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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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唯一一个逃出来向你报信的人。

——《圣经·约伯记》[①]

写下这篇故事,只是为了告慰我日渐消散的记忆,我急需一样东西来填补我生命最后的空白,它不是留给后人揶揄,博取一番名声的,因为我们都没有子孙后代,而且一个流浪者的遗迹也无人观瞻。

公元2300年,虚拟的智能生活占据了社会生活中的一切,人们不再需要劳动,不再需要工作,闲暇和魔幻般的科技并没有培育出灿烂的人类文化,相反,它们滋生了黑暗和孤独。

人类彷徨无措,不知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一小部分先驱者们从科技的迷梦中醒来,认识到科技并不能带来幸福,幸福本身就别无长物,所以他们呼吁人们要摧毁一切现代科技。他们推倒了一种戏称为摩天大厦的高楼,把城市变成了废墟,重新用泥和土建造房屋;他们毁坏了虚拟网络、信息设备、现代社会体制、重新用声带发声,用眼神交流;他们复兴了轴心时代的城邦,选了一个幸运儿做了城主,将城市美名为伊甸;为了营造一个更和谐的生存环境,为了在壮大的牺牲中体味崇高的幸福,许多人选择了自我毁灭,将更美好的世界留给了其他留下接受挑战的人;他们唯一投入精力的科技就是基因技术和脑电波技术,并且完成后还不顾一切地把这份技术销毁。自此,人不再会死亡,因为基因修复的速度会远快于外界伤害的速度,因不再有人死亡,所以也不再有人诞生;人们也不再会去伤害别人,因为伤人者不仅会无功而返,而且还会因为“共情”而痛苦,这意味着打别人一巴掌,火辣辣的疼痛将由两个人来承受,如果他们给予别人欢喜,这份欢喜也是由他们共同来承担,他们把每一个人都视为自己的兄弟姐妹,视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每个人不再是一个个体,整个人类才是一个个体,他们把人间活成了天堂。

 

那个被选作为城邦的主人的人是一个幸运儿,他是世间最后一个诞生的婴儿,所以他一生下来就是王,没有人反叛。幸运的是,他的雄心壮志从不因此被消磨。

人们不再有纷争,他们喜欢无时无刻地腻在一起,一旦远离别人,就像身体里被掏走了一个器官,浑身疼痛难忍;他们无法停止对其他人的思念,即使是那些人就在他们面前,他们也像个惴惴不安地孩子一样担心,担心有魔鬼将他们分开,所以他们诅咒黑夜,因为黑夜总是将他们分离,到最后,他们甚至不再休眠,宁愿疲倦地与其他人相依。

在这些人当中,只有那位城主总是离群索居,落落寡合。他不愿同城民交往,也不想开疆拓土(可能因为世间也只有那一座城,准确来说,他已经是这生者世界的王),他也从不沉湎于声色,只是一心寻找一条能致死的河,求得从人世间解脱。他总说自己在做一个梦,梦中自己死在了蓝色的海水里,像安详地睡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灵魂逃离了身体,飞向天国。听他讲故事的城民总是笑着调笑他,说这是年轻人的幻想,安慰他那一日永远都不会到来,可这安慰并没有使他放松,而是使他恐惧。

他夜夜做着同样的梦,每晚都在梦中死去,每晚又在晨光的抚慰中苏醒,因他不会衰老,不会死亡,他的受苦也不会停止,只能不断令人去寻找那条结束他永生的河,让他早日解脱。他的城民无法理解他的执拗与愚蠢,但是这不减他们的忠诚,他们有着无尽的生命,他们的生命从不缺乏时间,他们用这无尽的岁月造访了极寒的冰川,穿梭了虫兽树木茂盛的雨林,还穿越了黄沙弥散的沙漠,冰川的坚冰融化了,雨林的河水消逝了,那荒漠中的甘霖也被收藏在他们的手中把玩,两万伯度过去了,他们依然一无所获。

当王的手下向他报道这令人绝望的消息时,他为他们悲惨的命运而叹息,透过那些或晶莹或浑浊的水,他蓝色的眼里流出了蓝色的泪水,流出的泪水没有顺着脸颊向下,而是流进了他的身体里,流进那苍白的皮肤下蓝色的血管里。



我从蓝色的营养液里醒来,暖黄色的人造光带着一种母亲子宫般的温暖,但是一打开营养舱的玻璃罩,这份温暖就被怀揣着海盐味的冷风吹散了。伊甸城里的一切仿佛是前尘往事,恍如隔世。

我穿着浸湿了营养液的防护服,拖曳着一地的水渍,向房间里一排排的营养舱走去。冰蓝色的营养液里,他们的睡容恬静,像是母亲怀抱里的孩子,停靠在安全的港湾里,不用担心外界的风雨,我突然有些悲伤,泪水几近润湿我的眼眶,我不敢再继续看下去。

