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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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门汀身着橙红色连衣裙款款走来。连衣裙越拖越长像一滩溴水在地上流淌开来,下半身奶油一样变软弯曲。她朝阿诺德一笑。尔后小巧的脑袋自颅顶开裂,缓缓绽放。纠缠的血管从末端开始旋转、伸展,头骨分成无数白色花瓣,两颗眼球花蕊一般被细长的视觉神经支起。阿诺德尖叫着闭上眼睛,但无济于事。

满身大汗,阿诺德猛然翻起,喝了口水。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尽管昨天上午他还看见一个皮肤青紫的死婴爬上屋顶盯着他。眼前无数只蝌蚪在游动。腿上无力,阿诺德倒头再度陷在被窝,长舒一口气后使尽全力爬到几步远的冰箱。门被捶得砰砰直响。几只油光闪闪的蟑螂从墙缝溜出。其中一只冒失鬼经过了他的大腿,激起一阵鸡皮疙瘩。阿诺德口齿不清地骂了一句,然后继续用两只手抠开冰箱门。外面的家伙不依不饶,一口气踢开房门。阿诺德眼睁睁看着一桶冰淇淋被房门拍翻在地。

“我的老天,咋这么臭!”

几个人掩鼻把他扶到椅子上。阿诺德又是一阵眩晕——他需要食物。塞林格曼,克莱门汀的经纪人,双手合十站在他正对面。

“完了,全他妈完了,”阿诺德喃喃,然而只能从嘴里吹出一丝臭气。塞林格曼从衣兜里掏出先前阿诺德用过的手机,随即拨了克莱门汀的电话。

“拉问诸神:‘有什么方法能治愈这毒蛇的咬伤?它使我衰弱不堪。’诸神默然,只有伊西斯上前回答:‘请说出你开辟天地、点亮日月星辰的那句话,因为它是至能的。’拉说:‘……’”

之后便是一片噪音。

阿诺德这时竟有点想笑。他从来没有听过克莱门汀这么故作严肃的朗诵。这个鬼女人,自从在孟菲斯酒吧那次之后就缠着他。一颗沾了酒的樱桃打在他眉心。“我的小金丝雀,你逃不出我的掌心,”她翘着二郎腿说。拙劣的模仿,好像他没看过梅里美似的。他曾不断反思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世界的齿轮永远藏在夜幕之下,严丝合缝听不见声音,你看到的只是一个荒谬的结果。谁知道呢?他只知道这个鬼女人如何使他偏离日常生活的轨道,和她这颗狂暴的太阳撞到一起。也许这一切只是她一时兴起的反叛,一个炙手可热的女明星对狂热崇拜者的反叛——随机找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职员不顾一切地搅在一起。这反而让崇拜者更为癫狂。他选择全身而退,带着她用嘴喂给他的卡巴斯毒瘾。

“你听出什么意思了吗?”塞林格曼带着颤音问他。

阿诺德张口无声。骨头磨合的吱嘎声在脑中回荡。身边一个人掏出卡巴斯药贴帖在他手腕上。塞林格曼能看到理智从他呆滞的眼底慢慢回升。在塞林格曼的带领下,阿诺德被抬到楼下的车里。

阿诺德被清晨的棱角刺痛。叶缝间细长的光束插入他的内脏。卡巴斯药贴给了他些许舒适。

“她已经失联三个月了,”塞林格曼说,“你是她失联前最后联系的人。”

阿诺德一把撕去药贴将它甩出车窗,恨恨地说:“这什么意思?恶作剧还是行为艺术?她在电话上给我说那些是干什么?难道她还是情感的受害者,要我去救救她?我告诉你,就算她像上次一样跪着求我也没有用!”

