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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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分子,共振,Lux……”她坐在办公室的转椅上,对着一本砖块厚的羊皮卷独自思考,书页泛黄,她认识里面大多数字符,却不知道它们的正确读法。

一个男人没有敲门就闯了进来,把一叠厚厚的报告摞在她的桌上,“哟,我们的小夏洛特这么早就起来工作了?”

“我压根没睡,哪里有起床的说法。”夏洛特叹了口气,啜了一小口早已冷却的口口因。冷掉的口口因失去了原有的馥郁浓香,只剩下苦涩,却能帮她打起精神。这种果实的幼苗是在曾经的温室大棚里被发现的,那一片区域的顶端吊着一个挂牌,上面写着“COCO”,因为这几个字看起来很像一串大嘴,所以他们叫它“口口因”。

“缺乏睡眠对身体不好,换而言之,你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男人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从抽屉里掏出一枚印着“德瑞克”的镀金胸章,下面有记录他的官职“研发部长”。

同样的胸章她自己也戴着一份,名字下面印着烫金的“所长”。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对她而言,却有着重若山峦般的分量。

“前几天我妻子也失眠了来着,她这个人啊,一睡不好脾气就很坏。你可别熬成她那个样子,更何况你心脏不好,更要好好保养自己。”

“知道啦,我又不傻。”她早已习惯了这个男人不时的唠叨,也知道父母临走之前叫他帮忙照顾好自己。父亲在她十三岁那年死于突发性心脏病,一年以后,母亲也因同样的原因离她而去。

说不定他也曾烦恼过,这对无情的夫妻就这样把女儿这块烫手的山芋扔给了自己,她还记得自己从那以后的童年,没有了母亲的歌谣和父亲的肩膀,小小的她被迫从蛹里爬出来,用还没有成形的薄翼颤抖着触碰这个冰冷的世界。

要来我家吗?德瑞克曾问过她,她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着她的小盒子,坚定地拒绝了。

因为父母曾说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盒子的事情。

她一口气饮干了杯中的口口因,起身活动筋骨,办公室有着一整面的玻璃落地窗,她沿着窗边间隔固定的盆栽水草慢悠悠地散步。

漫长的黑夜结束,包裹城市的透明防护罩内层开始渗出某种荧光物质,随着物质的分泌越来越多,光辉也逐渐洒满这座位于大西洋海平面一万米以下的城市,她的目光被迎面走来的巨大钢铁机兵占据,机兵身长一百米出头,抱着和它等身的的钢管,走向城市另一头的水坝,那里储存着净化后的水和水力发电的装置。

除了这样的人形机器,还有更多只强化某一个特性的机器人。比如砌墙工,它们的机械手臂有着记载中的“猿猴”那样的修长有力,用于攀爬和搬运,也可以进行精细的焊接,比人工的效率高上百倍。

她俯视地面。零零散散的人从各色各样的建筑物出来,他们大多数都是步行,极少数会乘坐三个或四个轮子的交通工具,这类交通工具的制造简陋,但是便于操纵。他们并没有一套完整的交通体系,因为这座城市的前人类并未留下相应的文字记录。

什么时候才可以把前人类的资料解读完呢?

一如既往地,她扪心自问道。

现在的他们就像一只脚踏入百宝屋的六岁孩童,虽然坐拥无数资源,却不知如何使用,稍有不慎,还会造成大量损害。

大西洋的海水遮住了她渴望找到真实的人类世界的那双眼睛,在荧光涂料的背后是昏暗无光的海底世界,有一次她在夜里抬头,看见一只头上挂着肉瘤一般的灯,身长大到到不可思议的鳗状海底生物若即若离地浮游于防护罩上空。当她找到它那对退化了眼球的眼睛时,她突然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像是要被自然界无情碾碎一般地,恐惧。

她停在办公桌旁,捡起最顶上的那份文件,随意翻开。

“‘第三区防护罩出现裂缝’,‘ [ruː]的发音与‘如’相同’,‘大量前人类文献已被解读’……这些资料从去年起我都快翻烂了,拜托了来点新鲜的好吗?”她粗略地浏览了标题,郁闷地小声抱怨。

“如果嫌它们枯燥,就去翻第13个册子吧。”德瑞克像是听见了她的自言自语,提议道,“你会感兴趣的。”

