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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亚龙静静地坐在公寓阳台打开的窗子边,出神地盯着蒙蒙细雨中,近处的花草树木、远处的车辆行人。没事的时候,他经常这么做。
直到智能家居服务机器人敲响饭铃,他才呆呆地站起身,关上窗子,指示清洁机器人弄干净洒进屋子的雨水。本来,只要他愿意,房间的屋顶、墙壁、地板,甚至大件家具的表面,都能随时投映出任何景致,可他从来不曾那么做。
木木然吃过饭,他看一眼时间,神情凝重地扫视整个房间,似乎是要做出郑重的告别。然而除了他和常见的几个服务型机器人,屋里再没有第二个可以跟他对话的人了,就连那些机器人也从来没有发出过语音提醒,或是接到过他的语音指令。他患有失语症,自从上大学那年重感冒发烧之后,就奇怪地得了这种病。感官和思维都毫无问题,就是无法听懂别人说话,也难以自主进行语言表达。别人和自己的话语,在他的耳边,完全变成了鸟鸣兽叫般的怪音。好在他总是随身佩戴语音、文字双向交流器,附加的脑波感应仪则可以方便地把他想到的字句即时投射到交流器的输入端。
尽管如此,他的社交活动仍然受到了很大影响,时至30多岁,依旧孤身一人。哪怕他学识渊博,精通数种自然语言,更加厉害的是在通用计算机逻辑语言方面,几乎无人能出其右侧。
马亚龙缓步移到书桌前,颤抖着手,从桌面上调出应用界面投影,给父母发出一份短消息,告诉他们自己要去和朋友远游,请他们不要来公寓找他。或许是想到已经许久没回家探望过父母,马亚龙深深叹口气,摆正了桌上的“世界计算机黑客对抗赛亚军”奖杯,起身出门。
根据重重加密的那封邮件中的地址,他来到魏都市磁悬浮轨道站西墙外三分之一处,正对排水孔的地方。左等右等不见人,马亚龙皱皱眉,想起了邮件末尾那一串奇怪的句点。他用手环投影出邮件内容,转身在背后光滑的广告隔离墙上,用手指敲击出那串密码。
过了会儿,附近道路监控摄像头上观察到,马亚龙迈着僵硬的步伐向南走去。但实际上,那只是个三维仿真影像,真正的马亚龙在影像的掩护下,早已从广告墙根处出现的地洞中,坐上了一个铁桶状的自动潜行车。此车无论里外,全部漆黑一片,封闭后位于内部的乘客根本什么都看不到。虽说此车全程在下水道中飞驰,外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不知过了多久,潜行车停在了一个像是地下防空洞的地方,有点晕头转向的马亚龙从里面钻出来,压一压内心的紧张和不安,走进这个秘密基地中去。
说是秘密基地,却没有什么重要人物,唯一需要保密的,就是那台超大功率多光谱系统信息扫描记录器。那东西发出的多重频率强激光,能在瞬间把人体化作一股蒸汽,而设备上的高精度衍射探测器,则会在同一瞬间,将组成人体的每个分子的形态和位置,全部以数据的形式记录下来。这些数据会经过简单处理后被暂时保存或传输到未知位置的超级量子计算机中,由模拟软件重新把那些数据还原成人的虚拟形象,从而实现所谓的“灵魂离体”。此过程俗称“天国之路”,那台设备就号称“天堂之门”。
几个调试机器人正默不作声地忙碌,一个明显经过了强化改装的公关接待型机器人,上前迎接马亚龙:“马先生,您好。我已接到您的预约服务请求,自由之光将会把您那高贵的灵魂接引到永恒的国度。恭喜您即将踏上天国之路。”
