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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雪还在下。
鹅毛大的雪花在点点漏出云层的阳光下,因为色散,披上五彩的光环,给人一种如临仙境的迷幻。
雾从山谷腾出,说是腾出却藕断丝连似哈达,把山头缠绕了,又解开,解开了,又缠绕,细处似袅袅青烟,似缕缕银丝,粗时如万顷波涛,如大军压境。
他终于动了动,一只手伸出篷外。雪霎时攀上了那满是老茧的手,又很快融化,顺着掌纹滴入江中。
船因为他的细小的动作而细微却长久地悸动颤抖着,但看上去仍是纹丝未动,像岛屿,静静的。一些船舷上雪花从他身边滑入江中,空中飘落的雪花又渐渐压了上来。
他缩回手,用另一只手搓了搓,再次拿起钓竿。
如果这时你在江面上,你也许会注意到破旧斗笠下的那双眼睛,沉静着,画满岁月,间或一瞥,看一片雪花欢笑着落在体侧。江上什么都没有,除了冰冷的水气,裹挟这芥小舟,就像那单薄的蓑衣裹住他一样。
他笑了,因为普天下再没有谁会像他一样独钓寒江,因为他便是庄周,庄周便是他。
船再次轻颤了一下,但不是因为他。
空间像一张纸被人刻意捅破。一个点,一个不大不小却又可大可小的点从无到有地凸现,悬在小船上方,点向四周逐渐扩大展成圆面,像极了月蚀的夜空,那黑月又被不知名的力揉成了人形,不过片刻,一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了庄周面前。
一次长距的时空跃迁在无声无息中完成了。
二
“怎么搞得!”身材浑圆臃肿的男人正在对着战战兢兢的下属咆哮到,“怎么完全没有计划的效果!”
“实……实在是我们失职,老板”,领头的下属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但这真的不是我们的错啊,四维连通技术才发展起来,机器仍很不稳定,机舱一丁点的局部过热,哪怕一颗烟头都可能使时空的再演绎出现失真……”
“什么,烟头?”
“是……是的,这也是我们要穿涤纶长丝防静电制服的原因。我一定这就去查查,但真的不是我们操作人员和运维人员的问题……”
“咳咳……”胖子的脸红到了耳根“这个就算了,抓紧时间解决眼下的问题,赶快安排他跳江场景的拍摄,别的就不管了,到时候片子大卖了肯定少不了你们的分红!”
“是,您放心吧!”
三
庄周双眼微闭,缓缓回过头来,仿佛一点也不惊讶于面前这位陌生的来客。
屈平,却大惊失色。他刚才还在试图向汨罗江边的捕鱼翁晓明是非,话还未出口,竟降临在这陌生的地界,眼前还有位老朽的渔翁,在冰天雪地里垂钓。
他怀疑自己已经疯了,堕入了巫医山神的诡技。
雪下得很大,很快攀满了屈平的双肩,无声无息,也感觉不到任何分量。眼前是一片白,不仅是雪,还有江上的浓雾,谷边的群山间也有团团氤氲的白气圈圈绕绕,但再远的地方就被雪幕遮住,望不透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千年后的诗人如是形象地描绘这番景致,只是现在,这景致中有两人,而不是一人。
“你……”长久的对视后,屈平终于开口了,但无法掩饰他内心的忐忑,“是人是鬼?”
“人……鬼……”庄周眨了眨眼,“有区别吗?”庄周自以为在这里得了道,便压住往日雄辩大论的冲动,轻轻答道。
屈平不甘心,又问:“这是哪里?”
“这里,是世界中的世界。”
屈平低下头,琢磨着这古怪老头的回答,甚至忘了初来时的惶恐。
良久,他又问到:“您在钓什么?”
“我钓任何东西,我钓过名,钓过利,钓过诸侯,钓过美女,但钓上后我就放手了,我不要那些,所以我还在钓,但谁有知道这次我会钓到什么。”
“这是‘忘我’吗?”
“‘我’都没有,何来’忘我’?”
“是为了留迹于史吗?”
“史册不可靠,她任人打扮。”
“那……”屈平顿了一顿,但还是挤出了下半句,“是孤独吗?”
庄周没有回答。他想过孤独何在,但并无头绪供他选择,世上是没有人肯听他的话,舍弃名利有为之路,投奔山林的。
“你孤独吗?”
“是。”屈平又想起了故国荆楚,“我很孤独,没有人听得进我的忠谏,我被王嫌疏,被小人贬损,被黑暗排挤打压!”
“哦,是吗?”庄周转回头去,动了动,将手放在一个舒适的位置。这又让小舟摇晃起来,抖落了船舷的雪,那儿很快又被新雪填补。
屈平无奈地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人是这么怪异,但又同自己隐隐地相像。
“当你孤独时,你怎么办?”庄周头也不回地问。
“我喜欢写诗宣泄,问责天地,我会暴跳如雷,我也会怆然涕下。”
“你真的喜欢这样吗?”
