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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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孰真孰假,对于脑科学的研究总是给我们这样的话题。本文设置了一个传统又不太寻常的末世场景,人类没有办法只能保存这样最厉害的一部分人希望能在未来派上用场。然而事情的转机出乎意料,这样一种脑机对话的方式让人不禁打起寒战,是不是其实冷冻大脑并一直通过这样的方式一直用下去才是这个计划真正的目的。最后,当人类渐渐开始适应了末日将至,并逐渐延缓了这个过程,这些英雄们还躺在冷冻仓里被无限的使用大脑。最后的护士的对话看似简单实际上也说明了社会对于这样一批人的看法,工具性。作者在开放性结局这里其实处理的还不错,解读私认为也有两种,一种是描述了一种人类末日之后的冷静和理智,感恩前任尤其是这一批工具人的付出和努力。也可以认为其实是一种嘲讽,社会早已忘却了这批人的存在,当年的英雄事迹仿佛一个笑话,也是对英雄最大的嘲讽。当然人类社会发展至今,有很多这样类似的故事出现,英雄的离去,有人嘲笑有人感慨。但这毕竟是太平时代才有的思考和想法,也许生活在这样一种太平盛世才是应当感恩的,娱乐至死固然存在,但英雄需要被铭记 · 很精彩的故事,也很温情。不过人体冷冻后,大脑仍很活跃这个设定有问题,做些修改和说明会更合理。 · 很暖心的故事。故事设定很容易想见,并不遥不可期。摘要已经给出了作者关于归宿的思考与疑问。窃以为人的归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活的过程。毕竟进化让疾病缠身于年老的个体,让老的死掉,新的才会生。如何死,并不是上帝在意的问题。我们凡人,又何必在意呢。但是做“缸中之脑”,果然在得知现实的那一瞬间,还是接受不能吧。

(一)

康纳从一场漫长的睡梦中苏醒。他眨了眨眼睛,有些恍惚。

四肢没有预想中的麻痹,他稍稍用力撑起身体,背后连接冷冻舱维生系统的线路自动脱落,房屋里的灯光闪烁了几下,康纳抬起一只脚,试图从冷冻箱的一侧迈出去。

“密斯特康纳,不用着急,您可以先适应一下环境。”

康纳注意到身后站着一位年轻医生,语气平静的向他交代醒后的注意事项:

“密斯特康纳,您已经被成功叫醒,按照洛城中央医院的规定,您必须在24小时内使用健康监测器,并且佩戴脑波控制头盔,以便随时监控大脑状态。”

康纳看到右臂上被植入的监控芯片,电子屏显示着“MCL 2081”的字样。他感到在芯片植入的位置血液流通不畅的痛感,试图用左手按压血管。

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硕大而豪华,泛着古旧的金光,像是刚出土的文物。戒圈复杂纹饰的空白处刻着一行小字,康纳感到困惑,把戒指摘了下来。

“Coner & Katy……”康纳费劲的识别戒指上的小子,突然从大脑某处传来尖锐的疼痛,让他几乎昏厥。

“密斯特康纳,您的大脑机能尚未完全恢复,请您不要过度使用……”

“去他的机器人!”康纳心中咒骂了一句。他快速整理好衣服,也顾不上身体各处的异常感觉,径直走出屋门。

洛城中央医院是全球仅有的几家能做冷冻舱快速休眠术的研究机构,康纳还依稀记得这家医院的建筑结构。他曾经在这里工作过10多年,专门研究睡眠。

偌大的医院竟然没有几个人,这让康纳颇为惊讶,他甚至一度怀疑这只是另一个梦境,但手臂上传来的疼痛又那样真实,这给了他充足的信心。

他穿过走廊,腿部逐渐有了力量,医院的灯光又闪烁了几次,他挤了挤眼睛,望见远处大厅位置有几个人影。

明亮的大厅是洛城中央医院的标志之一,它跨越十二层楼,并由顶部巨大的玻璃天窗提供自然采光。正值正午时分,强烈的阳光把天花板上“MCL”的字样投射到一面高墙上,蔚为壮观。康纳快步走到大厅入口,几个工作人员各自忙碌,长相都与先前在病房中见到的年轻医生并无二致,他刚要接近,他们便都立定站好,然后把手臂指向了大厅一侧,实验区入口的方向。

