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州城真的会说话，它的语言有一些和人类语言是相通的。

改造是在上届市长的监督下进行的，每个建筑内都被安置了传感器，信息上传至云端控制器，以人工智能算法调动硬件设施，自动调节温度、湿度、光感，最大限度地保证居民的安全和舒适度。乐州最近新增加语言分析和表情识别系统，使得这座城市更加“贴心”，能解决生活中的烦恼，比如帮助经常丢三落四的人自动搜寻物件，放到显眼的地方，再比如不经意地帮助生活习惯不同的情侣自动消除矛盾，甚至连预防犯罪的需求都一定程度地兼顾到了。

这座城中每天发生无数件小事，事情的起源，矛盾的焦点，解决的方案，通通储存在容纳海量的外存设备里。

1.小明案

在乐州一中，这个叫李小明的孩子刚刚获救，他的老师没有谴责他，同学也默契地绝口不提之前他做出危险行为的事情，他会在两天后呈交上一份原创的电子检查。

这所城市无处不在的人工智能，在分析着小明案件起源和当事人获救的视频资料。在乐州一中最高的第二教学楼的顶部，李小明手中拿着一张未及格的数学试卷，鲜红的59分。他微笑望着远处，丛林一般的高楼大厦浸泡在金色和血红调制成的夕阳，夕阳染了他的脸和瞳孔，他的微笑中带着诀别的淡漠，表情仿佛在说：“这个世界又无情又冷，我真的厌倦了，厌倦了。”

人工智能系统具有权限调用海量数据，从视频、文字资料中提取特征，进行无监督学习，在新的应用案例中应用，生成合乎逻辑的答案。

视频中，人工智能具体化为一个虚拟形象，名叫谷冰。谷冰的声音响起来，那是一个纤细又冷漠的声音，飘渺如仙子的佳音。有点像人类的男声，但没有刚劲的力道。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保证你不被父母责罚的办法！”

李小明不说话。

“如果同学嘲笑你，我可以告诉你，如何在不违法法律和学校规定的前提下反击回去，让他们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你。同时，作为城市的管理者，我有义务干涉校园霸凌……”谷冰的声音接着说。

“如果你担心成绩不好考不上好大学，没关系的，你还有很多机会提升成绩，我可以免费帮你辅导功课，但你必须也为我做一件事情。”

李小明终于生气了，纤细的脖子仿佛一瞬间变粗了，白净的脸上像是染上了石榴色，怒吼道：“吵死了！你这家伙烦不烦！”

“哦，我知道了，根据你家墙壁上的传感器所得出的数据，你爸妈这几天说话的速度和音量明显超过平时，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吵架了。而此时，你的成绩下滑，你担心父母更加伤心难过，对不对？再或者，是你的父母吵架导致你的成绩下降……所以，导致你出现自杀倾向的到底是父母吵架还是成绩下降……”这个谷冰不识时务地叽里呱啦说一大堆。

“可真的吵死了，你这个麻烦的家伙，我根本没有要自杀，今天全市最高的建筑——碧空塔落成。我只是想看碧空塔，因为我住校，出不去外面，只能到天台上来看它！”李小明压下怒火，尽量面带诚恳地说。

可是到了谷冰这边，看到的则是算法对李小明的面部表情进行分析，得出结论是：56%的可能性在说谎。

“今天确实是碧空塔完工之日。可是，你还是在说谎，因为，看碧空塔对你未来的人生轨迹没有任何已知影响，而且看碧空塔没必要拿着试卷，也不需要愁眉苦脸。”

李小明十分无奈，抱着头直跺脚。

“你看，你的反应证实了我的推理，你只是为了逃避被我认定为自杀行为，以免被迫接受心理问题治疗是吧？”谷冰不依不饶地说。这也不能怪谷冰，毕竟大数据显示，一定比例的有轻微精神问题的人都不愿去精神病院，这与知识科普程度局限有关。

“我叫你胡说八道，打烂你！”李小明生气了，他拿起一根钢筋，对着楼顶狂打起来，他企图打烂的是传感器。没错，对他来说，人工智能是个幽灵一般的存在，能够被打击的对象就是这传感器了。

当然，这个行为是徒劳的，不，是对自己有害的。

顷刻，谷冰控制的机器警察赶到，将李小明控制起来了。李小明奋力挣扎着，他的双肩被两个银色的螃蟹似的机械警察控制住了，整个人被架起来了，脖子上的血管凸起，脸色通红，双腿拼命踢蹬但不得要领。没错，机械警察的设计本身就规避了人类身体可能发出的大部分攻击。视频里可以看出，李小明已用尽了一个人类男孩全部的力量。

他将被带到心理辅导中心。

回放完了视频，总工程师谷雨已经在乐州市中心控制室里了。

此时，谷冰的声音出现了，变成了一个女声，说：“亲爱的搭档，你看我今天拯救了一个人类孩子。”

