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无人驾驶汽车驶往海洋馆，去接刚结束夏令营的孩子。回家的路上，驶进海底隧道时，孩子望着窗外游弋的虎鲸群感叹：“大海真大呀！”接着问车载AI：“你知道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吗？”AI早已习惯了他跳跃式的思维和没完没了的为什么，顺着他的思路答道：“因为它叫蓝天呀。”这回答可能和预期不符，孩子过了一会儿又问：“晚上的天空是什么颜色的呢？”AI含着笑意答：“你是不是傻，当然是黑色的啦。”

“那怎么能叫蓝天呢？”孩子狡黠的说，接着抛出早就准备好的问题，“天空为什么会变色呢？”车子驶出海底隧道，旁边越野车强行并线，两车相擦，AI失去对车子的控制直接冲进隔离带，四轮朝天。孩子意识模糊的追问：“为什么？”短路的AI逗趣的说：“大概，大概天太黑看不见本来的颜色... ...” 下一秒孩子陷入昏迷。

最终孩子抢救无效宣布死亡，他的脑组织通过冬眠技术保持活性，某种意义上讲，他还活着。

测试员：Y12

脑编号：U577

总第:4512次连线

频段：Nz 1035

刺激程度：H7级

“Y12号测试员呼叫U577号大脑，听到请回应... ...”

测试员完成每天的例行公事，夜已深了。屋内突然有了动静，他欣喜若狂查看脑波屏幕，和刚到实验室的景象没有什么不同——蓝色的屏幕——就像夏日无风的湖面，当然除了屏幕边缘聚积的灰尘。刚来那几个月他还认真的清理过，后来，他都快要把来这儿的目的忘了。

动静来自桌面上的手机，屏幕显示的备注只有一个“素”字，是Y12的女朋友，以往她都是直接发虚拟视频通讯的。对方没给Y12说话的机会，只是哽咽的提出分手。

素实在受不了自己的男朋友一年四季的加班，从不陪她逛街，更不要说情人节和约会，哪怕是去医院都是自己一个人。就在几个小时前车子出现故障，检查时小拇指甲被没支撑牢的引擎盖挤裂，血滴到新买的连衣裙上。她委屈的坐在路边流泪，对自己说，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了。

“每个月如果有那么一两天是专属于两个人的时间，哪里都不去也是好的。”素不止一次这么想过，“离开这儿，对我们两个是最好的结果。”Y12乜呆呆地望着手机，听着素在另一头哭诉，他何尝不想像她希望的那样多陪陪自己的爱人。接着电话那头传来汽车急刹和金属强烈碰撞的声响。

Y12立时有种被放入真空的窒息感，终于发出那声呼喊：“为什么？”像是在追问对方，又像在拷问自己。“为什么。”屋内有了回声，当Y12反应过来时脑波屏幕上的那圈涟漪渐渐散去。而后，无论怎样歇斯底里呼唤，电话那头和脑波通讯器都再无回应... ...

第二天，Y12向实验室负责人递交了工作报告和辞呈。纵使负责人多次恳切挽留，他都执意离开，尽管实验有了新的突破，他有比这更需要在意的事。

Y12那个心爱的人儿，前一天晚上给他打电话时出了车祸，在海底隧道出口处，开着那辆二手的无人驾驶汽车，被迎面而来的越野车撞到，和最流行的安全测试一般无二，不同的是车上坐着一个伤心的人儿，她最终没能如愿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Y12待在ICU病房，素的病床前，以未婚夫的身份——他还没有答应她分手，更决心非她不娶。面对眼前已成植物人的素，攥着她的手，抵在唇边，有太多话要说，以至于不知如何开口。终于超出探望时间，他不得不离开，开车前往素出事的那条隧道，没用自动驾驶，一遍遍来回穿梭。

有一个电话打进来，他没接，这个年月还打电话的人，大都不会是什么相熟的——除了提出分手的人。

对方反反复复打了十几遍，他停车接通，是一个陌生的女声，“喂，前辈您好我是实验室Y13号测试员，请问没有打扰到您吧？”

“我想你打扰到了，”Y12接着说，“有什么事？”Y13难为情的说：“真是抱歉，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负责人让我代他向您问好，并诚挚的邀请您再次回到实验室工作。”后一句她尽量用负责人当时的口气说，生怕学的不像又重复一遍。Y12忙打断，“我不是什么前辈，有劲冲目标大脑使，别在我这浪费时间了，我不会回去的。”

“为什么？”

“为什么。”

Y12很确定他听到的是两个声音，其中有一个来自脑波编译机扬声器，那是他曾每天心心念念期盼的声音。出声提醒Y13，电话那头叮当乱响，像是碰倒了什么东西。脑波显示器上的涟漪第一次同波浪一样连绵不断，扬声器的声音传出来，“为什么不回来。”