前面驾驶舱那两个人咯咯笑起来。还没等阿诺德冲他俩发作塞林格曼就按住他,悄声说:“那几个不是我的人。”

随后一叠档案递到他手上。第一张,金牌基金经理人皮尔森在两个月前意外溺毙于浴缸,死者家中存有一多月之后才付梓印刷的环球金融时报;第二张,一个月前铁矿巨头尼尔森在自家别墅被从二楼落下的花盆砸死,此人曾坚决反对勘探队对于香颂地区不存在富钒铁矿的结论,而他的看法在前天被验证;第三张,两星期前,女演员芭芭拉在高速公路上被飞来的不明铁球砸死,此前她毫无征兆地退出电影《去年在亚里亚德》拍摄组,而此部电影在本周票房惨败;第四张……

芭芭拉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阿诺德心中一沉。这个三段论女孩(当初克莱门汀就是这样向他介绍她的)活泼但不神经质。他们还曾有过一次短暂而深入的交谈,如果不是克莱门汀后来打断的话……阿诺德耳鸣起来。后面出现的死亡时间越来越紧凑,而死者都是他从克莱门汀那里听说和认识的。

车停在克莱门汀的住处,一幢原木建的二层小木屋。塞林格曼把阿诺德搀进屋,身边那几个一同来的人朝门口一个长官行了礼。门口竟还设了道安检。搜身时阿诺德打了个臭不可闻的嗝。长官的长脸皱成一条苦瓜,勉强挤出笑脸和他握手交谈。

“你好我是蔓城安全总署长,伍德。你已经成为我们特殊保护对象和最重要的线索来源。”

塞林格曼继续把他扶到沙发上,然后从厨房端来吃的给他。阿诺德一边大口吃一边说:“抓人也得有个理由啊。不要因为那些人都跟克莱门汀有往来,就把我给抓起来。我也没那么多能耐杀这么人。话说他们怎么个个都料事如神?跟魔鬼做了交易?”

伍德走到一台播放器旁对他说:“克莱门汀在电话上对每个死者都说过一句奇怪的话,我可以放一两段给你听听。”

“放芭芭拉的那段!”阿诺德激动地把食物喷了出来。

播放器启动。克莱门汀说:“我明白你的苦衷。人心动向变幻莫测。然而你只要能背出苏莱曼大帝戒指上的铭文,你就能对众人的心思洞若观火。”芭芭拉半开玩笑地说:“我看你已经火入魔。我可不愿意为了知道电影有没有票房就跟巫婆一样念咒语。”克莱门汀用意味深长地回应道:“做不做由你。蛇女王带着哈希卜来到苏莱曼大帝长眠之所。哈希卜俯下身亲吻苏莱曼大帝的戒指,并念出上面的铭文:‘……’”

又是一阵熟悉的白噪音。

“你是说她也跟我说了类似的话?就是今天塞林格曼给我放的那句话?”

塞林格曼和伍德都点点头。

“但是我什么都没听出来啊。你们就没尝试过追踪她手机的位置吗?”

“追踪的结果是她在任何地方,”身边一个小警员叹了口气说。

伍德拍了拍阿诺德肩膀说:“你休息会儿再说吧。”

吃了饭洗完澡,阿诺德从浴室走出来。塞林格曼顺便又给他帖了一条卡巴斯药贴。尽管他离开克莱门汀就的原因之一是为了远离这该死的毒瘾,但在药贴贴在手腕上的时候,他竟站在窗口伤感起来了。之前每次都是她把卡巴斯药丸味进他嘴里的。

塞林格曼这时也走到窗边,望着对面的树说:“语言是有灵的。当我说爱这个词的时候,声波触及了别人的耳膜,电信号随即在他拜占庭经络中穿梭,到达大脑。他是如何通过这些机械的反射懂得这个抽象的词汇?我发出的声波是惰性的,在料质上与噪音无异。而那些不可捉摸的感觉却被这个简单的字抓住。”

“你也被她灌输得神叨叨了。自从前几年她加入那个奇怪的团体,就张口闭口都是这些话。”

阿诺德转过身呆看着室内陈设。对面墙上的巨幅照片里,克莱门汀趿着黑色高跟靴,披上黑斗篷,头戴黑色宽檐帽,一个头画乾坤爻卦图的老头和一只写上梵文的羊分别站在她两侧,身后的石柱还写着巴门尼德的箴言,而背景则是一道道彩虹。

“真的,我一直都相信我的直觉,”塞林格曼看着云继续说,“克莱门汀身上一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灵气,所以当年我主动去当了她的经纪人。”

阿诺德瞧了瞧塞林格曼。他觉得塞林格曼有点儿嫉妒他。

“我觉得她或许真的发现了什么,那些录音中的句子是被故意屏蔽掉了。”

