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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午的太阳已经没有那么毒,一位老人光着膀子在沙坡上坐着。他们老远就看见了他,柳竹腾加快了几步,将早已掏出拿在手里的两个食品包放在老人面前的沙地上,这或许是因为他的善良,或许是为了身后培羽萼投来赞赏的目光。老人面无表情的看着柳竹腾,什么也没说。培羽萼跟了上来,蹲在老人面前对老人说:“老大爷,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吗?”老人看了看这个面带微笑的女孩,慢悠悠发出沙哑的声音:“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坐下来听我讲几个故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柳竹腾拍了拍培羽萼的肩,示意继续赶路。毕竟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大漠里,被放逐的人都急需找到生存所需的食品包随机投放点,时间对他们来说是相当宝贵的。但培羽萼却拿起放在一旁的纳米防护服要给老人披上,没有要走的意思。
美好:
老人按下培羽萼的手,还是赤着膀子笑着对培羽萼说:“看你这么善良,那我先说一个关于善良的故事吧。”
寂静的沙漠没有一点风,培羽萼并坐在老人身旁。柳竹腾仍站在那里带上目镜,看下一个食品包投放点的距离,没心思听故事。
“在很多年以前,那是个电灯才刚刚普及到偏远山区的年代。有一家三口搬了新家,发现邻居是一户穷人,一对父子俩。有天晚上,那一带忽然停了电,新搬来的一家人刚从黑暗中找出蜡烛准备点上,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女人去开门,原来是邻居家的穷小孩儿,只见他紧张地问:‘阿姨,请问你家有蜡烛吗?’女人心想:‘他们家竟穷到连蜡烛都没有?千万不能借给他们,免得被他们依赖了!’于是,对男孩儿吼了一声说:‘没有!’正当她准备关上门时,那穷小孩展开关爱的笑容说:‘我就知道你家一定没有!’说完,竟从怀里拿出两根蜡烛,说:‘爸爸和我怕你们一家新搬来没有蜡烛,所以我带两根来送你们。’此刻女人自责、感动得热泪盈眶,将那小孩儿紧紧地抱在怀里。这一切都让女人身后的小女孩看在眼里,后来又一次停电,小女孩给小男孩家送去了手电。”
柳竹腾蹲下身用自己的手腕碰了下老人的手腕,读取出诚信度数据3.7,这远低于他和培羽萼的诚信度。柳竹腾开始对这位老人产生好奇,这可是他所见过的诚信度最低的人,却在这讲什么“善良”?
老人并没在乎柳竹腾的所作所为,接着讲:“小男孩和小女孩慢慢大了,在同一所学校里上学,男孩比女孩高两个年级,男孩内向不怎么出去玩,不是呆在家里,就是在自己班里的座位上呆着。别人打球他学习,别人买冷饮零食他存钱买书。他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却是同学们眼里的“书呆子”。在放学路上别人喊着“书呆子”嘲笑他的时候,女孩总会为男孩打抱不平,替男孩回骂那些欺负他的人,男孩却总是拽着女孩快快离开。一开始女孩觉得男孩瘦小,没太指责,但时间长了,男孩个子都比女孩高了,他还是这样。女孩终于忍不住对他的懦弱生气,他却说怕真打闹起来伤了女孩,女孩也就笑着再不追究了。女孩打心眼里喜欢他,在她眼里,男孩即善良、又爱学习、心思还特别细腻。女孩吃东西时,男孩总是能说出哪些食物属于热性、哪些是凉性、哪些属于温性。女孩需要洗手时,男孩都会让她等等,然后为她加上热水,从来不会让她在凉水里洗。”
“最终他们结婚了,这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周围的人都奢望像他们一样,只需一场恋爱就步入婚姻的殿堂……”
培羽萼:“我还是觉得有婚姻好,现在婚姻制度取消了,爱都没有保证了。”
柳竹腾在培羽萼耳边小声抱怨:“他在说我不善良,我不细腻?在这片沙漠里能给他两袋食品包的估计除了我们就不会再有别人了吧?”