马亚龙非常清楚,这种机器人能在数米之外精准监控一个人的呼吸、心跳、细微动作、语气,还有皮肤毛孔的收缩与体表腺体的分泌情况,堪比最高级的测谎仪,基本没有人能在他面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就算马亚龙不能用话语回应,对方也就没法通过语气判断他是否撒谎,可其他几个方面还是会暴露他的内心,所以他最好是如实回复,否则对方随时有可能以自爆的方式来销毁这里的所有秘密。
几行全息投影字幕凭空显示在马亚龙脑袋一侧,同时电子语音从他喉部貌似服装钮扣的小扩音器中发出:“别跟我说这些废话,我非常清楚这玩意儿的功能和原理。精确到分子级别按说是可以模拟人的一切生理活动了,但对于意识而言,这种精度远远不够,再高的精度也不够!”随着马亚龙脑波活动的骤然增强,电子语音也模拟出了相应的情绪波动,猛然加重了语气、提高了声调。
马亚龙稍微定了定神,平复了下心绪,电子语音和字幕接着说道:“人脑是个极端复杂的多重混沌系统,对初始数值无限敏感,任何微小的初始误差都会导致系统状态的偏离,这只是时间问题。分子尺度级别的误差,可能只要几秒钟就会出现可观测的偏离,况且在取值、储存和传输数据的过程中,初始参数要经过多次的压缩、转换,每次这样的过程,都会对原始数值进行标准化修正。可以说最终在电脑那边的虚拟世界里复活的我,跟现在的我不过是高度相似罢了,不仅不可能一样,更是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哈哈,这个过程与其说是什么灵魂离体,倒不如说是一个人自杀之后,期望能继续活在别人的记忆里。哦不对,应该是活在机器的记忆里。”
接待机器人随即问道:“既然如此,那么马先生您又是为何要选择预约此项服务的呢?”
马亚龙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因为我对现实的人类社会极其失望啊。对我而言,预约这项服务,只是想提前安置好自己的墓地和墓志铭。本来,我是不想死的,可又不愿在无聊的社会中空耗一生,也是不甘心,总觉得在另外的世界再来一次的话,没准自己应该有更好的成就。可要把自己的信息尽可能真实地复制到电脑里,便只有天路一途。激光的功率越高,系统信息的扫描精度就越好,别无他法。”
接待机器人探测到,马亚龙的表达和纠结、略带恐惧与忧郁的情绪都是真实的,与之生理信号相符。于是说道:“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不。”马亚龙突然说道,“虽然我了解,由于参数数量的巨大,扫描后的我即便再怎么被进行标准化修正,也还是能在那个世界中保持自己的唯一性。但这个唯一性的数量毕竟是有限的,我怎么知道你们不会为了降低运算量、节约计算成本,而擅自篡改人物原型数据,把我改得跟别人大同小异呢?我要求进行先期体验。”
先期体验,是指用数万根可以从神经细胞间穿过的纳米细丝,插入大脑,将意识活动同步到虚拟的电脑世界里,以无虚拟形象或标准化虚拟形象游走,提前视察“天堂”情况。接待机器人同意了准客户的这个要求。
进入体验状态之后,马亚龙一边大致查看着虚拟天国里的各个不同“世界”,一边时不时地要求以访客身份进入系统后台界面审查程序设置。在这种状态下,他的思维会被当作输入端信号,全部接收进入程序层面,与此同时,一套咒语般的代码,也在这位访客沉默的思考中,悄无声息地植入了这个相对独立的异次元空间。
作为顶级黑客,马亚龙和他的战友们早就通过各种方式,把“天堂”的程序架构和漏洞查了个清楚。他们联合编制了一个小巧的病毒程序,可以让那个虚拟世界暂停运作,并在全网络暴露自己的真实IP。战友们会迅速查出那些超级量子服务器的隐藏地址,并在最短的时间内从网络和现实世界发动攻击,争取全部收缴或破坏在国内非法运营的“天堂”系统。至于那些以数据形态存在于虚拟世界中的幽灵们,其实他们自踏上“天国之路”的那一刻起,便早已死去。