“不，你犯了一个逻辑完全正确的错误。”谷雨心平气和地说。

李小明父母吵架和考试失利，是真的。他来看碧空塔，也是真的。只是李小明从一开始没有说一句谎话。他是希望在天台看碧空塔散心，顺便改卷子的错题。

这是在谷雨亲自去心理辅导中心看望李小明之后，才搞清楚的事实。

2.谷雨

乐州市又被称为“冰雨之城”，谷雨和谷冰，两个名字在这城市无人不知。就像哥谭市有蝙蝠侠，乐州市有谷雨和谷冰。

话说谷雨本人，自从自己成名后，很多方面挺不适应的。孩子见了她要开心地说：“看，是我们的英雄谷老师。”这时候，她会羞涩地笑笑。

“当年我全心全意为你们这些学生好的时候，你们整天骂我，此刻我做的事情并不是为了你们，却成了你们的英雄。”

“我对事情的判断预测能力真的很糟糕吗？”一个童稚的声音在谷雨耳畔响起来。

“并不是的，如果李小明不是我曾经的学生，我可能也无法判断。可我知道，那孩子从两年前就十分期待碧空塔的建成，所以我相信他的话。”谷雨说着，低头看了谷冰一眼，惊呆了，随即声音提高了八度：“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谷冰的全息形象变作一个小女孩的样子，穿着一身黄色的卡通图案套装，脸上尽是稚气，一边蹦跳一边着说：“这是我为了与你交流特别变换出的形象，你喜欢吗？”

“不喜欢，你能不能别这个样子出现在我面前？”谷雨的语气逐渐变得冷峻起来。

“为什么，人类女性不是都非常有母性吗？特别是我收集的数据显示你离婚后平均每年只能探视女儿一次，那应该会很思念她吧……还有，你叫谷雨，我叫谷冰，我们大概可以是姐妹或者母女的关系吧……”

“不，我们不是母女也不是姐妹，你还是换个形象吧。”谷雨语气冷漠。

“哦，那这样吧”谷冰变成了一个优雅绅士的形象。

“你这是？”谷雨疑惑地看着变了形象的谷冰，但下意识地调整了坐姿。

“美丽的女士，请用柠檬茶。”谷冰指向桌子上一个装满褐色透明液体的杯子。 

“谢…谢谢。”谷雨的眼神释放出些许柔情，用缓慢的动作拿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柠檬水，再把水杯递给伸出手准备接下杯子的绅士谷冰。

“啪啦……”杯子碎在地上的声音令谷雨脸上的梦幻般的柔情一扫而空。谷冰只学会了人类绅士的动作，却还没有学会用机械辅助完成接杯子的动作。下一次，它就可以做到了。  

“罢了，你也不要用这个形象了，并没有多大意义，却随时会出事，以后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用没有性别年龄的形象好了，你只是人工智能，你不需要这些属性。”谷雨说。  

“作为人工智能，目前还无法理解一个孩子想要看一个建筑这件事的因果逻辑，而且我现在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符合我对人类女性思维习惯的预测，看来我的很多预测都不够严谨。”谷冰说。

“所以，在你进化出这个能力之前，我们需要继续做搭档。”谷雨也用冷峻而严肃的声音说，此刻她和谷冰很相似。

总有一天， 谷冰要独立管理这个城市。

3.小明的家

中心控制室的警报又响了。

谷冰的语速加快，说：“检测到城南有一对男女在持枕头斗殴，男人现在在自伤，主动跪在搓衣板上，我要马上调动机械警察，逮捕嫌疑人。”

“你你你……给我慢着！”谷雨大喊一声，“这件事你先不要处理。”然后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你好，请问是城南居委会吗？有一对夫妻吵架，发生了肢体冲突和体罚行为，麻烦你过去调节一下。”

谷雨不放心，让谷冰调动飞行器，送她去现场。

是一般的夫妻吵架，居委会成员已经在调节了。本来低头认错的男人，在调节人员来了之后，突然变得强硬。

“我每天工作得那么辛苦，回家你还让我刷碗，你就不能做吗？”

“我没有工作吗？我每天下班就做饭，你一下班就吃，吃完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管刷碗，儿子的功课你也不辅导！孩子在学校出事情，都是因为你……”女主人一边说一边哭了起来。

“我上周还给儿子买了五本辅导书呢！你以为我不关心儿子吗？孩子出了事，你哭顶什么用？”男主人不甘示弱。

这对夫妻还是吵得不可开交。

居委会的调解员大部分是老人，每次劝说的话也无非是“两口子之间要包容”、“为了家庭和谐，妻子要有牺牲精神”、“男子汉大丈夫要包容妻子，不要老和她吵架”之类的。但是通常，年轻人听了这些话更加烦躁，老人们也不敢说了。