她找到了那本册子,入目的第一句话——70xx年x月x日,23:42(昨夜),发现了和外界的第一个连接口。

“啊!”她惊喜地轻呼,聚精会神地读起来,

“那个连接口是机兵的发射仓!‘他们’就是用这个东西把机兵送回地面,这果然是一个物理的过程,而不是所谓的空间传送!和我设想的一模一样,这样那些下层总该不会有怨言了。”

“是啊,文化部认为我们忽视了精确用语的解读工作,经济部指责我们把经费用在了毫无收益的地方,行政部抱怨我们分配的人手远远不够,该给他们看点实在的东西了。”德瑞克耸耸肩,叼上一根水烟:“事到如今,它终于可以允许我们做回到地面上去的梦了。”

终于到了这一天,还以为有生之年都见不到了!她的脸因为兴奋而泛起潮红,脆弱的心脏好似受不了猛然加速的血流,让她有一种类似缺氧的胸闷,可是她顾不了这么多,“德瑞克叔叔,人都到齐了以后告诉他们下午要开个会,我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确认,开会之前我会赶回来的!”

“收到,我的小所长。”

那个男人笑着对她离去的背影挥手。


她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就在研究楼的地下。自从父母离世以后,她就一直住在这里。里面的设施干净简洁,一盆疏光悬吊绿色植物,一张床,一个空的垃圾桶,一个沙发,以及一整面被剪报,摘录,便签和线条填得满满当当的白板。

她走到屋子的另一侧,打开了一扇隐秘的门。这扇门没有锁,但只有她的虹膜接触到门上那会发光的红条,门才会打开。

她不知道原理,只会囫囵吞枣般地应用这些科技成果,这让她很不安。

“我回来了。”

门内,一个胶囊状的培养仓伫立在中央,它的上下两端都连上了粗厚的电缆,其中一部分连接着一旁的微端显示器;仓的内部充满了绿色的浓稠液体,里面漂浮着一个和她模样相似的长发少女,少女的双眸紧阖,金色的发丝在水中散开,像浓密的海藻,随着气泡安静起伏。

少女好似听见了她的声音,显示器上那栏名为“心率”的数据有明显变化,可身体还是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活着的雕像。

她打开了自己的小盒子,里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迷你显示器,显示器上面浮现出两个字。

“姐姐。”

【二】

“她的智力已经约等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了。”

“是天才吗?”

“不愧是所长的孩子。”

那时她尚且年幼,只是模糊地记得有很多人,穿着统一的白大褂,围在她身边窃窃私语。他们让她做一个搭积木的游戏,她观察每个积木的形状,琢磨它们的支点,然后往上重叠,渐渐地,那堆积木已经比她的个头还高了,有人给她递了一个小板凳,她就站到上面去继续叠,直到她颤巍巍地把最后一块积木放在那尖顶上,积木轰然倒塌。

她看向地上的一片狼藉,感到一阵委屈,擦擦眼泪,继续堆。

身边传来一片啧啧赞叹,她并不想去听那些人在说什么,全心全意地进行着她的游戏,直到母亲拥她入怀,说,孩子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到吃晚餐的时间了。

她听话地放下了手中的积木,牵起母亲的手走出人群。

“我不喜欢他们,不只是那些大人,还有肖肖、阿木、安……我身边出现的人,我全部都不喜欢。”

“吵架了吗?”母亲温柔地抚摸她的额发。

“也不是吵架,只是他们的游戏太无聊了,我就不和他们一起玩。他们就开始欺负我,在背后说我坏话,把墨水泼在我的书上,老师说我不合群,故意不把奖状发给我,给了另一个比我分数低的人。”

她看见父母互相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从那以后她就不用去上学了,父亲找了一个私人教师,她每天在家里学习。

在她六岁生日的那天,父亲给了她一个小盒子,大约只有她的两只手掌铺平那么大,说,里面有你的妹妹,从今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

妹妹?她疑惑,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她打开了那个盒子,上面的屏幕有一句话:“你好,我的姐姐(微笑)。”

“你真的是我的妹妹吗?可是你人在哪里呢?”她用食指在显示器上写字,写上去的字一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行话。

“我就住在盒子里呀。”

“外面的人说我是个奇怪的孩子,你愿意和这样的我当朋友吗?”

“当然。我们是最亲近的人,我一定能理解你。”

她笑了,虽然仍然怀疑妹妹其实是一个玩具,但即使是玩具,只要愿意接纳她,她就会投以真心。

“你叫什么名字?”

