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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泽维尔深爱着夏洛特。
他清楚地知道世上再没有一个女孩会在他心中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
此时,夏洛特正蜷缩在卧室的小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那条防止自己在低重力环境下滚下床的安全带紧紧束缚在胸前,是那种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紧度。她一动不动,平稳地呼吸着,可韩知道她没有睡着。
“起来吧,小姑娘。”他掀了她的被子。
夏洛特不耐烦地哼了几声:“几点了?”
“18:00。”他解开了她的安全带。
“才这个点就叫我干啥?”夏洛特翻过了身,眼睛还不肯睁开。
“在你出去浪一晚上前,你得吃饭。”
夏洛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拜托,爸——你知道我今天一晚上都不会睡觉,让我好好补个觉吧。”
“好吧,随你,”韩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为她重新系好安全带,往门口走去,“既然你执意赖床,那我就一个人享受我做的杂菜烩了。”
“随你——”她无意识地喃呢到,紧接着突然睁开了眼,“慢着,你做了什么?”
“我不会再说第二遍,”韩优雅地回头,“起不起随你,我的小公主。”夏洛特猛地起身,却被安全带勒的要死,她朝老爸竖了竖中指,老爸扬了扬眉,却没有说什么。
“他们需要我,”简说,语气十分坚定,却也充满了恳求,“月球城需要我,我必须去。”
“那我和夏洛特就和你一起去。”
十年前的那段对话仍然深深刻在韩的脑海。简·泽维尔博士,月球建筑学专家,他的妻子,告诉他自己要搬到月球上生活。那时人类殖民月球已经有三十一年,月球地下城已经初具规模,固定人口有五千三百余人。地下城仍在扩建中,需要地球专家的援助。简没有拒绝。
于是他们在月球上有了新家。在地下城安顿下来、经历了一个月的低重力适应期后,简很快投入了工作。地下城的扩建如火如荼地展开,她成为了整个工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夏洛特对月球生活的适应比谁都快——除了晚上睡觉总是会从床上翻下来和不好好吃饭时会便秘——都是低重力惹的祸。只有韩迷茫了起来。在地球上,他是个美食家,是个高级厨师。
月球上食物资源相对匮乏,人们所食的都是人造食物,能提供人体所需要的全部营养,却味同嚼蜡。天然食物全靠地球运输,费用高昂,而且供不应求。韩在食物供应场工作,每日处理这些人造食物,将它们制成流质,通过食物管道输送到每家每户。可每当家里有人过生日,即使花大价钱,他也会买来地球上的食物,施展自己的厨艺,为家里的两位女士带来味觉享受。小牛排是简的最爱,而夏洛特最欣赏的,是他最拿手的杂菜烩。能聚在一起吃一顿来自地球大厨做的饭,是一家人最幸福的事。
这样幸福的生活只持续了两年。
在夏洛特10岁生日的那一天,父女俩一起做了一顿杂菜烩,坐在餐桌前满怀期待地等着简下班回家。简被迫在女儿生日的这天加班——正在建造的19号直通月表的电梯出了故障,她必须去及时排查。很晚也没有简的消息,夏洛特固执地要等妈妈回来一起享受美食,最终饿着肚子就靠在爸爸的怀里睡着了。几个小时后两人就被噩耗惊醒——19号电梯供能设备在靠近地表的位置发生爆炸,在场的两位故障排查人员全部身亡。莉莉·加斯,简的助手,在爆炸中当场身亡。简被地下城的强大气流冲至月表,防护服发生破损,在有效救援来临前便已窒息身亡。
没有人碰餐桌上那一直冒着香气的杂菜烩,直到它变味儿,直到它发出腐臭,被夏洛特连盘子一起扔进了垃圾管道。
他再也没有做过饭。
她再也没有在家里过生日。
从那天起,一切都改变了。夏洛特不再是那个要扑到他怀里撒娇的小姑娘了,她变得冷漠,变得寡言少语,而他也一样。夏洛特更多时候都住在学校,很少会回家,即使回来,也会一个人闷在卧室里。他渐渐从她的成长中缺席了。
韩再也没有去过月球表面。一看到片那荒凉寂静的土地,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象简奄奄一息、决然一身地倒下的场景。四周是荒芜,一片寂静,头顶是无尽的黑暗,只有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回荡在耳边。氧气在外泄,警报在轰鸣,意识在涣散,然后是一片白光——死亡来临了。他一直以为月球殖民技术早已成熟,生活在这片本不属于人类的土地上早就高枕无忧,可他错了。人类踏上了不属于自己的世界,用蛮力征服了它,必将受到它的惩罚。这残酷的惩罚可能会降临在任何人身上,可能下一个就是他,也可能是——夏洛特。所以他也不允许夏洛特去月球表面,不允许她离开相对安全的月球城。可是,这只小鸟早早地就羽翼丰满,笼子再也关不住了。
夏洛特爱上了月表,爱的就是它的荒凉与孤寂。不知何时,她的身边聚集了很多不甘心每天呆在地下,向往着地表的朋友。他们会结伴出行,套上防护服,坐电梯从地底直升地面,在那片荒芜上漫步,一起看地球和太阳升起。在月球表面,漫步变成了一件充满浪漫的运动。在这里,小小的一步都会使你蹦出老远,轻柔的一跳就会使你拥抱星空。借助防护服上了喷气式动力装置,可以在空中做出美丽而优雅的动作。她的朋友代替了父亲,每年陪伴着她过生日——在人人都在熟睡的时刻,在地表,在星空下,陪她尽情漫步。
16岁那年,夏洛特盘腿坐在沙发上打着游戏,在游戏的间隙里抬起头来,对韩说:“我要去上大学了。”
“什么?!”韩吃惊地愣在那里。她已经把高中读完了?
