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吉尔·钱伯斯发现“亚原子”，已经过去了四十年。

现在已经深夜十一点半了，可方远还在实验室伏案观察着。亚原子技术的开发历经四十年已经非常成熟，而方远所在的实验室正在进行着“亚原子社会”的模拟实验。

亚原子是由天才科学家吉尔·钱伯斯率先发现的。所谓“亚原子”，是一种与原子结构、性质相似，但体积大小却只有普通原子百万分之一的新的基本粒子。

在亚原子被发现的短短四十年间，各种围绕亚原子所开展的应用技术革命仿佛雨后春笋，捷报是一个接着一个——先是在材料领域的成功：人们发现，由金属亚原子排列而成的亚原子金属由于在结构上比普通金属更为致密，所以更具韧性和硬度；之后是在分子化学领域，在进行化学反应实验时，同等质量的由亚原子合成的分子反应比传统的化学反应所产生的能量高出六个数量级，而这，也间接促成了新能源的发展。

然而，最具有革命性色彩的，还要属亚原子技术在生物工程领域的应用：

亚原子第一次被成功用于合成有机物分子是在二十年前的“亚甲烷分子合成实验”上。而亚甲烷分子的合成，可谓给当时的科学界注入了一剂强心剂——亚原子有机物的合成很有可能开启一扇研究亚原子生命的新科学大门。

“啊……”方远伸了个懒腰，然后又把眼睛顶到了实验台上半球形培养皿外固定的显微镜目镜上。

方远所在的实验室正是那个在二十年前率先合成亚甲烷的实验室，而当时的方远还是个实习生。之后，他们不负众望，在亚葡萄糖、亚核酸（DNA和RNA）以及亚蛋白质的合成上一路领先。并且更是在八年前，他们完成了历史上人工合成的第一个亚原子生命体——一个具有生命活性的亚原子植物细胞。这个时候的方远，已经成为实验室的主要负责人了。

经过精密测算的密闭培养皿被搭建了出来。而那些微小得简直不能再微小的、只有正常细胞百万分之一大小的细胞被植进了一片作为基底的、半腐烂状态的红色枫叶。而经过方远和他的助手启星等人的不断调试，亚原子生命终于在他们所命名的“红枫世界”里逐渐绚烂地发展下去了。

二

启星明白，显微镜下的培养皿里有一个让他深深着迷的世界。

她暗暗叹了口气，端上一杯热咖啡送到方远实验台旁边的小桌子上。实验室的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启星明明有不输于方远的才华，却甘愿一直呆在他身边当一个助手——明明很多实验室内部的技术难题都是因为启星的智慧才攻克的。

启星幽蓝色的美丽眼睛默默落在方远的背影上。她有着和眼睛一样颜色的齐腰长发，还有白到几乎透明的瓷色肌肤——整个人就像安徒生童话里刚从大海走上陆地的小美人鱼一样。

五年前，初来实验室的启星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欢迎——不仅外貌出众，还是智慧一流的才女，更难得的是启星身上散发着让人难以抗拒的亲和力。她总是微笑着，那美丽的笑容在原本沉闷的实验室里就像打破僵局的一曲绕梁妙音，让人欲罢不能。

可方远却对此毫无反应。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启星一直都刻意在很多地方讨好方远——端茶送水都算是基本的，她甚至每天晚上都会做好方远喜欢的便当，然后第二天带到实验室给他作午餐。虽说是方远的助手，但做到这种地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为什么。

“噢，谢谢。”

这三个字就是方远的标准反应。他总是这样，说完这三个字后随手接过启星递过去的东西，然后继续做他的实验。有好几次，启星送过去的便当，他留到第二天都还没想起来去吃。

“咱们头儿这个样子，以后能成家吗？我说启星，你还是换个目标吧！”

茶余饭后，同事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么调侃启星。而启星也不说话，只是在一旁一直微笑着。

每每看到这里，大家都暗暗摇头。暗想这么聪明的姑娘，怎么遇到这种事反而傻到骨子里去了呢？

此时此刻，启星伏在门框上凝望着实验台上的方远。自从四年前“红枫世界”进化出具有自我意识的亚原子生命，方远就经常这么熬夜观察。而想到几个月前方远委托给自己的那个项目，启星对他更是多了一丝隐隐的担忧。

然后，她抬头看了看天花。“红枫世界”的能量来源——一分三十秒即绕培养皿转动一周的“红枫太阳”在上面投射出了忽明忽暗的影子。那幽暗与光明交替的色彩，让她蓦然间想到了什么。