虽然声音小,老人还是或多或少听见了:“我没那个意思,那我不讲年轻人了,讲个老人吧。”
丑陋:
“很久以前,有个老头总是蹲在一片垮塌的楼房废墟上敲敲打打,黝黑的皮包骨头加上满脸堆积的皱纹,周围的孩子们都叫他丑老头。一叫他,他就露出参差不齐的几颗歪牙傻笑,显得更丑。大人们说这废墟邪性,莫名其妙的楼就倒了,还砸死过人。孩子们却不设防,常和他一起敲敲打打,不时给他带个馒头,也为了多叫他几声‘丑老头’,看他傻笑。大家都知道这是豆腐渣工程,废墟里砸不出多少钢筋,收废品的刘老汉劝他去别处捡,丑老头却认准了这,每天“叮叮当当”的砸。刘老汉看他执着给了他一个铁锤,他就砸的更起劲了。每个傍晚,刘老汉都会看着他佝偻着背从远处驮着铁锤和钢筋缓缓走来,刘老汉也就每次等到他来后才关门。几年过去了,人们习惯了这敲打的声音,却突然有一天觉得少了些啥。天暗了,刘老汉还是没等来丑老头,才觉着该去废墟看看,看到的却是爬满苍蝇的干瘪尸体。清理他口袋时,人们发现一摞汇款单和一封信,汇款单是汇给被楼房砸死的那户人家的。一对母女两跪在丑老头面下哭喊着‘好人啊好人,到处寻,这才寻到寄钱的原来是您啊!’泪湿了周围人的眼睛。刘老头打开信,里面写着‘儿啊:你托人给我带来不少钱,我知道那不干净,我不能收!你母亲死的早,我把你拉扯大不容易,你怎么就盖了个烂楼,还砸死了人呢?你有罪啊,人家孤儿寡母日子难过啊!你这一跑了之,只能有我这当爹的替你还债了。欠人家的,能多还点是一点,爹老了,也只能做这些替你赎罪了。希望受难的家属能原谅你,希望老天爷能原谅你啊!’”
“这老人家命背啊,怎么养了这么个儿子,简直不是人!”柳竹腾明显无法接受这样的故事。
“是啊,不是人。”老人重复着:“这老人命背啊!换个幸运点的故事给你们讲吧。”
幸运:
“很早以前,有个幸运的人,他从有记忆以来就住在一个满山遍野都是花的地方,那里四季如春,据他父亲说,是特意为了他,从寒冷的北方搬到那的。那里的叔叔阿姨们都喜欢他,他在大家的赞扬声中长大。在学校里品学兼优、考试成绩名列前茅;后来工作也是得心应手、步步高升。他的人脉很广,朋友往来使各种难题迎刃而解;逐渐富裕起来,他的钱就越来越多,直到称得上家财万贯、富甲一方的地步;他身边为他端茶倒水的美女如云;他拥有周围人都尊重的极高地位,甚至一呼百应、叱咤风云……”
这一连串的形容在老人的嘴里像一串滑出的珠,虽然语速不快,也可算说是脱口而出,但柳竹腾和培羽萼略显纳闷的眼神还是使老人还是停了下来。顿了顿,然后接着说:“当然,这些在这个年代都不算作幸运:随处有生态自循环的生物圈社区,不论在哪儿都能看到各种一年四季盛开的花;孩子们不用考试,能按照自己的喜好选择学习的内容,根据自己的喜好去工作;工作变得像娱乐,不工作也衣食无忧;人和人之间是随处可见的互相尊重,哪怕呆在家里也有美女、帅哥模样的机器人跑前跑后,最重要的是这个年代不用钱,而是以诚信度进行物品兑换及支付,谁的诚信度越高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就越高。”
老人将日常的生活陈述了一翻,在柳竹腾和培羽萼的表情看来,这段听着索然无味。老人顿了顿,用手抓了把沙子,慢慢从小拇指下漏走,抿了下嘴说:“但这年代人的幸运,还是比不上我说的那个人……那个人……他能够青春永驻!”
柳竹腾和培羽萼听到这里眼睛都突然睁大望着老人,但老人却叹了口气说:“算了,还是换个故事来说吧!”