“真该死……”

康纳感到不安,他预感正在被监控,就像科学家观察暖箱中的白鼠一样。他还记得实验区是他长梦前的最后一段记忆,自那以后,他的世界便与医院外的万千气象毫无瓜葛。

康纳想直接从正门冲出医院,去迎接一个崭新的世界。正犹豫间,从实验区里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位护士打扮的女人从黑暗中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摞文件。

“康纳先生!康纳先生!等一等!”女人喘着粗气,自然得不像是机器人。

康纳转回身,上下打量她一番后,微笑着伸出右手。

女人也笑着回应:“我叫珍妮,是这里的主管。请您先跟我来,我会带您做几个简单的检查。”

“检查就不必做了,我记得我是谁。”

(二)

康纳曾经是MCL的科学家,在“大灾变”之前。

所谓的大灾变,实际上是一场持续了10个月的噩梦。起先是新闻末段的世界奇闻报道,非洲丛林深处的部落受到了某种未知病毒的侵袭,部族的男女老少可以长时间不睡觉,他们认为受到了神灵的庇佑,为此部落先知还被请到了电视台,接受了专门的采访。后来,不睡觉人群的范围逐渐扩大,从非洲蔓延到欧洲大陆,进而是北美和亚洲各国,引起了世界范围的恐慌。单是不睡觉也没什么,但是后来的研究发现,长期无法睡眠的后果就是大脑能力快速衰退,用不了几年的时间,患者便会丧失记忆能力,形同行尸走肉。

这病毒的发病机理未知,传播机制未知,只知道所有智慧生物体都属于易感人群,到了2050年末,连鸟类和啮齿类这样的小型动物都被发现了种群规模的感染,大量生物面临灭绝危机——包括人类自己。

病毒传播速度之快远超所有科学家的想象,作为世界上研究大脑原理的顶尖科学家之一,康纳自然被卷入其中。最开始,他先是远程指导非洲的同行解剖病体,分析病因,结果那些非洲医生也因感染而被隔离,康纳无比震惊和愧疚,便把自己锁在实验室中搞起理论研究。把他从实验室里叫出来的,是一纸红头文件。

“康纳先生,议会102号决议,要求包括您在内的100位脑科学家立刻进行快速休眠术,在未查清病毒传播机制前,冷冻舱能保障与病毒的物理隔离。该决议已经通过,请于指定日期前往MCL实验区报道。”

康纳本能的拒绝,他从没想过在这样恶劣的情形下与家人分开。政府官员找到了他的妻子凯蒂,先是搬出了维萨里,声情并茂地抒发了“为真理献身”的情怀,然后又承诺,最多半年的时间,就会执行叫醒程序。

凯蒂其实并没有太多的犹豫,她来到MCL,当着康纳的面,对10岁的儿子约翰说:“孩子,你以后也要像你爸爸一样,做一个解决病困、温暖世界的人。”

于是,康纳带着儿子的骄傲躺进了冷冻舱——这是业已成熟的技术,很多期待长生不老的富豪已经在数年前就变成了冰冷而心怀希望的肉体——随后康纳开始了长时间的梦境。

这一觉,睡了30年。

(三)

头脑尚未完全清醒的康纳,在珍妮护士长的引领下,来到了一个接待室。这里布置的像是监狱的会客厅,整个空间被一面巨大的玻璃墙一分为二。

康纳的儿子,约翰.康纳,正在玻璃的另一侧等待这激动人心的一刻。他挥舞着手臂,拉着身旁一个小孩子的手,快步跑到玻璃前。

老康纳没认出约翰,嗡嗡作响的脑袋影响了他的感官判断。珍妮把手上的文件递给他:“刚刚已经为您注射了特效抑制剂,保证您在半年时间内不会被病毒感染。您在这些协议文件上签好名,就可以出去了。”