房间很空很大,仅是几滴融水的声音就会引起千结百绕的回声,墙壁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金属光泽的机器反射出褪色的岁月,这里的每一扇房门的都像是传统游轮上舱门的样子,可能更加厚重,同时意味着密封性更好。因为有些电路浸了水的缘故,舱门不能用按钮控制,我能用最原始的人力开启,舱门打开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每一扇门都连着一条走廊,一条走廊上还连着许多其他的房间,我不用数,这样的房间还有十四个。

走廊是向上的斜坡,像极了走向天国的阶梯,但它并不是没有尽头的。我又连续打开了几扇巨大的舱门,走到了外面的小平台上,我可以看到自己在一座宏伟巨大的冰山上,漂浮的,周围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浮冰,海面几乎是静止的,只偶尔有一阵清冷的海风,但气温肯定没有到零度以下。透过深蓝色的海,我知道我所在的建筑是一座被冰山包裹着的,拉长了的倒金字塔,我身处在冰山上,因为我正是这一项伊甸计划的负责人。

我坐在冰山上的小丘上回想这一切。公元2300年,虚拟的智能生活占据了人类的一切,人们不再需要劳动,不再需要工作,曾经迷信科学、对其他信仰不屑一顾的人们,在科技发展到顶峰时,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科学曾是人类拨开迷雾的利器,如今却变成迷雾,紧紧包裹着我们。我们像是被剥离了一切感知能力的困兽,在黑暗的森林里跌跌撞撞,彼此之间冲突不断。它几乎毁灭了人类自工业时代以来所有的科技成果,数百年来的社会财富积累毁于一旦。人类从来没有放弃过战争,但人类史上也从来没有哪一次战争如此残忍。

我乘此机会向大众宣扬我的“伊甸计划”,运用共情机制剔出人们之间的伤害,用先进的脑科学技术模拟出一个无纷争的世界,用营养液保存着人类的身体,尽可能地延长身体的寿命,同时把虚拟世界的时间维度和现实生活的时间维度按近无限大的比例延长,以达到永生。永生和无纷争,两样一直诱惑着人类的金苹果,无人能抗拒。

只不过不幸的是,在模拟现实世界外部环境变化时,一个粗心的程序员不小心遗漏了一个零,导致模拟中的冰川融化的速率算成了实际速率的十分之一,才过了几十年,冰山就已经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工程所散发的热量了。即使叫醒那群孩子也无济于事了,他们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太久,承受不了死亡的恐惧,也不愿再醒来了。

我坐在冰丘上向下看,海水很清澈,在没有冰块的地方可以看得很深,我看了很久,一个活动的东西都没有,周围偶尔有轻微的水声,但大多数时候,冰山只是在静静地漂浮着。天地辽阔,但只有我一个活物,海风吹在我脸上,带来的是同样的盐味。我心里很清楚,这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我又重新躺进了那蓝色的营养液里。

 

死亡是神赐给人的一道咒语,不是诅咒,而是祝福,祝福人们能向着死亡幸福地活着。我很庆幸,我所设置的近乎无限大的比例也是有限的,很真正的永恒相比,再漫长的生命也只是一个瞬间。

我曾经风华正茂,如今却已经垂垂老矣。

我曾经风光无限,如今却只能艰难竭蹶地流浪。

我独步踽踽,扶着破败的城墙,向失色的天空走去,为明天的歌,能飘荡在伊甸城的风里。


[①]《圣经·旧约·约伯记》第一章第十七节为:“他还说话的时候,又有人来说,迦勒底人分作三队忽然闯来,把骆驼掳去,并用刀杀了仆人。惟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

评委点评 评语汇总
李泽林 2018-10-17 12:52

非常有创意的一个设置,一开始就能吸引住读者的眼球,但看完才发现全文便仅限预言哲思,没有展开更多细节的故事和人物塑造。全篇的语言有一种空灵的风格,同时又富有张力,不过部分描写可以更加精炼。向死而生的主题通过文字渐渐显出,优雅而震撼。

匿名 2018-10-11 01:13

一个玩家玩到游戏停服,全世界只剩自己一个玩家,大概就是主人公这种感觉吧。只是全人类会自愿进入这样一个玩偶的世界,想想也不可思议。

匿名 2018-10-11 00:00

这篇小说叙事流畅,文笔优美,兼之以圣经故事的背景,读来非常突出一种宏大悲壮的历史感。而关于科幻元素的引入与省察也颇有几分哲学式思考的意味,可谓是突出了科幻作品对社会进程式反思这一重要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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