夏洛特的眼神冷冷地,露出一个笑容,是那种“你对我一无所知”的嘲笑。在韩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又及时补了一刀:“学月球建筑学。”
在她要满18岁的前几天,她回了家,瘫在沙发上看电影,在等彩蛋的间隙里抬起了头,对韩说:“我要毕业了。”
韩露出了当年听说她这么早就去上大学时一样的吃惊表情,夏洛特也露出了当年同款嘲笑表情。
“可……可你才上了两年——”
“我已经完成了所有的课程,为什么不毕业呢?”她一仰头,和简骄傲时的表情一模一样,“我要去高等教育区深造。”
她欣赏着他反应不过来的表情,笑的开心。半晌,韩缓缓说:“那里与住宅区没有地下直通。”
“是啊,由于地质原因,地下无法直通,必须从地表做月球车通行。”她玩味地看着他听到“地表”时的表情,继续说下去,“不过放心,我不会反复上地表,在家和学校间来回通行,我会直接住在教育区。我很快就18岁了,成年后,我可以独立生活了,我会搬出去住。”
看到韩有些生气的样子,夏洛特哼了一声,“你真的对我一无所知。”她又低下了头,看电影的彩蛋。
那一夜韩始终没有合眼。在难以入眠的夜里,他的脑海中总会闪现简的影子,但这个晚上,他的脑海中只有夏洛特。夏洛特,他的女儿,他可爱的小姑娘。她长大了,要成年了,她是那么的出色,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他隐约知道夏洛特在月球建筑学圈里已经小有名气,也有了一定的建树,即使她还那么年轻。他从她的成长中缺席了,她叛逆地将自己与父亲分隔开来,什么也不愿和他交流。韩知道那是他的错——他用自己对月表的恐惧来压制夏洛特,完全回避了她在月表所拥有的一切快乐和成就。那只小鸟要飞走了,他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他爱她,却留不住她的心。
还能尝试着挽留她吗?韩猛地睁开了眼——想要留住一个人的心,首先要留住她的胃——
“哇!”夏洛特将惊喜的表情全部写在脸上,“哇,老爸!”
她很久没叫过他爸了,但此刻,望着那一锅香喷喷的杂菜烩,夏洛特直接扑到了韩的身上。“我们的大厨又回来啦!”他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带着笑容看着彼此,似乎都有什么话想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好吧——”韩试图开口,却被门铃声打断了。门外人的全息影像被投射到了父女俩的眼前。那是霍华德.加斯,他们邋里邋遢的好邻居。
“霍华德……”韩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快,快盛两盘子杂菜烩,多舀点肉,藏到你屋里——”
“至于吗,”夏洛特被老爸的反应逗乐了,“霍华德叔叔不就是馋了点吗,你分他点不就行了。”
“他馋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是个大嘴巴,”韩自己动手舀起了菜,“只要他知道我做饭了,全区的人都得知道——快,快把这两盘藏起来,我去给他开门——”
霍华德·加斯嘿嘿笑着进了们,他裹着一件浴袍,头发还湿漉漉的,右眼镜片碎了一角。他和他的儿子托尼也是那场事故的受害者,失去了妻子和母亲的父子俩过的也很糟糕。霍华德本来就是个典型的智商高情商低的怪咖,在学术上颇有成就却是个重度生活不能自理患者,失去妻子莉莉后更让他的生活一团糟。好在托尼成熟的早,小小年纪不仅能照顾照顾好自己,连父亲脏乱差的生活都能一起打理了。那孩子今年20岁了,和夏洛特是同学。韩从来不会说,但实际上他羡慕死霍华德有那么一个懂事又成熟的孩子了,不用像他这样跟个奶爸似的伺候夏洛特。
“韩,老伙计!小夏也在家呀!”霍华德摸了摸夏洛特的脑袋,弄乱了她的发型,“嘿嘿,借你们点洗碗液呗,托尼说家里没有了。”
“没问题。”韩痛快地答应,转身就去给他拿洗碗液。霍华德待得越久,就越可能发现什么不该发现的东西。他塞给了霍华德一大瓶洗碗液,让他的手上再也拿不了别的东西。
“慢着慢着,别推我走——这是什么味道——你做饭了?!”霍华德抑制不住脸上的惊喜,“杂菜烩?哎呀呀,我们伟大的厨师又出手了!我得顺点回去——哎呀拿不下了——等着啊我先把东西放回去一会再来——”
“他一会儿再回来,我是不会给他开门的。”韩说。可是一会儿来的,却是托尼。托尼和他老爸完全不是一个形象,他穿戴地十分整洁,打扮地利利索索的。他和韩打了个招呼后,就一直盯着夏洛特傻笑。
“你笑什么?”夏洛特一脸嫌弃地看着他。
“你知道的。”托尼露出了和他爹一模一样的坏笑。夏洛特为他盛了一盘杂菜烩,递给他的同时狠狠拍了他脑袋一下。托尼冲她眨了眨眼,端起神圣的食物,转身就往家跑。他刚走没多久,又有人来了。隔壁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拿着把菜刀就奔来了。
“还你们家的菜刀,”她递上那把生锈的刀,“我借了好久,一直忘了还——”
“您借走了五年都没还。”韩说。
“是吗?啊,老年人记性不太好了——咳咳,听说你做饭了?”
