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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哪里,我一时找不到路了。
错综复杂的雕花楼梯在我眼前交错,延伸,无数细小灰尘在醇金暖厚的阳光中飞舞。不少人身着复古样式的绸裙,西装,还有人穿着印有字母的的棉质衬衫。不时有咔嚓声,那是一种很久以前叫单反的机器拍照的声音。
此时此刻,我生出了一种恍惚,仿佛自己身处另一个时代。那时的我自己,会是以怎样姿态在世界上生活着呢?会像我在我最近常读的李维金的《卡方的几百年前》那本书里描述的那样吗?
“至古,男耕女织,近者,数革命起,潜千年而绽异,临奇点而骤变,至此,新纪元”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背着书里前言的结尾,瞬间回过神来。
咳,真是的。
这是一场感知派艺术家举办的画展,要求人们参展时不能穿戴任何现代科技产品,展出的是感知派艺术大师的杰作。展览名很有诗意:唤古。
前两周我一直在负责测试局里研发部新出的产品,是一款人工智能机器人,功能是无条件保护出队员。我作为测试人员一直把局里给我的小AI带在身边,是一个小小的身体圆圆的机器人,被设计得特别憨厚。但它的脑袋里被我们研发部的那帮聪明人装了一套前沿的算法,能通过红外线眼探测周边环境和人们的肢体动作,并且脑袋的芯片里装里一个庞大的数据库,基本上包括了这世界上所有有犯罪前科的人的数据与脸部特征,并有相当强的人脸识别功能,如果一旦识别出来是罪犯就会发出警报,如果不是,就会分析那个人的档案资料,计算攻击犯罪概率。
我带着它处理了一场校园暴力案件,他帮助我识别凶手,看着那个年轻犯罪者被逮捕后脸上冷淡和不屑的神情,我觉得心里发毛并永远无法理解他们,有时甚至想离我的工作远远的。回到局里其他队友们都称赞我这办案效率,唯有局长,那个我们大家对他一无所知的人,经过我时说了一句“别轻信表象”。
画展出奇的火爆,现在巡展到维多,这个金融科技中心。我是和舅舅一起去的,他对这些时兴玩意儿总抱有一种热情。还贴心地把票买好了。我答应了,因为从报纸上我了解到这票价不便宜,还有,处理这次校园暴力案让我很累,我想放松自己。
隔天早上舅舅开超凝速跑车接我去画展。在入口,我们把这个时代基本上人人必戴的隐形嵌镜取下来分别放在侍者手中的两个小编码凝胶盒中,侍者把和与盒子上一样对应的编码贴在我手背上。接着我们又各自脱了一些装备,保存在四维时间盒子里。侍者用一种奇怪的仪器对着我们扫描了一遍,微笑着做手势让我们进去。
然后,现在我在这里,像个外星人,没有隐形嵌镜的我无法联网获得关于画作的背景知识,更无法联系舅舅。
“我真是一点艺术细胞也没有,还偏要来看什么画展。”我正嘟囔着,却看到一个身影可疑地从走廊后侧掠过,根据办案经验,我不动声色地装作欣赏画作,实则一步步接近那个身影。
拐角处,那人突然回头,竟是舅舅。
我放松下来,正要喊他,只见他神色紧张地往楼上走。受好奇心驱使,我闭上了嘴,悄悄地跟在他身后。
我随着舅舅爬上楼,又穿过几个长廊,最后来到一个侧门,他闪了进去。我装作看画,几秒后也进去了。
大片阳光刺眼地袭来,我伸手挡住。
是出口。
有人声“赏画是否愉快?”
我立刻放下手,双眼逐渐适应中午的强光,一个人影渐渐变得清晰。
是一个侍者。
一个灰白头发的老人,深深的皱纹显出一副睿智,他的微笑就像海水,让你不由自主地对他信赖,如被海浪裹挟一般。
我急着跟上舅舅,搪塞说“还行吧”。边说边把手背伸给侍者。
老人用玻璃纤维指套中的芯片解析了我手上的编码,我的盒子自动从仓库中浮现出来,我取了隐形嵌镜和自己的东西,急匆匆地四处张望,却早已没了舅舅的身影。
老人关心地问:“年轻人,你在找什么吗?”
我想找出线索,便问“您知道刚出去的那位先生去哪儿了吗?五十多岁,穿着西装。”
老人和蔼地笑着“哦,他刚刚往魁河那边走了......你喜欢李蒙金的书么?”