“出去哪里?”老康纳有些啼笑皆非,他以为沉睡这半年的时间,妻子就算被病毒侵袭,也应当能够记得他。但是他使劲向外张望,并没有看到凯蒂。

“这不是您的儿子吗?”珍妮指了指在玻璃墙外张牙舞爪的约翰。

老康纳震惊不已,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文件,落款日期都是2081年4月24日。他觉得医院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他,只是感到愤怒。他低声吼道:“我睡了多长时间?”

“康纳先生,您一共睡了30年零268天。”珍妮试图安慰他,“您看一下这份协议,您参加了2050年的‘冰凌计划’,根据预期设想,半年后任务完成。但是实际病毒控制进度并不理想,政府于是又启动了‘冰种计划’,除了之前的100位科学家之外,又挑选了1000位社会各界精英,意图保存好人类智慧。您看一下,这是‘冰种计划’协议书,上面有您太太的签字。”

老康纳头痛欲裂,他翻着那厚厚一叠协议书,确实有很多凯蒂的名字,但他极度怀疑这些签字的真实性。

珍妮打开全息投影,放了一段凯蒂录制的影片,除了一段关于政府计划有的没的,剩下的就是她表达的对丈夫炽热深沉的情感,以及一个人把约翰养大的决心。她的金发透过空气中酸涩的尘埃,老康纳甚至能感受得到凯蒂吐气如兰的温香。看着长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妻子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尽管只是影像——一帧帧的回忆如倒带般迸射到老康纳的大脑中,他感到头戴的脑波监测器正在发射强烈的电流,如细针刺入他的头骨,他痛苦的捂住脑袋,不一会,MCL突然发出了红色警报,刺耳的汽笛声响彻整个医院,老康纳几乎昏厥,他闭上眼睛,于是所有空间一片漆黑,只听得到周围凌乱的脚步,和一阵阵电流涌动的声音。

约莫两分钟后,老康纳恢复了知觉,MCL似乎也回到了正常的秩序。珍妮和约翰把老康纳扶到沙发上,约翰身边的小孩子拉着老康纳的手,嘴里不断念叨着:“爷爷醒醒,爷爷醒醒……”

老康纳意识到这终究不是梦境,他必须接受现实。三十年转瞬而过,约翰的面孔已经与自己差不多,而身边这孩子的模样,恰似当年开始沉睡时,妻子身边的那个懵懂少年。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瑞恩,我叫瑞恩.康纳。”

“长的真像……”老康纳摸摸那小孩子的头,瑞恩腼腆的笑了,而另一边的约翰却已泪流满面。

(四)

“这么说,那个该死的病毒已经控制住了?”

“是的,治疗药物已经研发出来了,目前有一些志愿者正在参加测试,看起来一切都好。”

“这些年你们过的怎么样?”

“说来话长。其实大家都有点习惯这样的生活了,不用睡觉,不用担心时间,各自努力工作和享受,在失去记忆前,要好好照顾家人,否则等到老了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康纳一家坐在汽车后座上,珍妮开车送他们回家。约翰想多说一些这几年有意思的事情,老康纳却意兴阑珊。他好像只对瑞恩有些兴趣。

瑞恩长着双深棕的眼睛,瞳色与凯蒂完全一样,这让老康纳觉得好奇,约翰的话语中从未提及到他的妈妈,而且凯蒂并没有与约翰一起来接他,老康纳如鲠在喉,想问凯蒂是不是还活着,几次刚张开口,又咽了回去。

“约翰,你……你现在记忆还好吧?”

