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你回去吧。把设计稿发给建筑院，别忘了平行图层的四维总控。”萍递过来一把扫把，我故意躲避她的目光，接过扫把兀自清理着空中散落的蓝紫色萤藻，过了很久才听到她转身离去的声音。扫过空旷的大厅，扫过半透明的墙壁，扫过泛着点点微光的穹顶，扫过门前的路和每一级硕大的青石台阶，然后由着扫把“逃跑”，消失。

我回到前厅，随C大调的四分音符起舞，任自己被微妙的空间曲率牵引，悬浮在20.947%氧含量的空气中。34单位的晶格化下，世界变得破碎而有序，我知道时间会在我渐渐缩小的光圈中凝滞，那些熟悉的陌生的几何图形消逝在这醉人的正弦波中。可我终究忘了该用什么样的柔光来平息心底的汹涌，白色的尖刺猛然突入视界。

跌落在柔软的地面，再睁眼，是萍慌张的神色。

“您又想起她了么？”萍轻声问道。

“萍，九千八百零四天了。”

“先生，现在是十五点三十五分，该休息了”萍一边说一边设定睡眠参数。

“十九年了，你还......记得她么？”

“我会在四点十五分叫您起床，做个好梦”萍避而不答。

“晚安。”

我别过头去，萍走到我面前捧着我的脸说：“十九年来您第一次对我说这两个字，晚安啦。”，接着莞尔一笑，像个孩子蹦蹦跳跳的回房间了。灯光在蔚蓝的夜色中隐去，墙壁投影着室外的舒凉，偶尔一两声虫鸣。我轻轻阖眼，头朝西，闻新鲜的寂静。

博闻三年级的夏天，我跑过摩涅莫绪涅学院漫长的橄榄石阶梯。“我已经使出洪荒之力了，求求你让我快点上去，呼”汗水和浓重的喘息让我的声音略带喜感，坐在石阶上看书的同学掩面而笑。学院依山而建，每年都会修一级石阶，每隔六十年修一平台，不管时代如何变迁从不进行科技化的装修，从山脚向上仰望对自然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我站在最后的平台上整理思路，将已知功能基因与基因文库中庞大的数据进行比对，筛选出类似基因之后再通过模拟合成生物蛋白将基因种类细分，从而实现订制生物。生物蛋白模拟合成技术是基于......

阳光透过青粉相间的迷蝶树叶在她脸上绣出满是疑惑的眉目，掠过书页上的全息参考文献，双指轻合，看着眼前的字句竟笑出了声，随后面带一抹微笑静候微风拂面。“天，课题申报！”我转身发疯似的向教研室跑去。与导师交流结束已是傍晚，下楼梯的时候我勾绘嫣红色的树荫，却再没有遇到树荫下的微笑。不经意的一瞥，从此这个不那么凉爽的午后化成顽石，记忆磨不掉棱角，时间冲不褪色彩。开始时，静默是一种结果，但渐渐地，静默变成一种原因。

“五点整，您需要用餐么？”

“我不是很饿”，萍和我在画域边缘洒下萤藻，这些肉眼难以看清的个体在0.3～3μm的线谱上高奏生命的华美乐章跃动成簇簇星光。我跃入画域，在新的图层上用手指沿整齐的六边形边缘描出磁欧石的高光，这个房间中央的六棱柱慢慢耀出绮丽的光芒。

“您好，我是ACTV的IAI（Interviews Artificial Intelligence），节目组计划在自定义栏目中增设一档面向青少年的真人访谈秀，请问您方便接受采访么？”一位穿着正式的年轻人出现在萍面前彬彬有礼的说道。“让他进来吧，偶尔被崇拜一下也不错。”隔着全息图影我微笑的看着萍。

片刻，转身配色的时候发现年轻人正认真的看着我的画作。

“在盛行极简的今天您为什么要在屋前修十九级青石台阶呢？”

“台阶，电梯，都被设定成垂直空间的通道。但是我喜欢在冬日的清晨坐在石阶上喝一杯乌云可可，不知道我这样想的时候台阶会不会出现？”IAI失笑，接着问：“您的作品源于现实却在每一个细节别出心裁，是什么让您形成了这样的设计风格？谈谈对您设计风格产生深远影响的经历。”我颔首停在空中，影响深远的事。新买的羊毛纤维上衣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暖和，明天还是穿自温控POLO衫吧。粉色落叶打个喷嚏慌乱的飞舞成斐波那契数列。右肩被轻拍两下，我回头，脸颊却触到温暖纤细的食指。

“在等我吗？”她眨着眼睛。

“没有啊。”我四下捡着树叶。

“没有？那再见喽。”她一面说一面走上橄榄石阶。

“我是秋竹。”

“我是画扇。”她微笑，嘴角浮出好看的酒窝。之后我们交换信息，渐渐熟络。她研读时空物理学，喜欢冒险；她说等钱攒够了就去一趟猎户座；她爱蓝紫色；她喜欢伴随着电流律动的轻音乐；她总在春天去莫愁湖畔抓鱼，而我总在一旁默默写生。渊智一年级的春节，画扇又带我来到莫愁湖畔，这次她没有带鱼网。

