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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所以,你完全是因为命大,因为那次赌博,才活到了今天?”她惊讶道。
“额——”我迟疑了下,轻咬了一下下嘴唇,“算是吧。”话说,为啥这话我听的这么不舒服?我心里忿忿,要不是因为看见你是个漂亮女生,我怎么会鬼迷心窍的把自己的事说给你听啊。
“额额,你放心,我等会儿在校报上引用时会把你的名字抹去的。”或许感觉了我心里那一丝淡淡的不适,她微笑补充道,“话说师兄你平时虽然在大二小有名气,但是完全没人知道你原来曾经历过这么一场大病啊。”
名气?你们不就是经常背后说我“怪人”么?我苦笑的抿抿嘴。勉强露出一个笑的表情。
“俗话不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师兄你觉得经历如此大的病疼折磨后,你感受到了福吗?是什么?”
“福?”我想想,在那么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后,在每次入睡时都不用担心第二天睁开眼看见的是父母的白发和焦急的眼神,在重新站起来可以脚踏实地的踩在这片土壤后,我觉得,或许,这就是我最大的福吧。但我不会这么说,也不可能这么说,毕竟,我不觉得她会懂,或者,这个简单的道理不是那些平平安安正正常常长大的少男少女看到校报上这小小的篇幅里的故事就可以瞬间体会到的。
我抬起头来,正值秋天,枫叶如燎。我们坐在校园里一稍稍冷清处的长凳上准备一篇对我的采访。她拼命地用左手将不知第几次吹乱的短短的头发稍稍整理下,红红的脸蛋如同我曾经无数次从病房窗口每天看见的太阳一样,充满着活力与希望。
阳光,枫叶,校园,美人,青春。
无论我多少年后多少次重新回忆起那一刻,我发誓,我当时绝对,绝对,绝对是鬼迷心窍了:
“之前一直没怎么遇到,但是刚才我看到你时,我猜,我遇到了。”
二.
晕晕沉沉,我的头仿佛被填入铅似的。一阵阵的呕吐感和晕厥感如同海潮一般袭来。
我尝试着坐起来,或者说爬起来。不行,眼前的什么仿佛都在转,无论是白色的地板,天花板瓷砖,明亮的白炽灯,还是床边的花篮,床头柜,墙上的窗户,仿佛都是一幅幅梵高的名画般那样油彩全部打翻的错觉感——我居然用梵高来比喻我的晕厥,我真的疯了。不如疯吧,或许疯了后病痛就不会这么折磨我了,我的生命也将以卑微的形式长存,而不至于使我死后我的父母那么悲痛。
其实我清楚,我不是疯了,我只是病发了。
我不清楚这种病叫什么,医生不清楚,全世界也不清楚这种病的名字,作为全世界极为特殊的第一例病例,它没有名字(也许从那天起就开始会有名字了吧,说不定还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世界首例病例。想到这里,不禁一笑。),父母从来拒绝和我谈起有关我身上这疾病的一切情况,若非偶然有次听见医生对父母说,我至今都不知道。这是某种染色体变异导致小脑脑干神经突触无法准确接受到某些囊泡,简单的说,因为某些原因,我经常产生一种特别的晕厥感。
先别笑,或许你看来这真的不是什么大病,晕车晕船晕血,仿佛很多人都经常晕。“我晕”。但是,对于我来说,我才是经常“我晕”,那种突如其来的晕厥感让我站在地上也有种突然从云中坠下的错觉,如蹦极?我不清楚,但我觉得那种猛然坠下的无力,或许远比蹦极刺激的多。紧接着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开始旋转,仿佛自己被突然丢进了一个滚筒洗衣机,然后眼前看见的都如万花筒一般,剪碎,拼接,重组,旋转。就像,就像那幅梵高的美丽的《星空》。
第一次犯病是什么时候?我早已记不清楚,大概几岁?又或许刚生下来我也犯过,不过没这么严重,只是不停地无缘的哭闹,只是当时没人知道,在这幼小而又鲜活的生命诞生初始,就被下了病痛与死亡的诅咒。随着年龄增长,我知道了这叫做“晕”,不过我那时并没有上心,我还可以走路,可以学习,可以和幼儿园的小伙伴交流沟通甚至打架。升上小学后,病症也逐渐加重,我常常被眩晕击倒逼迫的突然坐下,四肢软化无力(我清晰的记得那时还以为自己是超能力英雄,只有自己可以感受到地球的自转,现在想想多么可笑)。老师和父母也只以为是我身娇体弱又或许普普通通的低血压,并没有放在心上。