“您很有见地,这样的确于事无补。”屈平低头沉思,之后又问,“您呢?”
“如你所见。”
“吱呀”一声,崖上一株不知名地树上,一枝枯臂被积雪压折,跌下江中,很快又被水气笼罩,再也无迹可寻。
四
“还没好吗?!”胖子的怒吼震颤了整个工作室,“你们平时领钱也没见慢过!”
“快了,老板,您消消气。”负责人谄笑着递过来一支烟,小心地给胖子点上,“我们已经找到他了,马上就进行跃迁传送!”
“再不快点,你们都得滚蛋!”胖子把一口烟喷到那人脸上,恶狠狠地说,“你们以为这机器跑起来不要钱啊,它烧起电抵得上一座小镇,一座小镇!!”
“是是是……”一旁的人连忙附和。
五
“人,再有本事,也难抵抗命运的不仁。”庄周轻叹,“就像平日汹涌的江水,到了隆冬也会被冻住。”
“……”
“各物有各物的生存之道,我们不该去强求什么。各人也有各人的命,我们看似舵盘在握,但命数终究是天定的,我们当享受岁月的静好,而不是执迷不悟地去要改变什么。”
屈平报以苦笑:“你是聪明的,你说的我也懂,但如你所说,各人有各人的命,我的命应该就是守着对楚国的思念去神与鬼的世界吧……你在江边,闲暇垂钓,赏花弄雪;我在大殿,日思夜想,不得安心。你的豁达不是我能轻易得的,我的痛苦也不是你能轻易体会的。”
“谬矣,我从前和你一样,辩倒天下能辩之士后,郁郁寡欢,宁可赴死以求解脱,直到我遇到那件事,”庄周伸出双手理了理竹笠,将它调到一个合适的角度,“那也是个冬天,还是在江畔,有一株很高的树,枝干交错繁多,遮天蔽日。它身旁还有一株小树,娇小柔弱,枝干细嫩。下大雪时大树的枝头满是积雪,折断了许多,散落了一地,而小树……”
“我猜,”屈平打断了庄周的话,“你是想说,小树太柔弱积不成雪所以没被折断,从而告诫我勿露锋芒吧。”
“你太性急了,”庄周笑了,“这也一定是你流落至此的原因。我还没说完呢!小树的确安然度过寒冬而毫发未损,但这不是重要的事。来年春天我再来时,大树落下的枝条已经腐烂,融入大地,供养大树,大树重生,还是和往常一样高大雄伟。小树虽有所生长,但在大树面前仍只是一个小孩而已。”
“这……”屈平张着嘴说着什么,庄周能看到他的嘴一张一闭,却不再听得到屈平的声音。
两处时空之间的四维通道已经悄无声息地连接,精确地聚焦在屈平的每个细胞上。
最先消失的是声音,因为声音能量最低,接着屈平开始一点点模糊,就像他来时一般令人一头雾水。
当时空之间最后一丝虚空的缝隙被水气饱满而现实的存在填补时,屈平回到了他那浩浩汤汤的汨罗江边,周遭还是那片冷雾。
六
“屈原已经回去了,老板!”负责人再次程序性地献上一脸谄笑和一包烟,胖子被他恶心到皱眉,“我们马上传送机器人去开始拍摄屈原跳江。”
“你他妈最好快点,时空跃迁传送人要是被察觉了,有你好果子吃!”
“是,老板,您放心,很快的!”
七
庄周的世界还在下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刚才地一切都像是一场梦——这个人从虚无中来,又从虚无中去得无影无踪。他把屈平当作了另一只蝴蝶。
这只蝴蝶与上一只不大一样,它喜欢思索,会和他交流,还会孤独。
没有什么能阻止思维地运动,包括时空的差异,
庄周缓缓站起身,原地转了一圈,但周围什么都没有。
只有浓浓的水气,从他手指间滑过。
八
浓浓的水气,从他的指尖滑过。
汨罗江也笼罩在浓雾里。
屈平一声不吭,感觉周遭亦幻亦虚。
“这个是什么意思我还不清楚,但我想我会好好地去想。”这是他刚才对那个奇怪老头说的最后一句话,但现在他想明白了。
他笑了,这是几个月来他头一次笑。
九
“搞什么名堂!!”胖子这次的吼声能让人听得后脊发凉,“为什么他不跳了!”
“不知道啊,老板。”下面的人唯唯诺诺,连大气也不敢喘。
“你们都是干啥吃的!要你们有什么用!!”胖子气得面色发紫,语无伦次。
刚才观看机器人记录下的画面,他们发现屈原不仅没有跳江,反而笑着离开了。
“也许,他不再孤独了吧。”一个小职员轻声嘀咕道。
十
“你孤独吗?”
“是。”
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时空那头,船上的老叟重新坐了下来,搓了搓手,再次拿起钓竿。
他也笑了,这也是他几个月来头一次笑。
两行清泪顺着他沟壑满布的脸颊流下,欢快地滴入寒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