三

“红枫世界”里已经产生了文明。

这个世界让方远深深着迷。经过方远和启星等人的精确测算并加以适当的扰动，他们的亚原子世界——“红枫世界”终于产生了文明。而且，最让人振奋的是，不仅“红枫世界”里有类似袖珍人类的生命体，“红枫世界”的文明发展轨迹也与地球文明的轨迹如出一辙。而这些，显然都与方远他们的计算和控制有很大关系。

亚原子只有普通原子的百万分之一大小。所以，由它构成的生命体也只有普通生命体的百万分之一大小。但是，他们摄入与代谢的速度却因为根号关系要快上一千倍。

因此，方远他们给红枫世界安置了一分三十秒绕培养皿转动一周的微型太阳，连太阳的辐射强度也是计算好的。而这一分三十秒，就作为“红枫世界”的“一日”。

这样，一个普通年，就相当于红枫世界里的一千年。

从“红枫世界”诞生具备自我意识的生命体开始算起，“红枫文明”已经持续演化了将近四千个“红枫年”。而现在的“红枫世界”，正处在相当于地球文明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的发展阶段。

培养皿中泛起了小小的烟云，流出了细细的污水。一片红枫支撑起的生态圈，正在“红枫文明”的高速发展下遭受着破坏——虽然这还远未到达让它崩溃的阶段。

方远呆呆地看着这个他亲手创造的文明。那小小的、只能在显微镜下看到的城市街道正和他们飞速运转的“红枫太阳”一样高效率的运转着。就像地球文明的精妙复刻，滚动着不停向前。

而此时此刻，他的注意力完全被一个小小的亚原子人夺走了——

其中一个城市的边缘，总是徘徊着一个身穿粉红色格子连衣裙的袖珍姑娘。她仿佛与已经开始高速运转的“红枫文明”格格不入——她贪恋着枫叶创造出的“自然”，她游走在城市的边缘，追逐着新鲜的空气和清冽的泉水。     

小小的亚原子人就好像一个处在快进状态的袖珍版的普通人——她在一分三十秒的“一天”中，晨起放羊、做饭午睡然后伴着降临的夜幕歌唱。她的动作太快了，以致方远好几次只能通过显微镜上安装的摄像机拍下来的录像来查看她的活动。可是尽管这样，方远依旧乐此不疲。

方远已经不分昼夜地、静静观察她三天了。也就是，“红枫世界”的八年零两个月。

四

“啊……真好闻啊。”

启星走在前往实验室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很贪恋这里的空气。而今天，混杂着泥土气味和被打落的花瓣的气味的雨后空气，让她觉得尤其清新爽朗。

“就是今天了呢。”

启星微微睁开向着阳光的微眯着的双眼，精致雕琢般的脸蛋儿上画上了一丝暗暗的悲伤色。

“喏，给你的。”

经过精心包装的便当盒从启星手上递到了方远手里。

“噢，谢谢。”

方远头也没抬，伏在显微镜上接过了便当盒。

“啊……启星！”

启星正要踏出门的那一刻，方远突然叫住了她。

“怎么了？”

“那个……”方远望着那双幽蓝色的美丽眼睛低下头笑了笑，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前几个月拜托你的那件事不知道怎么样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今天了吧？”

“嗯，已经做过活体实验了。应该……没问题。不过，”启星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谁都说不准如果把对象换成人的话，会产生什么后果。”

“总要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不是吗？”方远的面色显得略微有些严肃，可他依然勉强地笑着安慰自己的助手，“启星，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啊！不过我真的很好奇，明明有那么多技术难关都是你攻克的，为什么你总要归功在我的头上，还宁愿一直给我当助手……”

“别说了！”启星的脸微微一红，慌乱地打断了方远的话，“我认为……只有这样的成就才配得上你的刻苦。而且就算没有我，你迟早也可以……也一定可以的！”

方远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木讷地笑了。

“对了启星，你相信‘人择理论’吗？”

“我……什么？”

“人择理论，”方远挠了挠后脑勺，“有些科学家和哲学家相信，我们这个世界之所以是这个样子，存在一些我们无法解释原因的存在，是因为它们必须是这个样子的。因为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能产生我们，去认知这个世界的存在。比如圆周率π是3.1415926，而普朗克常数也是一个定值。”

“也许吧，”启星托着下巴思忖了一阵，“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

方远把头沉了下去，他的目光落在了红枫世界外旋转着的人工太阳上。一时间，或明或暗的蕴黄的光芒闪在他的眼睛里，为他的脸也染上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昏暗的颜色。

“我常常在想，‘红枫世界’的文明是我们精心计算和设置的结果。那么我们这个世界，是不是也是这样，经过了缜密的计算和规划呢？”

“或许吧……”启星把脸扭到了一边。她看着窗外，似乎有意把视线避开旋转着的人工太阳，“但这些对于现在的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你说得对……启星，” 顷刻之间，他的眸子就好像被晕染的昏黄光线抹上了几分难掩的落寞，“不过，对不起……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知道在那边……也有人在等我。”