五年级,10岁,我记得那个暑假,父母回家后发现我清醒的晕躺在家中,晕的根本站不起来,甚至坐不起来。就连哭腔都不完整,“呜–啊–呜–啊”仿佛就连哭声,也被这一圈圈的旋转所扯断。
接下的故事很简单,我进了医院,再也没回过家,再也没走出去过。医生对我的病束手无策的同时毫无进展,我只能拖,拖到或许有一天诅咒消失,又或许拖到再也没抢救过来。病症一天一天随着时间而加重,到后来就连不犯病的时候眼前的世界也在微微旋转,我看到的不是犯病时强力旋转的碎片,就是清醒时眼前微微旋转的那幅《星空》一样的世界。
所以我讨厌梵高,那幅旋转的星空是如此美丽,而我看见的旋转的一切,如同,一场噩梦。
要是真的只是一场噩梦该有多好。
你知道什么是废人么?我一直觉得就是那时候自己就是。因为这病症,我无法看书或者看任何东西,我看见的一切除了阳光都被旋转撕裂成碎片,我甚至看不清我父母的脸,哪怕我努力的把眼睛挣到最大,只能稍微分辨一下,这个是护士(一团白色的旋转花盘),那个是医生(白色旋转体中间稍微有点银色光,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银色的是听诊器,眼镜还是其他的什么),而另外一边的,就是我的父母。那个胖胖的旋转体是母亲,就是她每天陪伴我,喂我吃饭,给我讲事情解闷,每天用她的双手擦拭我的身体,那个不常见的黑色旋转体是父亲,我经常只有晚上半夜不睡或者偶尔病发时睡梦中睁眼才可以看见他经常也趴在我的病床上沉睡过去,我知道我之所以还能活到今天,正是他将他的生命时光碾碎成那一张张薄薄的钱币,一点点过渡到我这残缺的身体上。
是的,那年我18岁,我什么都看不到,但我懂。我甚至连死的权利都没有,我拿不起眼前的一切东西,因为他们在旋转,在与我进行捕捉与躲藏的游戏。另一方面,我清楚的记得,每当家中远房亲戚偷偷摸摸叫我父母放弃我重新生一个,我父母那声轻轻的叹息——或许如同一般的盲人一样,眼睛成为了我的负担的同时,耳朵也成为了我接触世界的有力触手,他们是如此强壮,替我得到了许多眼睛得不到的信息,比如我父母的那声拒绝,比如我的病状,又或者昨天护士和医生讨论的那句,“他,活不到一年了。”
三.
从床上惊醒,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想起那些曾经在医院的日子。
晦气,真晦气。
我暗自摇了摇头,看见已经6点了,室友们还在沉睡。我在一片呼声和黑暗中悄声起床去洗漱。
所以我说他们不懂,他们不清楚这具健健康康的身体是我多么眼熟或者嫉妒的,我曾经像无数神灵赌咒发誓祈祷保佑才得到的。所以我保持相当健康的生活水平,从来都是早早上床早早起床,每天跑步注意锻炼,少辛辣少油腻,不饮酒也不喝饮料,就连吃饭我都是咀嚼三遍才吞下去。
所以,我在这大学是个怪人。所以,我觉得没人会懂。
也不需要人懂,对不起,从小医院长大的我,没有什么朋友,就连考试我也是用一年时间重新学习他们三年的知识然后参加的高考,我连死亡都不怕,我还有什么苦不能吃?我还畏惧什么?
真的不怕吗?
我不知道。
但我觉得,经历过死亡的人,最害怕的往往还是死亡。毕竟我去重症监护室的次数比你们去游乐场的次数还多;毕竟我的病危通知书比你们的奖状还多;毕竟我所看见过的天空,比……或许比你们一直呆的高中教室还小吧?毕竟,医院的窗户,就那么点儿大。
不行,别乱想。今天是我和阿梦的第一次约会,也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约会,不容有失。而阿梦,就是那次来采访我的那个短发女孩儿。
四.
如果一个人什么都失去了,还害怕失去什么?
或许还会害怕,因为他以为他失去了所有,但他发现他仍然然在失去,失去了拿去懊悔犹豫的时间,又或者,失去了真实的世界。
我借口想吃城那头的绿豆糕将母亲支开。只剩下一年时间的我,没有时间懊悔犹豫,偷偷签下了医院这并没有把握的“实验手术”?
实验?