“光,父亲和母亲是这样称呼我的。”

“我叫夏洛特,请多指教。”她在话的末尾,三笔勾画出一个笑脸。

从那以后,有了光的陪伴,她不再孤单。她们经常在一起讨论一些问题,光的知识储备量令她叹为观止,她总是向光请教那些大人们不愿告诉她的知识。

“你的意思是,我们是‘新人类’,是‘旧人类’造出来的人造人?”

“没错。我们身处的这座城市名叫‘Kjtcικάv’,是第五次世界大战期间由部分英国人和德国人造出来的海底军事基地,用于制造大量的机甲和人造人,这些兵器一但能投入大量生产,将会是战争胜利的关键,但是某一天,这里的旧人类全都消失了。出于当时混乱的战况,即使没有记载,可以大概推断出,敌人破坏了这个基地,幸存的研究人员大量撤离,余下的也葬身于凶恶的海底生物,直到后来防护罩的自动修复工作完成,城内的一切也都恢复。这里就变成了一座空城。可能是十年,也可能是一百年过去了,被旧人类制造在培养仓的人造人苏醒了过来,他们有着和旧人类一模一样的身躯和智慧,可是没有知识,在他们明白自己是谁以后,他们在海底城开始了新的文明,而我们就是在这文明之下出生的。”

“所以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学习祖先的知识,对吗?真奇怪,从时间上看,他们是古代人,从文明上看,我们是古代人。”

“很好的总结。我们的文明得到的第一次高速发展是二十年前,父亲和母亲带领的解密组解开了中央大楼的一扇加密大门,他们在那里发现了控制城内机械的秘密。接下来的对话非常私密,父亲和母亲有告诉过你严守盒子的秘密吗?好的,其实当时真正进入到门内的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个人,他们发现,机械的操作是一种叫做‘计算机’的工具实现的,由终端计算机输入指令,来调动机器人运动,而所有的计算机必须连接到同一个中枢上,这个中枢是人的大脑。一个被完全开发的人脑无论是内存还是计算速度都远远超过任何一台计算机。他们制造出了这个中枢,命名为‘世界树’,名字来源于北欧神话中构成了整个世界的树干。”

“等等,你的意思是,他们把某个人的大脑做成了一台超大体量的机器?”

“是的。但我暂时不能透露具体是谁,因为这也是保密工作的一部分。”

“我没有想到爸爸妈妈有这么多秘密。德瑞克叔叔说他们是这个时代的奇迹,而他们好像希望我能继承这个奇迹。”

“所以他们才把小盒子交给了你,不是吗?”

“……抱歉,刚才吃饭去了,没及时回复。光,你晚饭吃的什么?”

“我不需要进食。”

“如果你是我的妹妹,那你为什么不需要吃东西呢?”

“谁知道呢。”

除了提问,她也常常告诉光一些生活中的事情,比如自己第一次下厨却把肉煮糊了,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摔得灰头土脸,做实验的时候液体流出来腐蚀了容器,以及父母每况愈下的身体。

终于,就连母亲也离她而去了,那年她十四岁,临走前,母亲支开了除她以外的所有人,对她说,一切的秘密就在研究楼的地下,只有她的生物密码可以打开那扇门。

“还有,我爱你。”母亲颤抖的手想要抬起来抚摸她的脸,她紧紧握住了那只手,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将这个无辜的生命留在世界上。母亲死了,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待所有人都走后,泪水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除了那间地下室,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终于,她踏入地下室,那里面布满她从未见过的金属仪器,中央胶囊状的培养仓中漂浮着一个少女,细长的管道贯穿少女的身体,她震惊地发现少女和她有着相同的脸庞。

“终于见面了,姐姐。我叫光,是你的克隆人造人,同时也是‘世界树’系统的中枢大脑。八年前我们的相遇就是为了这一天,他们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把这个秘密交给了他们唯一绝对信任的人,他们的女儿,也就是你。”

“让我们一起为了真相努力吧,姐姐。”


“姐姐。”

她从短暂的回忆中挣脱出来,说:“你知道机兵的发射仓被找到了吧?”

“当然,一旦你们的解密完成,计算机就会自动把已解密的内容存储进我的数据库。发射仓位于第一区中央大楼旁边的广场,其顶端与防护罩相连,原理是先打开防护罩,让仓内充满水,再用一种可以浓缩水分子的装置,将机兵弹射出去,这个过程会抽干仓内的水,让仓内保持干燥。”

“机兵可以手动操纵吗?”