虽然毫无生气不带任何感情，却足以振奋人心。“嘿，他和你说话呢！”这次反到要Y13提醒了。“我知道，我知道，”Y12平复下激动的心情答道，“只是家里出了点事，你知道我？”

“我认识你的声音。”这次是个孩子的声音，Y13根据脑标签匹配了相同年龄的声源。

“你说的是认识？”

“是，你的声音有个回型的波谷像个心形，我很喜欢。”

“那之前为什么不回应？”

“我害怕。”

“现在呢？”

“换了个声音，更害怕。”

“孤立的大脑只能被动接受信息，这和几百万年来大脑的进化相悖，有不安全感是正常的，当年从树上下来那群人不懂害怕的都没能把基因留下来。”

“为什么。”

“你好像很喜欢问为什么，那天晚上就说的是为什么。”

“在我过去的记忆中，说出来的最后一句话是为什么。”

“还是个好奇宝宝，现在的记忆里，你明白你在哪，你怎么了吗？”

“大概知道，你每天晚上都絮絮叨叨和我讲。如果你说的是真话，我明白我的处境。”

“没有半句假话。”

“谁知道呢。”

“聪明的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都长大了。”

“那只是你的错觉。”

“你们，‘见面’聊呗。”Y13小心翼翼的插了一句，虽然她觉得见面这个词用的不准确，好像也没有其他合适的词了。

大概她心里是想和这个前辈见一面的。

“不必了。”两人异口同声。

短暂的沉默后孩子问：“你们每天研究我什么时间睡觉，有什么用处吗。”

“有！”

“那只是手段，并不是目的。”

“什么目的。”Y12的回答更接近他想要的答案，“我在家里的窗台养过几只蚂蚁，有段时间我故意晚睡想要和它们说声晚安，每次都是我先睡着，你们知道蚂蚁什么时间睡觉吗。我是不是你们的——蚂蚁。”

“脑波通讯，可以使大部分聋哑人无障碍交流。”Y12回答干脆直接，那就是他起初的目标，又像是在故意回避后一个问题。

“蚂蚁的大脑结构简单，一般而言是不需要和人类一样的睡眠的。它们不睡觉的哦，最多休一会儿，多么勤劳的种族啊！”Y13说到最后仿佛自己就是蚂蚁一样，满脸的自豪。

“我要睡觉了。”

“晚安！”

“晚安。”

自此U577号大脑再无信号传出。

（下）

Y12还是回到了实验室，素不见了，在Y12和那个孩子通话时，被几个自称来自实验室的人带走，医院给Y12打过电话但一直提示占线。Y12和负责人达成君子协定，他留下工作，因为这儿是联系到素的唯一纽带。

依据U577脑波通讯信号频率参数和电磁波环境，他没日没夜的调频率改参数，在Y13的协助下成功连接大部分曾沉睡的大脑，脑波通讯器在连接中完善，在测试中升级。直到准准备推出市场，Y12才终于见到朝思暮想的人。

新品发布会上，实验室负责人慷慨激昂的向人们介绍脑波通讯器，“今天，终于可以说我们破解了大脑的奥秘。利用脑波通讯器，可以实现和大脑的交流，就像打电话一样方便。使聋哑人拥有便捷交流的能力，让盲人“看见”蓝天白云，都不再是梦想。同时可以打通不同语种甚至种族的交流壁垒……”

“如果打给自己的大脑会不会提示占线呢？”台下有人开玩笑的问。“那么现在就请上研发脑波通讯器的第一功臣，我想他更有发言权。”负责人适时的将Y12推向台前。Y12登台，在心底他是反感“第一功臣”这个称呼的。

“刚才那位朋友你稍后可以在体验区试一试，那将是一种全新的体验。现在请戴上VR眼镜，大家跟随镜头感受一下。”

视频以Y12的视角拍摄，从一个狭长的走廊开始，铺天盖地的白色，让人一眼就认出这是在医院。画面开始抖动，伴着急促的脚步。好像错过了什么，又返回来，推开其中一扇门，病床上躺着一个女孩，像是睡着了。Y12轻手轻脚走近，从背包掏出脑波通讯器，那样子让人想起第一台移动电话。长方体上满是虚拟按键，不同的是它有两根天线。

Y12熟练操作脑波通讯器，验证指纹、输入密码、开机。

屏幕上红色的回型波纹扭动变幻：“以爱的名义。”

检索到附近两个脑波

选择连线方式：沟通

推荐频段：Nz1035

匹配中……

Y12与她额头相抵，女孩感受到了他的存在眼角变得湿润。“素！”只一个字，她温热的泪珠终于夺眶而出。Y12把内心积蓄已久的话，通通倾诉给还是植物人的素。令每一个人听之动容。