没错,就是实验。医院想用一种在全世界都可以算得上全新的方法帮助我。但其实医院并没有把握:
“技术或许还不成熟,毕竟没有在人体实验过。”
“所以实验,只有大概一半的成功可能”。
“我们需要一名志愿者,不对,是一名勇士来替所有人勇敢的踏出第一步。”
“想想,一旦成功了,你不仅拯救了自己,还将造福千千万万和你一样无助的患者。”
……
不知道,为什么,哪怕看不清,但我总觉得,眼前的这个“田博士”这副嘴脸我可以想象的出来,那尖嘴猴腮的样子——
“而且,一旦成功,或许,它也会拯救你的父母。”
免除我的手术费,还承诺如果意外途中我死亡,会有一大笔赔偿金,够了。我明显可以看出我在和医院在进行一场豪赌,我甚至觉得那一半的可能性都是墙上那用来欺骗我的大饼。我是看不见,但我不傻,但,我也不怕。
我输不起,我别无选择。
“我同意,我签。”
五.
我常常在想,如果几十年前我没有进行那次豪赌,我的人生会怎么样?
一年后晕死在病床上?到死我都只看见过那么大块天空?又或者并没有撑到一年,在某一天因为某个“美丽的意外”而死去?
我不清楚。
我只知道豪赌后的生活,我考起了一所极其一般的二本大学,谈了一场极其普通的恋爱,然后就像一切正常人一样安安静静的生活着。或许因为之前我吃够了苦,我真的迎来了我的福:安稳而又幸福的生活着。唯一的美中不足的遗憾也只有两条:
一.刚刚找到工作,父母便因为车祸意外去世,我到死还是没有好好尽孝的机会。
二.我现在的老婆叫江江。
还老婆,都七老八十的人了。
是的,接下来的日子像是电影中那快进的镜头,工作,结婚,生子,然后退休,快要站在生命的终点看这一生,觉得像是一天重复了多遍,也像是一切就发生在了一瞬间。
我知道,我的大限将至了。
我觉得,我不后悔。
旋转。又是旋转。我的所有时间,世界,也最终在这最后的旋转中陷入了黑暗。
六.
“心电图消失,脑电波为0,没有鼻吸,脉搏也停止了跳动。”一个小护士答道“病人没有生命迹象,死了?”
“他笑了,第一次看到他笑,应该走的很安详。”另一个护士帮腔。
“成功了?”“成功了!”
次日。
“各位记者朋友,众所周知,我们大脑最神奇的就是模拟场景和幻想事件的功能,类似于做梦。我们甚至在清醒状态下偶尔也可以做出白日梦”。嘉宾席上,一个白大褂的人面对下面数千记者和闪光灯侃侃而谈。“那么,我们可不可以去创作一个人为编写的梦?我们又怎么合理的使用或者创新这个功能?目前我们医院的实验室,或许开辟出了新的道路。”
“大屏幕上这个患者,南柯,男,18岁,先天性6号染色体缺失,导致其小脑神经突触经常缺失性接受囊泡中的神经递质,常常莫名的头晕,且头晕程度严重影响视力,行走,肢体的基本操作。生活根本没法自理。在清醒自愿的情况下,参加了我们的‘南柯梦’计划,至于具体计划么?来。请计划主要负责人王博士给大家详细说明。”
“前面谢谢田博士的讲述,‘南柯梦’计划主要类似于‘缸中之脑’,我们通过合理科学的电击刺激南柯大脑神经元,欺骗南柯的大脑,使他脑海自我的模拟出一个并非真实的物理世界,然后让他经历我们给他写好的最完美的剧本,做一场我们给他制定的梦。当然,目前,这种电击超过了人类的安全使用赫兹,点击的部位也因为会破坏大脑的神经中枢导致人的大脑也将会在那一瞬间脑死亡。但魅力在于死亡的那一瞬间,他的大脑做了一个他最美丽的梦。在他的梦里,他没有了疾病,他甚至享受了正常人的一生,最终缓缓老去,死亡。因此,我们郑重的提出南柯一梦安乐死服务,它区别于目前的药物安乐死,可以在无痛的基础上为广大的病友们实现重新活一次,重新看看世界,重新经历社会的机会。——”
“你好,我们或许知道虚拟现实正在用无法阻挡的脚步向我们走来,我们同样也无法断言南柯安乐死究竟是否符合目前的道德层面,但是我们想听听南柯父母对此事的看法。”突然,人群中站出一个小记者打断台上王博士的话。王博士面对台下黑压压的镜头讪讪的笑笑,将话筒甩给某个角落里一对穿着朴素的夫妻。不知怎么的,总给人一种两位一夜暴老的错觉。
“儿啊,或许你的世界,你幸福了一辈子,但我们的世界里,我们会后悔一辈子,想你一辈子啊。”
南柯一梦,梦若浮生。
也许昙花绽放美丽的那一瞬间,却是蝴蝶,要用来悲哀一世回忆一世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