“可以,但是里面涉及到相当精细的组合指令,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毁灭级的破坏。我能让城市里的机兵运转是因为我可以用管理员身份下达直接指令,这个过程就类似于人类的行走或者进食,都是下意识的过程,而人类驾驶员进行操作机兵,难度无异于让别人操纵你的大脑。”

“根据历史的进程推算,我们五十年内都不可能掌握这种技术。”她绕着培养仓慢慢踱步,她在思考的时候有这个习惯,“也就是说,这个世纪只有你能操纵它。而你的管理范畴只能是防护罩以内,要是想要用机兵飞到地面,必须把你也带出去。”

“可是我一旦离开这里,这二十年来发展的机械就会全部失控。最好的情况是直接停止运行,而最坏的情况可能会发生不定规模的爆炸。考虑到损失,也许不应该现在飞向地面。”

“也许。”她捉摸着这个耐人寻味的词,“光,你知道吗?我的时间不多了,这个心脏甚至没有办法支撑我活过四十岁,过不了多少年,我就会死去,像父亲和母亲一样,带着遗憾,死在这个空荡荡的海底坟墓。我一直在想,他们为什么没有把你的秘密公开,一方面是担心你被坏人利用,而另一方面,他们希望我能代替他们,看到真正的太阳。”

她的步伐不停加快,好似这样就能缓解一部分心中的焦虑不安。

“只要和我一起坐上机兵,我们就能离开这里,相应地,必须抛弃这边的同伴,那么你要怎么选择呢?我的姐姐。”

“无论你选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我保证。”

【三】

“除了我,没有人可以乘上这台机兵。”

那场历史性的会议结束了,同意登陆计划的只有约莫一半,在她的异常坚持之下,计划启动了。人们很快就发现,只有机兵只能识别她的指令,所以她当仁不让地成为了机兵的驾驶员,即使所有人都明白,她的心脏状态很危险。

“大不了就是一死,我愿意为了大家的理想而牺牲。”每当有人提及,她都这样回应,脸上挂着从容的微笑,心里却不时叹息:美名曰‘所有人’,实际上不过是私心罢了。她让光配合她的指令控制机兵,看起来就像是她自己让机兵动起来了一样。

她每天都去工地指挥准备工作,看着人利用机械对发射仓的功能进行测试。在多数情况下,对机械的命令看起来像是声控的,但其实声音还需要转化的中间站,那个中间站就是‘世界树’,一旦光离开这里,文明将倒退二十年,失控的机械会成为刺向城市心脏的一把利刃。

她忍住不去想可能造成的伤亡,但在看到那些成群结队进出的人,还是情不自禁地把他们想象成一堆自由行走的机器人偶,没有感情,也没有生命。在决定舍弃人类同伴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失去了同理心,周围的人都离自己很远很远,远到她只能冷漠地注视即将发生的一切。

失去同理心,还能叫人类吗?


发射仓的测试顺利得不可思议,在最终测试前三天,德瑞克对她发出了一个邀请。他说,自己在城市的郊区资助了一家孤儿院,愿意一起去看看那些孩子们吗?

她同意了。实验楼到孤儿院几乎横跨了半个城市,他们从早上出发,搭乘四轮机车,中午的时候才抵达目的地。

这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孤儿院,它搭建一架半毁的机兵上,以机兵的铁皮为顶,身躯为墙,镂空的机件为屋,也许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大片的苔藓和藤曼寄居在机兵的外壳上,鸟儿在它臂弯下筑巢,使它看上去像一座饱经沧桑的山。

几个穿着白色布衣的小孩在一旁的水池边嬉戏,其中一个远远地看见了德瑞克,冲他大声喊道:“哇,是德瑞克叔叔!”

孩子们向他们跑来,一个热情的金发女孩飞扑到德瑞克的怀中,他健壮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了女孩,然后顺势抱起来,使她横坐在他的肩上。

“哟,布雷卡,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呢?”他熟捻地打招呼。

“想!”女孩亲昵地抱住他的脖子,炫耀般地吐舌头,像是在宣告她孩子气的占有欲。

“我们也想德瑞克叔叔!”

"布雷卡好狡猾!"