“我一直在服用一种抗衰老药物,这药大概是十多年前出来的,可能对有些人有作用,我呢,这么说吧,现在有的时候我看着瑞恩的脸,却好久都念不出他的名字。”约翰拍着瑞恩的肩膀,眼神有一些黯淡。

空气中弥漫着悲伤的气氛,瑞恩是大灾变之后出生的一代,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故事,他也拍拍约翰的肩,表示安慰。

“那个,现在的政府是人民党还是共和党?”老约翰想打破有些凝重的气氛。

车上所有人都噗嗤笑了,瑞恩一脸茫然的表情,却也是跟着笑。

珍妮便滔滔不绝的讲了一个冗长的关于政治的故事,大致意思就是,洛城已经变成城市自治,没有了国家和党派的概念,年轻人没有经验,老人又丧失思考能力,有钱人变着花样享受,穷人则拼命工作,希望通过日以继夜的劳动脱离贫穷。各种地下宗教组织一度充斥着洛城,社会生活混乱不堪,后来城市管理者制定了严格的区域隔离制度,才没有出现更大的混乱。

“咱们家就住在政府区,MCL的员工住宅区,算是高档小区了,”约翰指着不远几幢造型前卫的银灰色建筑说,“喏,就是那里了。”

老康纳这才注意到洛城的变化,印象中这原本是一座普通的工业城市,他原以为在宽阔跑道上飞行的运输器和现代化、形态各异的智能建筑是城市高度发展的普遍成果,经过约翰的提示,他看到在地平线的远处,横七竖八的钢架和烟囱像是给洛城装上了一堵围墙,更远处的山腰线上,属于贫民区的鲜艳浓烈的彩色,混杂着尘雾,如同后现代主义画派笔下的垃圾场,老康纳甚至能听到埋藏在这垃圾场中哀号和咆哮。

“因为您为人类的生存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城市管理者安排了您的家人都住在政府区的高级住宅。这个MCL中央住宅区还有很多像约翰一样等待父辈回家的人,最近几天会很热闹。”珍妮补充道。

汽车缓缓驶入一片城市森林中,看得出这片森林是有人精心照料的,老康纳打开天窗,让车开得慢一点,他很久都没有呼吸到这么清新的空气了。他注意到这片规模不大的植物群中,松鼠和一些鸟类看起来非常活泼,全然不像大灾变刚开始时那样,每只动物都无精打采,笼罩着死亡的气息。

穿出城市森林,那几幢造型奇特的建筑便跃入眼帘,像是朝向天空攥起的拳头。老康纳隐约觉得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类似的造型,却始终想不起缘由。

瑞恩回到家,开心了许多,车刚一停下,他就一下子越过道边的树篱,踩着小花园中散落的石子,一跳一跳的跑到一幢小楼的门外。他拍着门大喊:“妈妈,奶奶,快开门,爷爷回来啦!”

(五)

瑞恩的奶奶自然就是凯蒂。

老康纳一路上已经放弃了希望,瑞恩这么一喊,他反而变得紧张,一口热血挤在他的胸口,他的心狂跳不已,脚步却立时停住了。

头盔又发出了电流的声响,针刺的感觉由内及外,比在MCL接待室时更加猛烈。老康纳看到那建筑阁楼上亮着的灯莫名其妙地闪烁了几下,他用力地拍着自己的脑袋,心想不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出现幻觉。

瑞恩一直在叫嚷,老康纳觉得吵闹,他捂住耳朵,眼睛却不自主的朝门口方向张望。

一位气质高雅的女士打开了院门,她身材高挑,穿着镶着蕾丝边的长裙,金色的垂肩长发流淌着阳光的活力。她开门见到蹦蹦跳跳的瑞恩,一把就将他拽进屋门。

老康纳松了一口气,他还没想好见到凯蒂的开场白。

约翰察觉到父亲神情的不自然,他靠近老康纳,附在耳边轻声说:“爸,您跟我走吧,妈妈在房间里,但是她可能不记得您了。”