我见老人盯着我的李蒙金签名晶片看,不由吃了一惊“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作家.......你知道,他写的东西挺不被大众接受的”
“过于真实的东西往往让人觉得危险,人们拒绝越过那条保护自己的线”老人充满涵义地对我点了点头。
“您也读李维金?”听到老人引用李维金小说中的话我欣喜若狂,暂时忘记了找舅舅这件事。
“我是他的忠实读者”老人仍以一贯的和蔼微笑答道。
“能碰上一个读过他的书还喜欢的人实在太不容易了”我感慨道。
“我也很高兴能有个愿意伸出触角看看真实世界的人”午光洒在老人脸上,呈现一派贵气的金黄,配之以他泰然的神色,如果不是他的服装,人们很难把他和侍者这一身份联系起来。
“嗯,不过我得走了......得找个人,改日有缘再会吧”我略略感到歉意,仿佛我走了老人会孤寂一生似的。
“与其寄希望于缘分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年轻人,不如我们印刻一下吧,你愿意吗?”老人的笑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的皱纹似乎因提了这样一个请求而显得更深。
这不是发生在电影里的桥段吗,哦不,电影里这么问的一般是妙龄女郎。但我不忍拒绝这样一个老人,特别是他听我说话时一个人的身影在阳光里,显得很寂寞。
“行,我不会拒绝以后多一个人和我谈论李维金的机会”我半开玩笑着。
于是我将我的隐形嵌镜对准老人,他的隐形嵌镜身份弹跳出来,浮在空气中。说实话,我很享受每次印刻的过程,尽管我知道这些东西并没有真实存在于我们现实,而是呈现在数位世界当中。但当无数个小光点会聚并变成图形文字,和我的手指身体交互时,我感到自己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舞蹈,一个不是由血液,骨骼,脏器,皮囊组成的我,而是由无数永生存在的光点会聚散开,形体可以无限变化的信息映像。
我粗粗读了老人的信息,很普通,没有任何警告记录。换言之,老人的一生估计是波澜不惊。
那也算一个幸福的人呢。我微微一笑,在跳出来的“是否新建为联系人”的小气泡框内,轻轻用手指点了“确定”。
沿魁河走了一会,我不断点击“重新拨打”气泡,但仍是无果。
“活见鬼!”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舅舅没有理由不等我,更没理由不接我的呼叫。我隐隐觉得诡异但没有别的方法。最后,我呼叫了一辆车,感谢我身处维多,自由招车仓库分布密集,不出五分钟,一辆崭新的雷克达牌超空气凝速跑车停在我身边。这炫酷的车牌让我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在车内显示屏上输入了我住处的地址,按下启动按钮,我靠在椅背上,试图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怎么也想不清楚。作罢,决定闭目养神。
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我挥了挥手,显示有一条来自舅舅的未读信息。莫名地,我有些紧张。
蓝色的未读信息在点击下变黄,上面有:汀儿,我的公司今天上午有个重要上级来,就先走了,没能来得及和你说,很抱歉。
原来是这样,我仿佛松了一口气,笑自己职业病又犯,伸了一个懒腰。突然,还没关掉的信息窗口又弹出一条未读信息......来自仁玉木子,是那个侍者。我点开,他邀我去他家农园小坐。纠结了一会,心中的浪漫主义和冒险精神占了上风。去一趟也无妨,我想。
那天晚上我们边聊边喝着酒,到最后都有些微醺。说了什么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好久没这么痛快地聊过了。唯一的记忆是关于记录这个话题。
仁金玉子:“人们想被记住,每一个人都是”
我:“是呵,不然每个朝代为什么必备一个史官呢”
仁金玉子;“最后,我们都会变另一种存在,作为人的日子只有短短几十年。”
我:“这么说确实,听着还挺伤感”
仁金玉子:“但一直以来,被人们记得的只有那些重要的人,无数的普通人的生命消失在泡沫里,好像他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我:“因为历史实在太长了,从相对性角度会记录对历史影响大的人事,这也很自然”
仁金玉子:“你以为你接触到的历史算什么历史,呵,被选择的历史,你还是不知道从古至今人类世界真正发生过什么,什么算对历史影响大......”
后来我不记得了,应该是醉了。
两周后正在奋笔疾书月计划的我收到仁玉木子的短信:何日再一聚,两代共畅聊。
那晚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在一个客房里,农园里没有人,仁金玉子留给我一张纸条,说他今天要去一个会展中心工作。我留了个便条表达了自己感谢他款待之意,也叫了辆车回家了。
想到那晚他的周到之礼,我回复短信:今晚,寒舍恭候大驾。
晚上七点,准时响起了敲门声。我端详了一下自己做的一桌菜,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就去开门了,仁玉木子微笑寒暄着进屋。
然后我们边吃边聊,气氛很愉快,我暗自为遇到如此一位知心人而感到开心。
吃罢饭,他提出想参观我的住处,我欣然同意了。逛了一圈最后到工作室,我犹豫了一下,毕竟因为工作缘故里面有些机密的东西,又担忧不带仁玉木子参观会显得不礼貌。于是还是刷脸打开房门。
“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了,没什么特别的。”我转过身,对仁玉木子说。
突然间有个小东西飞速地向仁玉木子撞去,伴随一阵烟火花,仁玉木子僵在原地,我一把抱住那个一脸憨厚的小AI,震惊地问“你在做什么”,却看见仁玉木子手上正握着一把枪。
我的血液凝固了,比起愤怒更感到痛苦,熟悉的力不从心感再度从心底涌上来,把我拉向沉沉黑暗。
但先得处理了他。
我僵硬地挥手,点击特局的号码“这里有个试图袭击我的人......”