“好了好了。”他轻轻把布雷卡放下,“我这次给你们带来了一个姐姐,她叫夏洛特,有礼物带给你们。”

“夏洛特姐姐!”孩子们的齐声呼喊让她不知所措,这时她才想起来,已经许久没有人和她这样亲近过了,她最后的亲人,光,十几年来她们连拥抱也不曾有过。

“呃……”她尝试着挤出一个不那么僵硬的笑容,掏的一本厚厚的画册,“这是一个绘本,讲的是一种勇敢的小鸟的故事,你们一定会喜欢的。”

“《向阳鸟》……,没有听说过这种鸟儿,是什么样的故事呢?”一个年龄稍长的男孩认出了封面上的字。

“这是一种天生就要追逐太阳的鸟。这种鸟出生在幽暗的最深处,待自己的翅膀长硬,便留下自己的孩子,不顾一切地飞向太阳。太阳是一个巨大的火球,每一只飞向它的鸟都会被其灼热的高温燃烧殆尽,但是它们还是前赴后继地飞翔,直到烈火燃尽了它们的最后一根羽毛。”

“然后呢,它们死了吗?”

“没有。”她把手中的绘本翻到最后一页,“它们会在火焰里起舞,浴火的身体长出烈焰般的羽翼,那一刻,它们会变成永恒的存在,变得像太阳一样耀眼。”

“我想我喜欢上这个故事了。”男孩接过绘本,轻声说道。绘本一到他手中,便有几个孩子也抢着要看,这时远远走过来一个看上去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呵止了孩子们的吵闹,礼貌地对他们颔首问候。
    “这位是院长,平时都是由他来看护这些孩子的。”德瑞克对她解释道。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们谈论起了孤儿院的设施维护,伙食情况等一系列问题。

“这些都是很好的孩子,如果他们的父母能看见的话,都会引以为豪的。”临走前,院长不胜感慨地说。

“我也这么认为。”德瑞克在对恋恋不舍的孩子们告别,“再见,我已经在期待下一次再会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为什么要收养这些孩子?”

“因为我妻子没有生育能力,而我恰好又是一个特别喜欢小孩的人。有时候感觉自己老了,累了,和小孩玩耍能让我看到希望,好像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有活力又单纯的年纪。”

“如果我父母不是科学家,也许我就会被送到那所孤儿院,平静地活着,像布雷卡一样期待着你几个月一次的来访。”

“我至今都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要拒绝成为我的养女。”

德瑞克的这句话让她一怔,她在感情方面本就不善言辞,现在临时也找不出什么好的借口,只能沉默半晌以后,低声答到:“对不起。”

“这没有什么好道歉的,我只是担心在你需要的时候,没人陪在你身边。现在你又成为了机兵的驾驶员,我当然不会劝你回头,”他的语气变得很沉重,城市的夜晚即将到临,日光变成了温暖的橘色,洒进车厢,为他坚硬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但是,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她内心里那道固若金汤的墙突然碎了,负罪感像浩瀚的海水一样把她深深淹没。你知道吗?在我十四岁那一年,选择独自一人守护光的秘密那一刻起,我就做好了准备背叛所有人,包括你;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可能将心比心,因为我和你的心之间,隔了一个理想的距离。她很想对他这么说,但是无数话语涌到嘴边,只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宛如叹息般的:

“好哦。”

【四】

机兵的驾驶舱比想象中更狭窄,内部堆放着看不懂的仪器和仪表,尽管早已不是第一次乘上来了,但她还是忍不住感慨,究竟是什么样的文明才能孕育出这样的机械怪物?

“舱门关闭,第十五号机兵已封锁,正在调动动力装置,准备启动。”光的声音在狭小的舱内响起。她昨夜偷偷操控了三个“搬运工”,让它们把光的培养仓和一部分重要装置一起连接在驾驶舱内。现在,光的话语可以直接通过舱内的扩音器传达出来,可那声音并非光自己的,而是一种合成音,与仪表发出的提示音如出一辙。

她最后看了那些人们一眼,他们之中有人欢呼,有人祈祷,她看见了德瑞克,他张开嘴好像要对她说些什么,但她听不见,只能默默扭过头,刹那间,那些孩子们的脸庞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闭上眼,清理自己的思绪,睁开眼,命令道:“起飞吧。”

机兵猛地被水压的冲击力弹飞出去,引擎让动力平稳下来,并以每分钟两百米的速度上升。机兵防护壁有减压的作用,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有一种失重的眩晕,与此同时,还伴随着即使是舱内持续供氧也不能消除的窒息感,她捂住左侧心脏的位置,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住,如果在这里晕倒,那么一切都完了。