Y12把她抱进轮椅，帮她把黑色长发束在肩头。带她逛街，和她约会，同她一起看电影………

到她到之前不曾到过的地方，在海底举办她梦想中的婚礼：珊瑚环绕，素纱礼服，三五知己，且斟且饮。

在鱼潮来临时奏响礼炮，让鱼群像烟花一般绽放。

观众还在回味绚丽的鱼群时，Y12示意Y13把负责人支开，他话锋一转，“当大家为脑波通讯器的神奇欢呼雀跃时，有没有想过犯罪分子的欣喜程度比你们只多不少？”Y12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烧红的钢板上，激起无数反对的声音。

Y12不紧不慢播放下一段视频，都是近几年频频出事故的自动驾驶汽车的车祸现场。有的人还没回过神来，血腥的场面就给了他们强烈的精神刺激。一个终于抢到发言权的观众问：“这是什么意思？你们的产品可以避免车祸吗？”

“哦，当然不，这只是提醒大家科技的好坏，仅取决于人使用它的方式。”Y12关掉视频，“想象一下，睡前你的爱人准备和你进行一次心灵的沟通时，你们连接上脑波通讯器，额头相抵，却让她发现你晚上在酒吧艳遇的女孩，你说她会用哪只脚把你从你们家的零重力大床上踢飞？”

对方脸胀的通红咕囔着说：“哪来的什么艳遇，我们家也没有什么零重力大床。” 旁边的人揶揄道：“看来想买这玩意，还得先把艳遇的事情解释清楚啊。”隔座的一个胖子马上凑过来递上名片说：“买零重力大床找我，有折扣。”

名片上写着：失重成人，给你太空般的体验。让人怎么想都只有超重才能和这个油头粉面的胖子联系起来。

“当然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请不要对号入座。如果使用脑波通讯器，完全可以了解到他们家是否有这么张床以及他的‘艳遇’，当然这关乎别人的隐私。脑波通讯器无疑将是社会首要不安定因素，我希望可以禁止它的大规模使用，最好能采取专营制度加强管控，至少要关闭某些功能。”

“这只是你的有罪推定，无异于因噎废食。”

“那是脑波通讯器可以想见的犯罪——窃取别人隐私，实话说我是第一个罪犯，也希望是最后一个。”说罢Y12公布出使用脑波通讯器在负责人那里“窃取”来的信息。

负责人为了获取更多用于研究的大脑，曾控制一批越野车的自动驾驶系统。三年间人为制造数以万计的车祸。

“越野车是公认的车祸杀手，每年增加一个点，不足以引起安全局的关注，却足以提供数量可观—免费的—鲜活大脑。”

超过半数的车祸造成至少两人的死亡，大部分“活性脑组织”以“为人类做贡献”的名义收归实验室所有，而实验室却有一大笔购买未失活脑组织的费用去向不明。

“不得不承认，这是个高明的营销”

“不不不，这些都是事实，当事人就在那里。”Y12指向门口安全局官员“陪同”下的负责人。

“你说的无法证实也不能证伪，毫无可信度，我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人类的科技和未来。”负责人大义凛然的说道。

“包括你购买的海底别墅吗？”Y12出言相讥。“另外谢谢你把它借给我举办婚礼，虽然那只是我回来继续工作的条件之一。”

“之一？还有什么条件？”马上有人抓住Y12的话头追问。“本应躺在ICU的植物人，视频里你们看到的那个女孩，她是被挟持到那个地方的，同时也是车祸的受害人。”

“我想你也要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整件事，必要的时候需要你出面作证。”安全局的官员向Y12出示证件，用正式的语气说。“责无旁贷。”Y12大包承揽，把遥控器转交给Y13，让她继续主持，当然，人们对Y12所说的事更加关心，发布会草草收场。

安全局的人带走他们时，负责人歇斯底里的对Y12说：“你这个小偷，强盗！”这句话被记者“引用”到负责人公审的新闻副标题。

负责人公审被判处死刑，行刑前自愿签下《无偿捐献脑组织协议书》

董事局任命Y12为新一任负责人，新实验室的地点在海底别墅。他在辞呈中写下：“既然不可避免成为一杆枪， 就要避免成为下一只羊。”

Y12带着素离开，在海底隧道的出口他攥着她的手说：“去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只要离开这儿。”素有了回应，不使用脑波通讯器的情况下，声音就那么出现在他脑海中。

他欣喜，他欢呼，他热泪盈眶。

他们不断尝试这种沟通，直到能一同在繁星点点下的海滩呢喃，畅想发生在牛郎织女星的悲欢离合，那是来自两颗大脑的互相呼唤。

在Y12终于睡着的时候素的泪水再度滑落对他说：“负责人，我们的实验成功了，这是S2156号测试员，U7693号大脑，向你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