进自己精心设计的巢窟，逃进潜意识的凝聚之中，它是虚幻也是真实。

它是M星人养的宠物，并且一口吞没了来自高级星球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