大约过了一小时,她看见了从海面渗透下来的光芒,那是真正的阳光,被波澜的水面折射,分割成彩虹一般的五彩色泽。机兵浮出水面,压倒性的低压让她透不过气来,但她顾不上那么多,贪婪地看向外面的世界。

炽热的阳光,湛蓝的水,翻涌的浪,还有触目可及的海岸线。她让机兵全速飞向陆地的方向,眼前的风景不断变换,城市的残骸,满目疮痍的地表,深不见底的矿坑,焚烧过的森林,到处都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地面上的人类……已经灭绝了吗?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路上的风景。还是说人类抛弃了地球,去到别的星球呢?无论如何,这一地的荒芜喻示了这些年来的暴乱,也许是为了战争,地球的资源被过度开发,才留下了这一地狼藉。

也许是别的原因,外星文明的入侵,自然灾害的爆发,物种的大规模变异……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可她又那么迫切地想要知道。本以为来了地面,一切疑问就能迎刃而解,但其实,知道得越多,才会发现,不知道的也越多。

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虽然真理是无穷的,可前进的每一步都有它的乐趣。这种乐趣是胜过一切的狂喜,像毒品一样让人上瘾,曾经沧海难为水,只要尝试过一次,就永远也停不下来了。

机兵的燃料箱发出警报,她们被迫降落在一片仅有的绿地上,机兵的脚部陷进松软的泥土,不知是不是她精神恍惚的缘故,竟听到了悦耳的鸟鸣。树叶支在驾驶舱的窗户上,她真想伸手去触碰,可这样是不行的,一旦打开机兵的外壳,她就会立刻被自己体内的压强震碎。

她起身,忍着剧痛,艰难地走到光的培养仓面前,眼前这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孩,此时也呼吸急促,一副痛苦的样子。

“光,我们都要死了。我们就像海底的鱼,天生就不被允许来到陆地上,可是现在我们到这里了,即使是只能隔着窗户远远地看一眼,我也满足了。”她用手指摩挲着外壁,想要隔着玻璃抚摸光的脸庞。

“你说得对,姐姐。”光的眉头紧皱,无声地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光就注定被关在这无情的水箱内,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张不开翅膀,只能无助地歌唱。

“啪”地一声,培养仓的仓门打开了,绿色的液体流了一地,她伸手接住了光。第一次,她们触碰到了彼此。光缓缓睁开眼睛,用嘶哑的嗓子虚弱地对她笑着说:

“不要哭。”

她这才意识到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视线变得模糊和扭曲,身体的力气也在一丝丝流走,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用尽浑身的力气地抱住了光,这个陪伴了她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些时光的女孩,她们有着一样的心脏,流着相同的血。

就连死亡也不能把她们分开。


“长官,在[40°N,116°E,15°H]探测到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机兵,机兵内有两个少女的遗体,尸体很新,机舱内储存着大量资料,看样子在大西洋的海底有一个衍生出来的人类文明。”悬浮屏上,一个军人模样的男子在对屏幕这边的长官进行汇报。

“带上来仔细搜查,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是第五次世界大战的副产物。”长官郑重地说。他所在的建筑位于五千米的云端之上,那是幸存下来的人们建造的,最后的乌托邦,从此世界签订了休战协议,百年来不曾变过。

“那个海底的文明似乎遇到了危险,是否前去支援?”

“立刻前往,不要拖延。”

“是。”

【尾声】

“把这些资料都带上,里面装着我们的文明,光,如果陆地上还有幸存者的话,他们可以用这些东西找到这个基地。”

“不过,亲爱的姐姐,根据我的计算,这个计划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成功率。”

“但凡有可能,就是一个希望。如果真的做到了,将会是对我大逆不道的一次救赎。”

“姐姐……”

“不用担心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组织我登陆的决心,因为殒身不恤,飞向太阳,就是我们这样追求真理之人的唯一信仰。”

至死不渝。

评委点评 评语汇总
郑军 2020-10-13 08:50

最近几乎看不到深海题材科幻小说,作者能选择这个题材,让人眼前一亮。不过在接下来的情节里,“深海”只是个符号,大部分环境描写放到陆地上也一样。大西洋最深处只有9219米,迅速上浮会导致减压病,这些基本常识都不准确。科协组织的科幻征文,对科学性有更高的要求。希望作者能在掌握深海环境知识后再动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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