秋日中午的太阳温暖和煦,倾洒在道路两侧的花田上,三色堇和矢车菊在绿油油的麦草上组成各种动物的图案。老康纳走在约翰的后面,他也踩着那些散落的石子,穿梭在花样的动物图形间,他不禁回想起约翰小时候骑在他的肩上,在一样的林花中郊游戏乐,那无拘无束的画面恍若隔世。

他并不知道,这片花田是为了纪念大灾变后灭绝的动物而栽种的,那些动物的模样,恐怕也只有在这里才能觅得踪迹了。

约翰停在花田中间,挥手与珍妮道别。老康纳则心思烦乱,三十年了,他一直在等待重逢的一刻,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却有些手足无措了。

年轻女人把老康纳迎进客厅,帮他脱下外套,这让他感到温暖。“我叫莉莉安,是约翰的妻子。以前约翰总是提起您,今天接您回家,我们都特别激动,早盼着这一天。”年轻女人颔首微笑,不失礼貌的自我介绍。

老康纳环顾房间,这公寓虽然价值不菲,装潢却很朴素,有一些物品摆放的细节像极了凯蒂的风格,他喃喃唤着妻子的名字。

约翰蹲到老康纳身前,握着他的手:“妈妈就在里面的房间。二十年前,她的大脑机能就已经退化,我们给她找了各种先进的药物,没什么用,现在她记不得任何事情。爸爸,我一路上没有提妈,因为她以前总说,您一定会恨她。”

这么多年的时间,其实也早已无所谓爱恨,老康纳只想见到她。他猛地起身,推开里间的屋门,一位满头华发的老人正坐在窗边的竹椅上,直勾勾的看着他,目光里有些许惊恐。

老康纳也一时愣住了,还是约翰跑过去喊了句:“妈,爸回来了!”

倏的,老康纳失声痛哭起来,他积聚了整个长梦的情感诉求,都在这位相识又陌生的老妇面前爆发了,他管不了头盔带给的他尖锐刺痛,从青梅竹马的回忆,到如真如幻的梦境,一幕幕画面在他痛哭的双眼中跳跃闪现,他说不清这是大脑对外界刺激的自然反映,还是这爱怨交错的情感在即将崩塌前的汹涌喷薄。

老康纳把头伏在凯蒂的膝上,才稍稍把激动地心情平复下来。凯蒂抚摸着他的头发,像安抚她的孩子一样。老康纳突然察觉额头上湿乎乎的,像温热的海浪。

凯蒂直直地望着窗外,泪水正不断从她的脸颊上掉落。她哭了。

(六)

洛城MCL中央住宅区,老康纳的家中。

莉莉安和瑞恩在花园玩耍,老康纳和约翰则陪在凯蒂的身旁——就像电影中落入俗套的美好结局。

凯蒂不能说话,约翰代替了母亲的眼和嘴,在二十多年的照料时间里,母子二人早就形成了天然的默契。

约翰常常担心用不了几天,他就会和他母亲一样,瘫倒在某个房间的椅子上,可是瑞恩还没有能力照顾其他人,等到瑞恩长大了,也许莉莉安和自己都已经不能自理,那母亲就只能拜托珍妮,送到MCL开设的特殊养老机构中。

“没准珍妮先被关去养老院呢。”莉莉安提醒他。莉莉安的理论是,家人关系是最自然的社会纽带,照顾行为会极快地强化这条纽带,瑞恩哪怕从来没有照顾过奶奶,只要生活在一起,陪她度过一小段时间,就会产生最密切的情感关联。

约翰从不相信莉莉安的心理学理论,作为洛城大学大脑增强学科的教授,他笃信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是受大脑支配控制的。

“你说内心体验对个体行为那么重要,为什么大脑退化以后,什么情感都表现不出来了?”他红着个脸,冲着莉莉安反驳。

每当吵架的时候,这个优雅的女人便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地做其他事情了,留下气鼓鼓的约翰一人。约翰不记得老康纳和凯蒂是否吵过架,在他幼时的印象里,他们总是互相勉励的样子,就像现在一样。