“谁会无聊到去屏蔽掉别人的电话?”阿诺德反驳。

“但是这都不是重点,”塞林格曼两眼放光,“你知道吗?早在椅子、树木和大地出现之前就他们奇妙的形式就已经存在了,而那种形式只需要你把它轻轻说出口就可以再现。就像……就像……世界上亘古恒存的事物的规律能被囊括在一个精巧的公式。而那些公式都是自智者的心灵生发而出。但那描述一切形式的语言一定比数学公式还要精妙。它是语言之上的语言、智慧之上的智慧。然而这种语言是不能被我们轻易听见的。”

这个家伙真是疯了。阿诺德走到另一边坐在沙发上打盹。突然桌上的电话、裤包里的手机都响了起来,众人一惊。伍德一路小跑把自己的手机放在阿诺德耳边。

“拉问诸神:‘有什么方法能治愈这毒蛇的咬伤?它使我衰弱不堪。’诸神默然,只有伊西斯上前回答:‘请说出你开辟天地、点亮日月星辰的那句话,因为它是至能的。’拉说:‘……’”

仍旧是一片噪音。

阿诺德不耐烦地说:“还是……”

“继续听!”伍德说。

“我的小金丝雀,为时不多,我已身不由己,赶快来找我。我在……”

又是一阵杂音。

众人不解。

“嘿!往天上看!”外面草坪上一个小警员朝天空说。

一架喷气式飞机在天空上下翻飞。稍纵即逝的白色尾气画出一个个字。大家聚精会神地念:城中路20号。

“这就是启示!”塞林格曼大喊。

“我知道往那边的路,”外面那个小警员说。

“这……这太荒唐了,”阿诺德一边说一边上车。伍德也跟了上来。

车正往市区飞驰。阿诺德一边思考一边对塞林格曼说:“假如你说的是正确的,那么这句话真的会有某种奇妙的效果?”

对方回答道:“那是当然!而且按照她的提示,这句话应该是创世之语。”

“我要这句创世之语干什么?这个世界都已经存在了,干嘛还要再创造一次?”

“也许是推翻现行制度,”伍德拖着下巴沉思,“她是不是加入了邪教?”

塞林格曼摆摆手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到古老的辩证法来看待这句话。密宗里面有句话:黑暗的左手是光明。你们想想看,世界还没有创生时,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更没有物质。在那种状态下,上就是下,左就是右,明就是暗,有就是无,生就是死。所以这句话也可以理解成毁灭世界的语言。”

一个急刹,大家差点就从座位上飞了起来。

“主干道堵车了,”驾驶座上小警员转过头对他们说。

没过多久众人就陷入一片车海之中。

阿诺德立马问:“步行要多久?”

“半小时。”

“那我们走!”

尽管填饱了肚子还贴上了卡巴斯药贴,阿诺德依旧周身乏力,只能远远跟在其它人之后。他满脑子思考着说出那句话的后果。难道世界真要被毁灭?不料前面一群行人从对面走来,冲散了队伍。阿诺德迷了路。他朝前方大喊了一声,但其他人已经走远。

这也许就是自作自受吧。如果当初不主动离开克莱门汀,现在也没有这麻烦事。但转念一想自己不知道那句话,说不定也就逃过一劫。于是他喘着粗气坐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休息起来。一个老太婆递给他一张传单。他拿来定睛一看,上面不是广告。

辛波斯卡,四十页,四到七行。

妈的这个疯女人!他看了看图书馆走了进去。

“请问这里有辛波斯卡的书吗?”

管理员指了指墙边的书架。

几经找寻,阿诺德打开一本诗集,手指着字读起来:

“我敲了敲石头的前门

‘是我,让我进去。

我没有二十万年的寿命

所以请让我走到你的底下。’”

有东西掉在头上。他右手一摸头,全是水泥碎砾。他抬头一看,右手墙列出一条大缝。他刚惊叫着退到一边,墙就轰然倒在面前。然而一边的读者们依旧在静心看书。管理员一脸淡然地走过来,从他手中拿过诗集放回原位。

阿诺德把头探进其中。只见前方是一个幽深的通道,终点处有一个微微发光的长方形。他心中忐忑,手扶着墙壁一步步走进去。光是通道里回荡的脚步声就已经把他吓个半死。更糟糕的是卡巴斯药贴的药力开始消退。他感到自己是一滴脆弱不堪的水。这粗糙的路面和墙壁快要把他戳破了。

“克莱门汀?”