“你听过莫愁湖的故事么？”画扇将垂下的发丝别到耳后，满脸认真的看着我。初春的风带着冰晶，枝头绿意骚动，喷薄而出的暖流汇入双臂将她揽入怀中，“没有听过，但从此我拥有了自己的故事。”我们相视而笑。我的画笔从此只用来定格你的容颜。恋爱一年后的圣诞节，我们在亚特兰蒂斯最大的空中浮岛上互赠礼物。我得到了人生中第一台电脑，她得到了人生中第一条项链——蓝紫色萤藻封闭生态球。蓝紫色萤藻是我订制的第一种生物，只因她而存在。

“影响最为深远的应该就是现在你所看到的。”我落到地面，收起磁欧石雕塑。“画扇为我设计了集成VR画域的全息原理计算机”。IAI顿了一下，“画扇是？”“我的爱人”。

画扇16岁生日。“秋，今年你会送我什么呢？”她迫不及待的拆着手上的包裹，我笑而不语。她仔细端详手上的灰色立方体，触及侧面时金属表面闪烁绿色的字，提示指纹验证通过。我捧住她的手等待金属盒自己打开，“喵”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盒子里探出头来。“方盒猫，白天它会一直跟着你，晚上就会自己回到盒子里，盒子是它的家。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它和你一样爱吃鱼。哈哈”。第二个星期的早上，刚睁眼就看到一只小猫在我身上又蹦又跳，想抓住它手却穿了过去，“秋，早安。”小猫回头说完便消失不见了。连接画扇，“AR表情包做的蛮好，奖励一下”发送Q版的自己过去，在她脸上留下一个大大的唇印。原来她有悄悄的学习设计，我窃喜。

来访的年轻人深鞠一躬，“很抱歉，让您想起了往事。我会再和您的AI预约时间，期待与您再次见面。”来不及等他转身，我便跑到卫生间剧烈的干呕起来，周遭的光影旋转扭曲，又骤然被镜中憔悴的面容打乱，变得迷茫而涣散。

“秋竹，放她走吧”萍用热毛巾一点一点敷展我的紧皱的眉头。

“可我怎么忘得掉。”我紧紧的抱着萍。这体温，分明和她的一样。

我和画扇牵手躺在引力波信号塔前的天籽金兰丛中，看太阳分形，直到第一缕阳光出现捕获我们的影子。“听说有陆地露出海面了，我想独自去旅行。”她侧脸温柔的注视着我，我知道她仍像那个夏天的树荫一样美丽却不忍再看她。画扇去地表之后的第一个月没有回复我的任何消息，我以画扇为原型设计了萍，让家里显得不那么冷清。

“先生，这里有您的一封信”萍的眼睛充满好奇，尽管清醒的知道她瞳孔下是16K高清摄像机，可我仍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打开信件，我置身地表的艳阳，惊奇的看着周围绿色的植物，画扇从一棵树后突然蹦出来。看着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她的笑声还是那么好听。“秋竹，你送我的小猫。瞧，这些是家族的新成员，我给他们加了一些更适宜地表生存的基因，这是猫家族的小狮小虎和小豹，来，跟你们的爷爷打声招呼”，半人高的猫科动物围在画扇身旁亲昵的蹭着。我望着她小麦色的肌肤失了神，泪流满面。

一年后，她登上了飞往猎户座M42的曲率飞船。进入冬眠状态之前，我终于鼓起勇气把那首写给她的歌唱给她听：

“借我亡命天涯的勇敢

借我说得出口的旦旦誓言

借我孤绝如初见

借我不惧碾压的鲜活

借我生猛与莽撞不问明天

借我一束光照亮黯淡

借我笑颜灿烂如春天

借我杀死庸碌的情怀

借我纵容的悲怆与哭喊

借我怦然心动如往昔

借我安适的清晨与傍晚静看光阴荏苒

借我喑哑无言不管不顾不问不说也不念”

萍从身后紧紧的抱着我，我握着她的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终于泣不成声，你应该会到遥远的未来吧。我终日泡在酒精里任眼泪决堤冲垮望不到你身影的长桥，直到马头星云不在明亮如初。离开画扇的岁月我把信息接收权限给了萍，再也没有渴望得到消息回复的日夜；每天醒来，即使慢半拍睁眼也不会再有突然冒出的小尾巴。那年，我亲手凿出了第一条石阶，四十九天雕琢，四十九天抛光。想说却还没说的，还很多。攒着是因为想写成歌让人轻轻地唱着，淡淡地记着。就算终于忘了，也值了。说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侥幸汇成河，然后我们各自一端望着大河弯弯，终于敢放胆。时光彼端，你会不会在遥远的未来等着我？我继续清扫门前的路和那段青石阶梯，你疲惫的时侯别忘记，那里还能停留休息。

十亿年后地表文明出现八千余年，这是地球上第五代人类文明。移动终端的普及与高速发展预示着信息时代的到来，新一代文明在二十一世纪迎来科技的第一道曙光。矢量公路向前延伸而去，公园的空中弥漫着嘈杂的电磁波。小男孩撷一朵蔷薇紧紧攥在稚嫩的手掌里，回头高兴的叫着：“姐姐，姐姐。”。长椅上，女孩依偎着母亲的肩膀，怀抱小猫轻轻为它梳毛，来回荡着双脚扬起笑脸将恬静的午后哼成一段歌：“借我安适的清晨与傍晚，静看光阴荏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