老康纳握着凯蒂僵硬的手,约翰则找出了这三十多年留下的照片和影像,老康纳这才真切感受到,没能参与小约翰的成长,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情。凯蒂也不时低头看看照片,但不一会就把目光伸向了窗外的远方。

图像材料按时间排序,如果是一位历史学家,一定会从这些资料中扒出一整套的社会变迁史。老康纳也注意到了照片之间一些明显的变化,但是他不想提任何问题,任由约翰自顾自的讲述故事。他现在能真实感受到凯蒂的脉搏,对于他来说,这大概是最好的故事。

午后的时光总是惬意悠长,多年后的家人重逢,比老康纳想象的要温和许多,他想着,以后的日子还很漫长,他会回归科研工作,也会帮助照顾需要照顾的人。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冰冻也许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他慢慢回想起很多当年的研究,也是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梧桐林中,在秋日暖阳游戏在树梢间的时光里,他写出了让他成名立万的著作。凯蒂那时就坐在他的身旁,她是老康纳的第一读者。

约翰随意翻着相册,凯蒂突然把手指向地面,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从相册中滑落。那是凯蒂当年为了存证,偷偷拍摄的“冰种计划”协议书照片。

“真该死,这个莉莉安,怎么没发现这张……”约翰一边小声咒骂,一边连忙收起照片安抚母亲。老康纳这才发觉,所有的影像材料,竟没有丝毫自己的痕迹。

他心中突然有些伤感,这是关于约翰的故事,与自己无关。

(七)

傍晚时分,珍妮造访康纳家。她带来了两条刚从湖边钓上来的非洲鲫鱼,以及厚厚一沓资料。

老康纳的精神已经完全放松,还不时与小瑞恩开着玩笑,珍妮觉得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沉睡了这么久时间的人要快速融入社会,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康纳先生,您感觉怎么样?头戴监测器会影响你思考吗?”

“嗯,你们这个东西,哎……真是挺难受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刺激一下——我刚刚才算适应……对了,为什么我觉得有时光线会一闪一闪的,是我的眼睛出问题了吗?”

“您的眼睛肯定没问题,灯光闪烁,大概是因为电气故障吧。”珍妮给了一个敷衍的答复。

随后珍妮把约翰叫在一起,开始介绍MCL与洛城大学合作的新项目,实际上这也是老康纳比别人更早被唤醒的原因之一。

“康纳先生,哦不,老康纳先生,我现在正式向您介绍您的儿子——约翰康纳是这个项目的发起人和负责人,你们父子二人要一起工作一段时间啦!”珍妮笑道,“让儿子先说说情况吧!”

约翰立刻变成了在学校讲课时的样子,儒雅绅士,情绪饱满,他对自己的科研能力颇为自信。“简单来说,这个项目就是通过脑增强技术,与冷冻状态中的大脑进行交互。您知道的,冷冻人的大脑活动不会停止,我们可以用电信号控制脑波,让他获得我们伪造的‘感官体验’,未来,我们希望能够与他们精确互动,在制造梦境后,让他们产生自主思考,再通过脑波的方式输出到这台分析仪上,这样即使人体被冰冻,大脑还是会为真实世界工作……”

老康纳大笑着打断约翰的介绍:“天天净研究这些没用的东西,我不是都已经回来吗?”

玩笑归玩笑,老康纳还是欣然接受了这份工作,毕竟这是儿子的项目,也希望自己能够尽快回到MCL——他觉得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珍妮把那厚厚一摞论文,都甩在了老康纳的眼前,这里有很多都是近些年的研究成果,也有不少是在老康纳的理论上发展起来的实践经验。老康纳和约翰把凯蒂安顿好,便开始进入工作状态——在大灾变之后,随时随地开始工作已经成为习惯。瑞恩瞪着大大的眼睛,坐在约翰的身旁,此时的他格外乖巧,老康纳觉得很有趣,十几岁的小孩子根本读不懂这些文字,但是瑞恩却看得兴趣盎然,他不禁由衷赞叹自己的基因是那么优越。瑞恩偶尔也看着爷爷,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盯着看,看的老康纳心里直发毛。

