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雪场熄灯以后就只有我和克里斯蒂娜会过来了。在一片漆黑的夜空之下，克里斯蒂娜独自一人在几个山头之间来回摆荡，晶莹的人造雪反射出滑雪板上的荧光照在了她的身上，萤火虫一般的克里斯蒂娜于是成了这里唯一的光。她似乎一点也没有被熄灯所影响，在所有人都浸入自己的孤立世界里后，只有她仍然一如往初，过着前后无差的生活。对她而言，在漆黑夜空和星舰的冰冷外壳后，星空仍在那里，并没有什么实质的事物因为熄灯而消失了。事实上，消失的只有我们心中的某份芥蒂。

她在山堆之间飞舞，滑雪板摩擦着雪地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循着这声音，滑雪场的寂静被撕碎了。恍惚间这片小天地好像散成了漫漫无边的蓝色碎屑，碎屑们彼此盘旋着，欢脱地上下跳跃，随后成为了另一番景象，熄灯以前的世界在我的脑海再次出现了。从滑雪场沿着主干道一路向下，街道向每一个方向蔓延，而在街道的下面与旁侧，是从路面以下生成的一个个金属的窑窟。人工太阳悬停在星舰的中央，白色的光芒撒向了每一个窑窟和其上的与旁侧的街道。被窑窟拱起的街道一层一层叠加积累，最终在星舰的另一侧贯通连接了两端的地面。巨大的艾萨克的雕像被矗立在这座仿佛千孔窑洞的建筑面前，用他冷淡无神的目光扫视着这座被金属包裹的城市。而在金属之外，是无边黑暗和千亿星辰所组成的存在于每一个人幻想之中的太空。这就是我曾生活的世界。自从离开地球以后，星舰在停靠和随机航行的反复循环之中，已经苟存十万年有余了。

直到熄灯为止。

在旧时代，我们的双腿被缝在了泥土之上。恒星级飞船的可怕消耗击碎了我们摆脱引力的梦想。但是在长久的无趣的沉寂后，艾萨克的布朗飞船理论出现了，不是从飞船制造问题而是从动机上改变以往的星舰制造的困局。筹建第一艘星舰的准备一如他的预想，彷如积土成山，在艾萨克六十七岁时开始，一直到他去世后一千六百四十二年才正式完工。此刻我脚下的这座滑雪场恰是十万年前这场实验所留下的唯一一个旧时代的印记。在熄灯以前，人们在星舰的内壁投射了外太空的实时影像，营造了这座城市悬浮在太空之中的错觉。当我们抬起头，密密麻麻的星辰正俯视着迎向我们的目光。而这一切都已经消失了。自从熄灯以后，所有的投影都被关闭了，就连并非绝对需要的所有娱乐活动都在逐渐淡漠的社会气氛之下被人们逐渐自行取消了。在来滑雪场的路上，我们所见到的行人都寥寥无几。我不知道星舰里还有多少人，或者多少活人。我总觉得在这个世界里，就算有人在家里自杀也不会有人发现。

正如艾萨克所想，在星舰起航十万年以后，一个在人类世界一直存在的疑问被找到了另一个角度解决了。我们并不需要走遍宇宙搜查每一颗星球去寻找除了我们以外的智慧生物，我们只需观察宇宙本身即可。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克里斯蒂娜也正好滑到了我的身边。荧光颤颤巍巍地点亮了我们的周身，此时宇宙也是一片黑暗而已，我们便浸身于这仅有的微弱光芒里，往外一步都是无边的黑。她并没有看我，也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她的眼睛像极了艾萨克，与周身的环境相得益彰的那种默然。我看着她，心头突然涌起了一种错觉，这个星舰里是不是只剩下我俩了，于是这番错觉随机延伸，我又在自己的心里深深以为这个宇宙里除了我们也只剩虚空而已。一个星期前，星舰的学者们正式确认了这虚空的纯粹，宇宙物质的平衡除却人类文明的影响，除此以外在这十万年间再无变更。即使在人类存在以外的上古时代曾经存在过域外文明，至少他们在这十万年里失去了全部的踪迹。

他们熄灯了。

或者说，整个宇宙甚至有可能从未存在过光，我们的存在便是仅有的变动。熄灯这个词在星舰里疯狂蔓延。正如克里斯蒂娜所说，星舰外壳以外的世界其实并没有任何变化，唯一改变的只是我们的内心罢了。我曾听说过旧时代的历史故事，当一座孤城里的人们确认了自己彻底孤立无援以后，等待他们的只剩一个结局了。而其中的崩溃从来都是源自每个人对自我的放弃，围绕着这世界虚空只需静静等待着，我们的灯火就会都被自己熄灭了。

我站在克里斯蒂娜的身边，她也站在与我共用的同一道光之下。忽然，我听到自己在说：“那里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