然后他好像拿捏不准一样，紧握着拳头，抿着嘴说道：

“你一定会支持我的。对吗，启星？”

启星没有说话。人工太阳那间歇闪过的暖色光线，似乎把整个房间都涂上了一层光影交杂的悲伤色。

五

“怎么样，你喜欢这朵橘红色的吗？”

方远变得愈加贪恋这里的空气与水源。城市里肮脏的街道，污浊的空气让他难以控制地心生厌恶。

“喜欢啊，很好看！”

方远用生硬的克罗拉贡语回答道。

特尔茜娅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那轻快的样子，就像连绵起伏的草原上一个身穿粉色连衣裙的紫发精灵。

“哈哈，我也喜欢，”特尔茜娅搂住了方远的脖子，“那把它装饰到我们的小屋子里吧！你说好吗，荒……演？”

“是方远，特尔茜娅。你可真笨。”

“哈哈，方远！这音可真难发，真奇怪！就跟你一样奇怪——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你真是来自古尔奇兹诺大陆的吗？”

“其实，我的故乡比那里还要遥远。”

“还要遥远？！那是什么地方呢？”

“那个地方充满了我们无法想象的奇幻事物与未知领域。不过，我的故乡告诉我一个真理——有些美好的东西虽然短暂，却依然需要牢牢把握。”

“我不懂……”特尔茜娅歪着脑袋，认真地俯身盯着方远，“你说的话我好多我都不懂。怎么办啊，方远？”

“没关系啊！我们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我慢慢讲给你听……”方远爱呢地抚摸着特尔茜娅的头发，“那我们就说好了，不去工厂工作，一辈子就在这个草原靠牧羊过活！”

“好啊！”特尔茜娅咯咯得笑出了声，“不过你可真奇怪，刚才还说美好的事情都很短暂呢！现在又说我们以后的时间还长着……什么意思啊？我们的以后不会美好吗？”

“哈哈……特尔茜娅，”方远把她搂进了怀里，“我们以后的时间的的确确还长着。不过，短暂这个概念，也是我的故乡告诉我的。”

他的目光伸向远方，远处的夕阳泛着浓烈的红黄色。天边若有若无的几道橘红色燎过的云彩，遮住了沿着天际线的一道仿若被玻璃折射过的亮光。

六

“早啊，启星！”

同事们还在热情地打着招呼，启星也还在微笑地回应着。可是，她却几乎找不到自己仍旧呆在这里的理由了。

方远已经离开两个星期了。在那个“红枫世界”里，这几乎相当于里面四十年的时间。

启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在那个世界里。自从他离开这里前往“红枫世界”，启星一次也没有进过那个放置培养皿的实验房间。因为，那里的一切都能让他想起方远，让她想起那个好像缥缈的梦一样抓不住、却时时惦念着的，来到这里的真正意义……

“是你的话一定没问题的！我相信你，”几个月前，方远拿着《原子-亚原子转换实验策划书》递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她的内心就开始充斥着惶恐和不安了，“你会帮助我的，对吧，启星？”

可是，正是那种惺惺相惜之感，让她无法拒绝他的请求。

拿到《原子-亚原子转换实验策划书》的那一刻，她就猜到了他必将通往的终点。她不知道方远有没有意识到他对她的残忍，或许他是真的意识到了却仍旧选择义无反顾——明明将要离开，却把这个选择的决定权交给她。

她明明可以假装现阶段的科技不可能达到那样的高度，或是推脱说实验室设备不够先进，用这些限制条件来拒绝他的请求的；她明明可以假装接下任务，却故意偷懒放纵让任务无法完成的；她明明可以假装实验失败，伪造数据来中断这个任务的……

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自己不能背叛他，就好像多年前的那个日子，她也没有背叛自己一样。

午后灿烂的阳光透过清澈的空气倾泻而下，就仿佛穿过了一块毫无瑕疵的玻璃。启星走出了实验室，贪恋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间不再畏惧。她猛地回想起了跟方远相伴这短短五年里的点点滴滴——就算每天拿到便当后，方远只有那固定不变的三个字：

“噢，谢谢。”

家乡也有这样灿烂的阳光的。启星笑了起来，她突然懂得了怀念的味道，而那种味道，足够她品尝着走过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是啊，美好的事情总是短暂的。但是，人们追逐美好的心却从来没有变过——因为人们知道，尽管不能保留一生，但品味美好的怀念却是永恒的。

然后，她扬起美丽的脸庞，望向那蔚蓝色的苍穹。万顷碧空泛着盈盈波光，就好像那双曾经隐匿在天空后面，默默注视着这片土地的、幽蓝色的美丽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