老康纳十分喜爱这个小孙子,白天回家路上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是瑞恩“扮演”了约翰,约翰“扮演”了自己,而自己像是跳出事外的旁观者。

不过老康纳忘了一件事,他们可以夜以继日的不停学习,小瑞恩12岁的年龄,可能已经达到原先普通大学生的知识水平。

夤夜时分,老康纳终于有些疲乏了,叫醒前注射的病毒抑制剂起了作用,大脑的休息机制反复提醒着他。老康纳享受这样的感觉,好像现实世界赋予他的一种特权。他回到凯蒂的房间,就在窗边的另一张躺椅上,沉沉睡去。

他做了梦,这次的梦境显得更加真实。在梦里,老康纳用与儿子共同研究的方法,恢复了凯蒂全部的美好回忆。

(八)

    洛城中央医院,快速冷冻实验室。

沉睡中的康纳正躺在手术台上,他戴着一个感应头盔,连接着监控室的脑波控制仪。几位年轻的护士一边操作着实验室设备,一边扯着闲篇。

“美奈,这是你今天第几台手术了?啧啧,这个月都没有休息过!”

“可不是么,你看我这的预约订单,已经排到两个月以后了。真是太火爆了,约翰康纳博士,谢谢你研究出来了脑波控制术!这个月奖金又翻倍了呢!”

“哎哎,你小声一点,听说现在这手术台上的,可是康纳博士的父亲……”

“啊,真的假的啊,没关系啊,反正他又听不见。”

“你说他们真的听不见我们的话吗?外面计算机给他输入什么,他就能感受到什么?真是太神奇了——”

“可不是么,我小时候看过康纳博士的访谈节目,他说可以用这种方式跟冷冻人对话,还可以谈情说爱呐!”

“啧啧,谁会跟那些老头子谈恋爱,你真是……”

“艾米丽,我看外面那个长的不错,挺适合你的,多帅啊!”

“哟,那不是康纳博士的儿子吗?高富帅啊!哎呀哎呀,你看他还朝你笑呢!”

“你说这些有钱人真是有意思,他们还想以后等病毒控制住了,把这些老头子都叫醒呢,说是要恢复原来的秩序。”

“啊,现在多么秩序,还恢复什么呀?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

“就是啊,要是让我一天花三分之一时间睡觉,我才要崩溃呢。我宁愿冻在这,反正随时有人来找我玩……”

“得了吧,你也得有钱才行啊!”

……

老康纳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护士要随时观察他眼珠的转动情况,如果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要给监控室打手势,控制仪会改变电流强度,重新构建被控脑的感觉状态。

而在监控室内,瑞恩.康纳正在密切观察着仪器上的数字和图形,从2090年第一代脑波控制术问世以来,他和父亲就扎根于这项研究,父亲去世后,他便成为了增强脑科学应用领域的权威,一晃八年过去了,瑞恩对这里的一切早已经轻车熟路,每一个流程、每一组操作,他几乎闭着眼睛就能完成。

不过,他这次来,只是作为老康纳孙子的身份。父亲去世后的每年,瑞恩都会来一次MCL,代替父亲完成与爷爷的“神交”。

“康纳先生,脚本已经全部导入了,目前被试体状态良好,脚本预计在3分钟后结束。”珍妮回过头,对一脸凝重的瑞恩说到。

这些脚本是父亲在临终前留下的,实际上,约翰并不想让瑞恩获知脚本中的具体内容,脑波控制术是否会给人留下记忆印痕尚不清楚,所以约翰想让这些故事尽量连续,至少没有显而易见的逻辑谬误。

至于这些脚本都被使用后,瑞恩要怎么做,约翰并没做什么打算。他也许认为,根据凯蒂的协议,到了那时,老康纳就会被名正言顺的叫醒了吧。

(九)