老太太端着盘子满怀喜悦地刚离开,又有不速之客登门了。
“泽维尔先生,你是我们公司最优秀的员工,”这回是韩的老板,“今天是员工慰问日,我特地来问候你,感谢你对公司做出了贡献——”
“您直接说吧,”韩打断了他,“要多少?”
“来两盘子,多加点肉。”
……
这一晚上韩家的门铃都快被摁坏了。当门铃终于沉寂下来,晚饭的点早就过了。韩无奈地坐下,说:“好了,终于轮到咱俩吃了。”
“没有了。”夏洛特欲哭无泪。
“怎么会没有了?不是叫你先舀两盘藏屋里吗?”
“刚才给你老板了。”
“……”
“家里还有别的食材吗?”
“好像……还有俩鸡蛋——”
于是在夏洛特18岁的生日那一天,父女俩一人一个煎鸡蛋吃的津津有味。这天晚上他们还是没有说太多话,似乎是太久没有说话而忘记怎么交流了,但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神是暖暖的。最后,夏洛特说:“我后悔扔掉了那盘杂菜烩。”韩愣住了,他知道夏洛特指的是她10岁生日时的那份杂菜烩。失去母亲的那一天是父女俩这么多年来一直尽力回避的。
夏洛特的声音哽咽了:“我想妈妈。”
“我也想。”韩说,他走过去,抱住了他深爱的女儿。他们就这样拥抱了很久很久,直到夏洛特擦干了眼泪,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你要参加我的生日派对吗?”她用充满期望的眼神看着他。
“去月表漫步?”他扬了扬眉毛,在夏洛特眼中闪过失望之前笑着答到,“我还害怕你不会开口邀请呢。”
他们推开家门,看到了外面成堆的脏盘子。
“这些损友啊,抢了我们的晚饭,连盘子都不洗就送回来。”夏洛特抱怨道。
“放到霍华德家门口,交给他洗,”韩说,“反正他拿走了我们全部的洗碗液。”
“他家都是托尼洗碗。”夏洛特说。
“你怎么知道的?”
“他是我男朋友。”
“什么?!”
夏洛特又露出了那种嘲笑的表情,但这一次,她的眼神暖暖的。
22:30,托尼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霍华德上床已经有半个多小时了,应该睡熟了。托尼从未落下一次夏洛特的地表生日趴,开始以朋友的身份陪伴,后来是男友。夏洛特不想让老爸知道自己和他的关系,所以托尼也必须瞒着自家老爸——一旦霍华德知道了,全月球也就都知道了。他轻轻地走到门口,打开门,却撞倒了一大堆盘子,发出了巨响。
“拜托,小子,你半夜出去陪夏洛特过生日就去呗,弄这么大动静干啥。”被吵醒霍华德迷迷糊糊的抱怨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们——”
“年轻人啊,”霍华德翻了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你们俩一见面就眉来眼去的,除了韩老兄,谁看不出来——刚才那是什么动静?”
“夏洛特把脏盘子都放咱家门口了。”
“那你就给她洗呗,谁叫人家是你女朋友。反正我从她家借来了洗碗液。回来后别忘了把衣服也洗了——哦对了,咱家是不是也没有洗衣液了?我明天再去他家借——”
“千万别,”托尼赶紧说,“你要是把他家洗衣液也借来了,以后他家衣服也得找我洗——”
那天夜里,在星空下,一个个身影在月表跳跃着,优美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