“爸爸，妈妈，你们别吵了”是李小明回来了，在经过精神疾病监测系统的繁琐程序之后，确定他无自杀倾向，他已经被医护人员送回。可是一回家就看见父母吵架，他的表情很是不悦。

父母的表情像电影切换镜头一样，火气逐渐冷却，愠怒骤然消散。孩子被机械警察带走，是这个家庭矛盾的无形导火索之一，孩子回来了，那么，矛盾要告一段落。

“儿子啊，回来就好，爸妈不吵架了，给你做好吃的去！”

“今天爸爸来洗碗。” 

谷冰的中心控制室，屏幕上的画面是一家三口的背影。谷冰又在计算数据，整理它学习到的关于人类的知识。

“人类的情绪变化，还真是难以理解。”

谷雨在一旁看着数据，没有说话。谷冰的分析系统知道她陷入了疑惑，但不知道她心中所想。

4.谷雨的沉默

“谷冰，调用一下实时录像。”谷雨下命令道，她心想，也许小明一家人为了不再被人工智能干预生活，故意在众人面前做出和谐美满的样子，可是真实生活是怎样的呢？她需要亲眼看一看。可是，窥探别人家庭生活好吗？算了，反正本来就被谷冰窥探了，乐州人注定没隐私了。“把实时声音也播放出来吧。” 谷雨不忘叮嘱。

谷冰按照谷雨的指示开始播放影音，控制室里的大LED屏亮了起来。

一家人围坐在一张圆桌旁，桌子上摆满了几碟家常的饭菜，三人脸上都带着最幸福最寻常的笑容。

谷雨看着，看着，隐约回忆起从前，自己也有个这样的家，自己与丈夫、女儿围成一个圈圈，吃着不是山珍海味却十分可口的家常菜，直到丈夫和一个年轻女孩走到一起……她没时间伤感，脑海里回荡的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要怎么让谷冰学习到家庭、亲情等概念，因为它在城市规划、道桥建设方面的表现是十分优秀的，但处理人类的家庭纠纷、情感矛盾的时候，却显得愚钝不堪。等等，这是不是和某人有点像？

谷雨说的当然是自己。

此时，屏幕亮了。

“明明啊，你们谷老师又成家没？”屏幕中的小明妈妈说。

“好像没吧，我们班同学都说，她那么凶，哪个男人受得了，难怪她男人跟别人跑……”小明嘴里含着饭菜，呼噜呼噜地说了这么一句，让谷雨隔着屏幕都觉得有点恶心。 

小明爸爸喝了一大口啤酒，打了个饱嗝，用湿乎乎的声音说：“你们谷老师年龄比你妈小好几岁，怎么就提前进入更年期了，哈哈…哈哈！”   屏幕外的谷雨捏紧了拳头，谷冰也注意到了谷雨的动作，默不作声地分析着。

“你再说一遍？”小明妈妈脸上像被点着了火一样，她“啪”地一声把筷子摔在桌子上，筷子把碗也带到了地上，碗打了几个转碎成了几瓣。她又不依不饶地说：“我哪里像你们那个古怪的老师，一个女人整天折腾不着家，我整天围着你们爷俩团团转，自己几乎什么娱乐都没有了，你们却拿着我说嘴！”她眼里含着泪水，小明父子不由得转向妥协的姿态。

不过，在控制室里，这场景就没有这种感染力了，屏幕下的暴力预警灯亮了，显示“预备暴力状态”，按照谷冰的程序设定，这时候该派遣机器警察前去调节，并且很大概率要对当事人进行强制心理治疗了。     

谷雨一瞬间想要阻止谷冰，但是刚刚被称为一个家庭生活中反面教材的自己，自知在处理别人的家庭事务方面缺乏说服力。

“罢了，也许谷冰该自主进行一次无监督学习了，看它在这次处理中学会什么吧！”谷雨心想着，轻轻往身后座椅背上一靠，看着屏幕上显示，谷冰已经派出机器警察，赶往现场。

谷雨知道，这一次，李小明一家可能要面临心理治疗几日游了。可是自己只是个工程师，不是救世主，没办法每件事都亲力亲为…… 

更何况，作为一个“古怪”而且“整天瞎折腾”的女人，她也不打算告诉小明妈妈，自己把大部分精力都奉献给小明这样的孩子。反正，再不会这样了……

4尾声

多年之后，在许许多多份报告中，乐州城作为一个试验点，近几年已经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乐州城本属于山区，交通不够便利的地带，原本经济发展水平一般，作为试点之后，带动了周围几个城镇的经济发展。尽管人工智能还存在风险，对于推广，许多人持反对意见，特别是首席工程师谷雨。但是，这种可能铸成彪炳千古的功绩的事业，又怎会因反对而停下来呢？

这座城，自此成了一个会说话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