随着病毒代码输入完毕,马亚龙感觉自己周围的世界突然被一片强光笼罩,然后化作无数的马赛克渐次消散。先期体验系统异常掉线,这虽然不会直接要了体验者的性命,但除非有人从外部手动关机退出,否则他将被长时间困在这空虚的梦魇中,直到真实世界中的躯体涸竭、死亡。
假如,那接待机器人不像看上去那么傻,它若发现了准客户的真实目的,肯定会执行事先设置好的自爆命令——这不是没有先例。假如组织事先散播在下水道系统中的那些,像是老鼠、蟑螂的仿生追踪器,没能及时跟上那辆潜行车,从而没能在第一时间赶来解救,马亚龙可能会遭受各种精神损伤,甚至就那么活活饿死。
卡在虚拟与现实之间的意识,感觉就像是处在无边的寂寥和黑暗中,连自己的身体都知觉不到。纳米细丝发出的电波会牢牢控制住大脑,使得连梦境般的幻觉都产生不出来。马亚龙此刻完全就像禁闭在真空中的一缕幽魂,跑不掉、动不了、不能看、不能听、甚至不能思考,每一瞬间都仿佛永恒。
突然间,一道白光闪过,周围开始呈现出三维空间的轮廓,数字世界特有的标示空间界限的基本坐标系,如经纬线般迅速铺开,并在某些地方显现出程序接口的标示。虽然马亚龙总算摆脱出了虚无的监牢,可是他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事,自己没能回到现实,而是有人从外部接入了体验器。
目前看到的,就是体验器的后台控制界面,而即将从左边的外部程序接口处进来的,应该就是之前负责接待客户的公关机器人。其目的大概是要对突发故障进行初步检查,以确定是尝试继续进行先期体验,还是退出体验系统让顾客回家,又或者是引爆自己,销毁运营痕迹。
那公关机器人肯定拥有体验器的管理员权限,可以查看体验器的系统日志,也必然能够很快发现,此次系统故障的原因,完全在于当前顾客的恶意代码攻击。马亚龙清楚,自己必须马上启动备用计划,不能让那机器人的主程序从这里得到反馈信息,也不能让它取得体验系统的实际控制权。否则,无论是机器人自爆,还是它命令体验系统用纳米丝发出的电波将客户的大脑烤熟,马亚龙都必死无疑。
要想在虚拟世界里,跟握有管理员密码的智能程序打仗,马亚龙现在至少还缺一样武器。组织上之所以选中让他负责渗透,除了高超的黑客技能以外,也是看中了他患有失语症这一点,可以把那件武器,悄无声息地藏进他随身连接的脑电波读取器中。大数据的时代,即使是在自己家里,都有可能被人时时监控,而普通人若是随身携带生物电子设备的话,绝对会引起敌人的格外警惕。但对于罕见的病症,植入辅助生物电子芯片,就非常顺理成章了。
马亚龙通过回想特殊的图象,顺利激活了隐藏于脑电波读取器中的程序编译器和黑客工具软件,从而在虚拟的后台控制界面获得了完整的身躯。随即,他如同奇幻故事中的魔法师,通过简短的咒语调用黑客软件中的数据包,生成攻击性代码,死死锁住了外部连接程序接口的信息读取路径,并同时封住了体验器的硬件驱动程序命令集。
智能机器人多次尝试读取信息和下达指令失败之后,竟把一些用于自动诊断和排除故障的智能程序发送了进来。原本对付这些小程序于马亚龙而言并不困难,但虚拟世界是数字程序们的主场,马亚龙的意识投影在这里就相当于一个木马病毒,碰巧那些智能程序大都有清除病毒程序的功能。
按说最好的方法,是直接通过程序接口攻击那个智能机器人,使其丧失自爆的功能。可马亚龙不敢冒险放开对接口输出信道的封锁,万一攻击失败,那机器人完全能在0.1毫秒内,把一切化作飞灰。自己会死不说,战友们也不能从这据点里找到更多的证据和线索了。