两个年轻人互相的看了看,又将目光移向老人。
不幸:
“很久以前,准确的说是公元1977年,北方的大年初一,半夜黑漆漆的天空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一个注定一生不幸的人在那个时候诞生,他的父亲背着他的母亲在奔往卫生所的路上生下了他,还好他在雪地里活了下来,但他出生以来就得了怪病,不知是隐性基因遗传还是基因突变,体温调节机制失衡……他从小吃东西就容易吐,天气稍微凉了就会失禁尿裤子,天气稍微热了就会浑身溃烂,他父母想了很多办法才使他体温稳定,维持着他的生命。一次发病的时候,母亲为了不耽误他的病情,在匆忙的寻医问药中出车祸身亡。他的父亲恨他,但还是花光了家里几乎所有的积蓄来为他治病,可惜没有医生见过这种怪病。他的父亲变卖了所有家产,根据医生的建议从北方小镇迁移到昆明。在昆明他确实好了很多,只要温度计和温水袋里的温水能时时伴随着他,就可以解决昼夜温差变化对他的伤害。为了不给他造成阴影,他的父亲到昆明后再没给任何人提过他的病。为照料他,他父亲无法长时间在外工作,只有趁温度适中,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做点临工、捡捡废铁将就度日。他还是长大了,适应温度能力稍有好转,不过还是比其他孩子晚了两年才上学。上学路上,他总是提着暖瓶、带着杯子,他能够明显的感觉到气温的变化,只有不断地喝温度适度的水来保持恒温。一次班里同学故意打烂他的暖瓶捉弄他,他狠狠地将那同学打了一顿,老师反而批评了他,他感到体温不对,拼命的跑回家。他父亲知道他的苦,一直开导他鼓励他,给他做榜样,使他善良、坚毅。换了班级,他一心将精力放在学习上,新老师很喜欢他,班里也就没谁敢欺负他,就这样一直到大学毕业,并获得了公务员的岗位。习惯和上级打交道的他,在工作中用勤奋博得了领导的好感,但还不时听到有人戳他脊梁骨。他用更多的努力换来钱维护与同事间的关系,慢慢一切都理顺了,他还和发小结了婚。但他老婆两次流产后他再也无法隐瞒这种怪病,并从此他老婆都叫他冷血动物,不再与他同床共枕。”
太阳已经落下去一会了,在余晖照耀下,柳竹腾和培羽萼发现老人的裆下湿了一滩。
老人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喋喋不休的讲:“他认为钱或许能改变一切!为了周围人看他的眼光,他不惜一切的升官、赚钱。但没有了信任,多少钱也换不来家庭的幸福!就在他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一座高楼轰然倒塌,他老婆与他最好的朋友一起向纪委举报了他,使他迫于无奈逃跑出国过着惶恐不安的日子。即将被引渡回国时,他找花重金找了替死鬼整容、换脸,演了场自杀戏逃过一劫,辗转去往温差较小的厄瓜多尔首都基多度日。时间在消磨中总是过得很快,年迈使他思索着如何结束生命的时候,曾多次萦绕在脑中的冬眠计划最终得以敲定。人类的冬眠计划并不适合他,最终以他的身体情况,在安第斯山脉里的一处冰凉的山洞中找到了合适的安置位置,整套设备复杂且先进,不用耗任何能源,利用锶的半衰期制作了150年后的唤醒开关,期待在未来能治好他的病。”
老人苦笑着说:“接下来你们应该很清楚,150年后,他来到了你们的世界,他的知识都太过老旧,完全无法适应这个时代,年老体迈加上长时间冬眠造成的肌肉萎缩使他没有能力靠工作来获得更高的诚信度,也就没法得到较好的医疗条件。无奈中,他想用上次的办法让自己再次冬眠,但他同样没有高诚信度来换冬眠所需的物资设备。如果只是平淡的活着,20以上的诚信度也能使他凑活的活下去,但他不甘心碌碌无为、平淡一生。他的贪婪已成习惯,也被带到了这个时代,他以为使用各种手腕就能重获资本,却远远低估了这个年代的警察执法能力、信息公开程度和所有人的反腐意识,最终诚信度的大幅降低使他最终被放逐在这片沙漠里。更可悲的是,这件沙漠放逐中专用的,具有吸热生电、吸汗水循环等功能的纳米材质衣服对他也几乎没有多少保护作用……”
天色已晚,老人一边讲着一边缓缓躺下,在沙堆里蜷着身子,柳竹腾把衣服盖在了老人的身上,老人说:“我时常梦见自己是一条被下了诅咒的蛇。”培羽萼说:“你不是被下了诅咒,只是生错了年代。在这个“恰适体制理论体系”主导的世界里,或许才更适合你这样的“中温动物”。相信你的下一生会得到蜕变。”
冷风吹起,老人在夜里就这样颤抖着静静死去……
早晨,培羽萼捡起两个食品包和夜里包好的头发与指甲,与柳竹腾踏上继续被放逐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