洛城的清晨,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候,天蒙蒙亮,升起的朝霞给清凛的空气一点点加温,布谷鸟的歌声回荡在城市森林中,带来一整天的心情愉悦。

虽然人们不用睡觉,但是洛城还是需要一个苏醒的时点,这是上层社区的仪式感,家家户户都走出大门,相互问好致意,代表美好一天的开始。

瑞恩和他的孩子已在更早的时候出门,他们来到了洛城郊区的一片山间绿地,这里是著名的科学家公墓。

凯蒂和约翰都在这里,以大理石碑的模样静静地等待着家人。瑞恩有时候想,一边是能沐浴到阳光的冰冷石碑,一边是尚未完全失去希望的冰冷躯壳,到底哪个才是更好的归宿呢?

他来到一块被三色堇和矢车菊环绕的墓碑前,轻声为父亲祈祷。身旁的小孩也低下头,深棕色的眸子明亮清澈,像麦草上新结的露珠,瑞恩明白,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希望,总有一天,所有的生命都会得到救赎。

瑞恩从外套内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放着前些天在MCL里,为老康纳做脑波控制术时的大脑反应记录。他打开墓碑旁石匣的孔隙,小心翼翼的把信封投了进去。

离开墓园的时候,太阳已升起很高,不远处的教堂里,唱诗班的童声清脆悦耳,像漫山遍野的青草香。瑞恩沿着石子路向山上爬,身后的小孩子蹦蹦跳跳的跟着他。

“爸爸,爸爸,爷爷看得见我们写的信吗?”

“肯定能。”

“那他能看得到太爷爷的信吗?”

“肯定能。”

“太爷爷还在睡觉吗?”

“是啊。”

“他什么时候能醒来啊?”

“应该快了。”

“那他醒来以后,会不会不认识我们?”

“肯定认识。”

“那他会不会想爷爷?”

瑞恩停下脚步,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他转过身,俯在小男孩的身前,一字一顿的对他说:

“孩子,你以后也要像你爷爷一样,做一个解决病困、温暖世界的人。”

(终)

评委点评 评语汇总
匿名 2019-07-30 08:02

孰真孰假,对于脑科学的研究总是给我们这样的话题。本文设置了一个传统又不太寻常的末世场景,人类没有办法只能保存这样最厉害的一部分人希望能在未来派上用场。然而事情的转机出乎意料,这样一种脑机对话的方式让人不禁打起寒战,是不是其实冷冻大脑并一直通过这样的方式一直用下去才是这个计划真正的目的。最后,当人类渐渐开始适应了末日将至,并逐渐延缓了这个过程,这些英雄们还躺在冷冻仓里被无限的使用大脑。最后的护士的对话看似简单实际上也说明了社会对于这样一批人的看法,工具性。作者在开放性结局这里其实处理的还不错,解读私认为也有两种,一种是描述了一种人类末日之后的冷静和理智,感恩前任尤其是这一批工具人的付出和努力。也可以认为其实是一种嘲讽,社会早已忘却了这批人的存在,当年的英雄事迹仿佛一个笑话,也是对英雄最大的嘲讽。当然人类社会发展至今,有很多这样类似的故事出现,英雄的离去,有人嘲笑有人感慨。但这毕竟是太平时代才有的思考和想法,也许生活在这样一种太平盛世才是应当感恩的,娱乐至死固然存在,但英雄需要被铭记

匿名 2019-07-29 03:36

很精彩的故事,也很温情。不过人体冷冻后,大脑仍很活跃这个设定有问题,做些修改和说明会更合理。

任旭 2019-07-27 23:08

很暖心的故事。故事设定很容易想见,并不遥不可期。摘要已经给出了作者关于归宿的思考与疑问。窃以为人的归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活的过程。毕竟进化让疾病缠身于年老的个体,让老的死掉,新的才会生。如何死,并不是上帝在意的问题。我们凡人,又何必在意呢。但是做“缸中之脑”,果然在得知现实的那一瞬间,还是接受不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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