双拳难敌四手,马亚龙的防御越来越吃力,而那机器人似乎是想让大量的智能程序使体验器宕机,强行引发系统重启。封锁接口和命令集,应对程序攻击,还得注意防止系统资源的耗尽,要同时完成这三重任务几乎是不可能的,马亚龙能做的,只是尽量拖延时间。
摧毁智能程序的效率,远远赶不上智能程序被从外部输入的速度,又根本没时间编写相应的黑客程序代劳。渐渐地,马亚龙不得不放弃对命令集的强化封锁,即使可能让自己丧命,他也顾不上了。
很快地,驱动命令集的部分代码就被智能程序解锁。当程序测试被夺回的命令代码的时候,采用的方式相当粗暴。马亚龙只觉得身体像遭到了灼热钢鞭的反复抽打,尽管他很清楚现实的伤害并没有发生,但极端疼痛的感觉却是百分之百的真实。就算疼痛尚可以忍受,随后出现的各种幻觉,令他完全无法再进行虚拟的抵抗,感觉的剥夺和扰乱,相当于封锁了他与体验器后台的程序连接。现在,机器人和人类的处境,已然对调了过来。
正当马亚龙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的时候,一道亮丽的蓝色闪电,瞬间把整个虚拟世界撕得粉碎。再次陷入无尽虚空和黑暗中的马亚龙知道,刚刚那道闪电,要么是战友们在突击前释放的能让所有电子设备停止工作的电磁脉冲手雷,要么就是那智能机器人的自爆炸弹。或者,在极小概率的情况下,两者同时?
好在任何坏的结果都没有发生。当全仿真虚拟体验机关闭,肉眼不可见的大量纳米丝小心地从头颅中取出,缓慢适应脱离外部控制状态的大脑,还在犹豫该不该接受来自真实躯体的感觉讯号。马亚龙微微睁开眼,看见面前的人似乎正在对他说话。过了一会儿,那人终于想起用立体投影在他面前写道:“嘿,伙计,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已经习惯了默认交流方式的马亚龙,也不管自己是否戴上了脑波感应器,只是在心中默念:“马亚龙,男,Z国网络特别行动组秘密成员,代号‘苏秦’。”
几天后,他独自走在返回居住公寓的路上,深秋的绵绵细雨下个不停。行经一条无人的小路,他索性张开双臂、抬起头,任性地享受雨点的丝丝清凉。
他对人类社会感到失望是真的,但他喜欢这个客观、真实的世界。失语症多少阻碍了他与人的交流,却使他更加看清了语言的本质。能被一串逻辑语句代码轻易摧毁的虚拟世界即便再好,也令他感到脆弱和压抑,理论上的永恒生命怎比得过自然造化的伟大?况且,虚拟化的意识,在任何意义上,都只能任人摆布。
我是作者,解释下,这文字数超了一千多,为了缩减字数,不小心把故事背景的介绍给删掉了—— 随着一系列科技进入发展缓慢的平台期,全球经济缺乏动力,就业市场持续不景气,越来越多的人们沉溺于虚幻的仿真电脑游戏中,难以自拔。几年前,部分国家的政府为了缓解财政压力,居然立法鼓励人们“走上天路”。说是为了改善民众的生存环境,其实不过是想要甩掉贫困人口的包袱,盘活贫民区消耗和占据的资源,以便更好地为剩余的富裕阶层服务。尽管很多人都知道这些,可对现实世界的绝望还是让多数人选择了默默接受。 Z国执政者们选择坚守自己的意识形态,无论如何不肯认同这种变相的屠杀,哪怕为此被批判成反进步的和专制的。有些国家认为Z国的执政理念对自己的政策实施构成了潜在的威胁,不计代价地煽动舆论反对Z国政策,甚至通过走私途径将人员和设备渗透进来,秘密开展“灵魂离体”业务。企图在民意和事实两方面,逼迫Z国政府就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