前方和身后传来同样的声音。为了分散注意力也为了给自己打劲,他故作愤怒地自说自话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这鬼女人就从来没消停过。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现在却把我弄到这幅田地。等我找到她,等我找到她,我一定要问个清楚,还要狠狠地教训她一顿!”

不知不觉中阿诺德迈过终点。刺眼的光照得他睁不开眼。天上飞机的轰鸣像拍碎的海浪在四周闪烁。这里很安静。他都能听见从树枝飞下的鸟走在落叶上的声响。眼前事物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他正置身于一条通往露天剧院的林荫大道。卡巴斯药贴的效力已完全没有了。他感觉自己老了四十岁,小腿发僵,只能费力地一点一点向前挪动。

“城中路20号,”他抬头念出剧院的门牌号,脖颈扭得噼啪直响。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太阳底下,蓝色的座位像皇冠上镶嵌的蓝宝石闪闪发光,刺痛着阿诺德的视网膜。

“嘿我的小金丝雀!快来快来!”克莱门汀穿着晚礼服在圆形舞台朝他挥手。

“你就不能走过来吗?”

“我现在只能站在这个地方。”

“什么意思?你难道没有腿?”

克莱门汀没有回答。阿诺德只能艰难地走上去。太阳晒得他发昏,周围一切都在闪动,连同克莱门汀的脸。克莱门汀郑重地和他拥抱。他很享受衣服上的香味。这让他打消了质问她的打算。他现在想要的就是把这一切都结束,哪怕是死也比如今活受罪强。

“嘿,听我说!”克莱门汀两只手捧着阿诺德憔悴的脸,“你一定想问我之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只能告诉你,我之前在试验那些话的功效。我当时很慌很慌,所以只能拿身边的人试一试。想不到……”

阿诺德感觉两颗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他快站不住了。老天,不要解释了,赶快结束这一切吧!

“现在我们就结束这一切好吗?”克莱门汀灼热的目光在他脸上聚焦,“你要跟着我念就好了,好吗?”

阿诺德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克莱门汀凑到耳边说:“拉问诸神:‘有什么方法能治愈这毒蛇的咬伤?它使我衰弱不堪。’诸神默然,只有伊西斯上前回答:‘请说出你开辟天地、点亮日月星辰的那句话,因为它是至能的。’拉说:”

一串他从没有听过的音节进入了耳中,宛若天籁。与此同时阿诺德也将它说出了口。一瞬间万物归寂。飞翔的鸟、下落的树叶停在半空。一种升华之感油然而生,阿诺德感到自己的气力在恢复。他念出了最后一个音。

呼呼呼,原本迎面吹的风这时吹向后脑勺。鸟一边收回已经展开的翅膀一边往回飞。而树叶则回到原先的枝头。太阳在东方落下,于西方升起。无数人跑来飞快地拆掉剧院座位。水泥地面由干变湿,最终化为泥沙。而克莱门汀面带微笑,身躯渐渐透明直至消失。一切不断加速倒退,直至太古遁入幽冥。

阿诺德慢慢睁开眼。对面镜子照出一个赤身裸体的陌生男人躺在冒出白雾的床上。那个男人正一脸惊讶,摸着自己的脸。而一旁黑色的频幕中,显出一行字。

系统重启。

评委点评 评语汇总
匿名 2017-10-22 20:35

相当娴熟的语言技巧,情节构架和推动也有切实的朋克风味。

凉猫 2017-10-21 11:48

似乎是某种赛博朋克题材故事的延伸,加入了很多让人看着不明觉厉的宗教风格语句,其中是否蕴藏玄机?我没有看出来。只觉得这些语句将本文塑造成了一出精致的文字游戏,角色们在面包屑的指引下,走向并不是家的结局。

萧星寒 2017-10-21 09:10

文字功底超赞,当中有种种变化,以至于可以忽略部分错别字。结尾逆转,合情合理,又发人深省。我喜欢。

匿名 2017-10-19 15:29

很难有人能驾驭这种题材还能写出故事,作者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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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灵思风说出了那句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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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话是:富强 民主 文明 和谐 自由 平等 公正 法治 爱国 敬业 诚信 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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