我坚持这场审讯由我主持,并一再强调自己不会失控,和大队争执间,一个声音响起“让他去”。
是局长。
我们一起进了审讯室,谁都没说话。似乎我和局长心照不宣,包括他一直对我说的“不要轻信任何人”,包括我一直没听进去直到最后差点丧命。
我调整了呼吸。隔着超强度玻璃,仁玉木子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很苍老。
正准备发问,仁玉木子开口:“你其实一直都不知道我是谁。”
我嘴唇开始感到干涩,我猜到了,但我不敢说出那个名字。局长沉默着。
仁玉木子笑了“我取了我名字里的两个字拆了,你一直都没有发现呢。”
“李维金,你为什么......”我失语了一般。
“其实你经历的一切都不是偶然”李维金换了一个坐姿。
“从哪里开始”我挤出这几个字。
“从画展开始就不是了,哦不,从人心被贪欲收买时。”
长时间的寂静。
李维金继续“那个画展只是一个幌子,接近你的幌子。那些艺术家们才不在乎复兴什么感知艺术,他们在乎的是”他食指和大拇指搓了搓,做了个代表金钱的手势“而我恰好有很多。我说服他们办这样一个展览,目的是为获得你的隐形嵌镜”他稍稍喘口气“展览到维多时我扮作客户接近你舅舅,给他两张票,要求他说服你去,并从侧门引导你出来,那个门其实没有别的人走,这样就制造了给我们谈话的机会。并要求他画展后不和你见面一段时间以免露出破绽,当然,为此我付了不少钱”。
我脑海一片空白。
“为什么是我”问话的时候无力感又袭上了我心头,我突然好想离开。
“因为你是我数据搜选出来的最佳人选”李维金微笑“特局里的得力队员,家庭关系简单,只有舅舅一个亲人,而且”他顿了顿“还是我的忠实读者,并且你好像,表现得不大愿意知道那些藏在地底下的龌龊事”。
“本来只是想通过获得你的隐形嵌镜获得有关特局的数据的,没想到,那些我要的文件就在你家。”
“什么文件,你怎么搜索出我的”我追问。
“我认识并雇佣了几个世界级的极客,他们手中的数据资料远超你想象,我几乎拥有了这世上所有的数据,但你们特局是一个例外,你们的系统非常奇怪,可能与第六代安防系统创始者出自你们特局有关,连我手下的极客都破不了。但我们还是破解了一些人员资料。所以我打算以迂回的方式获取我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一直沉默的局长开口。
“你想要中微子通信的文件”我脱口而出,感到脊椎发冷。
“不错”李维金微笑。
“你想要利用中微子通信扩大你的爪牙范围,你想把整个世界的信息都握在手中!”冷汗一滴一滴从我额头上滴落。如果没有小AI,因为我的大意让中微子文件被盗走,我不敢想象后果。
“你打算有了文件后怎么做。”局长平静地问。
“不怎么做,”李维金笑,“我不过想通过它获取世界上更多的信息。一方面靠着贩卖信息我赚钱,一方面,人类的历史需要被我这样一个第三方记录,需要一个人来完成,完完全全地记录,没有虚假,哈......咳咳”李维金笑得咳嗽了起来。“其实我挺喜欢你的,那天晚上我难得地说了一些话”他朝我看了一眼。“后来不得不杀了你时我还感到难过,但我唯独没算到你们竟然有那种,那种武器,咳咳......”。
关于李维金的案子还在审判中,局里给我特批了一星期的假。
我告诉了舅舅我知道了他那些行为的原因,他在电话里长久没说话,我挂断通话。太多事需要想清楚。但我确实需要一个假期。
晚霞如血般涂抹着天空,照映着特局外的那细腻的白色沙滩,几棵椰树随着风摇摆。
我知道我那无力感产生的源头,是以前的我故意选择着相信。
最后一道残阳尽,海面变为瑰丽的玫红色,而我知道,海平面下阴冷与残酷并存。海风柔柔地吹了过来。像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新世界。
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