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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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小姐,你的卷发真好看,可以请你喝一杯酒吗?”

“第一,我头发不卷。第二,我不喝酒。第三,这是食堂不是酒吧,您要点餐后头排队去。”

点餐窗口的电子语音抢在两人再次开口前响起,“需要为您提供不含酒精的饮品吗?”

“一杯可乐,不要代糖的。”

“冯特米尔女士,原谅我才疏学浅,对于美丽的事物总冠以同样的形容。你的双眼,让我想起海上的黑珍珠。当浅金色的蚌壳打开……”

“不买,不需要,以后也不会需要,谢谢。”特米尔瞥了一眼在掌心中生成的订餐信息,拇指一划,调出当天的空铁时刻表,径直朝着车站就去了。

“等一下!冯女士,我不是销售!我是智能机0635号,通用名是凌湫,主攻方向是文学与文化,目前负责社会工作管理。换句话说,现在我是你的直属上司,负责考察你的工作。”凌湫大跨几步追上去,但始终与特米尔保持了半米的距离,当对方停下的时候,他自己也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

特米尔紧抿双唇,重重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一转身就对上凌湫那热切的目光,仿佛下一秒就能从衣袖里掏出玫瑰花来。

“工作上的事情对吗?”特米尔一抻胳膊,露出手腕上的时钟来,轻抖之后切换到计时器的界面。

“开始吧。”

“晚霞总向晨露抱怨,为何你能拥抱微凉的天光,而我只能背靠余烬?晨露却说,当黑暗塞满你的皱纹,谁还会在乎,你曾倒映出多少片云彩呢?”凌湫说着说着,自己的眼眶里慢慢泛起了泪光,“对于文明,时间太不值钱了。”

特米尔嗤笑一声,舔了舔沾到牙齿上的口红印,“现在没有订单,四舍五入我下班了,您要跟我讨论工作,就算加班。您愿意闲扯,我奉陪,记得加班费。”

“小冯啊……”

特米尔在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眉头一动,差点翻出个白眼来,吓得凌湫一秒改口,“小特?特特?主要是你的投诉率有点高,顾客反馈你的成品里气泡太多,严重影响棺材的美观性。我会对你的整个工作流程进行打分,不合格的话,就需要请你暂时离职。考察期间,我会一直跟着你,所以这段时间多有打扰,请你见谅。”

“就算您不属于正常人类,尾随他人超过一小时也是违法行为,”特米尔上前一步,贴在凌湫的身前,红色小高跟的尖头,正好抵在凌湫的黑皮鞋前,“而且,就算东四环每半小时会死个人,真正使用我们殡葬服务的只占其中的五分之一。而四个半小时之后,大部分的公共交通都会停运,除非是加急订单,尸体状态等不到第二天的那种,否则我今儿就算是休息了。”

“每一滴眼泪,都相信死亡的公平。停止寻找答案,无论是爱情还是数学。没听到吗?你的手上,还缠着灵魂的晚梦叮当作响,唱着来世,定要还你一张船票。”

特米尔舔舔嘴唇,咧出一个假笑,“不要迷信。我是熟练工人,按时拿钱。”

话音刚落,特米尔的掌心就出现了闪烁的白光。她伸开手掌,一层透明的薄膜剥离出来,变为黑底的显示屏,上面是一张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照片,一旁则是他的体征参数,包括心率、血压、体温等等,而左上角则是一行标红的倒计时。特米尔在白光刚刚亮起的时候,就快速转身,“嗒嗒”地小跑起来,跨步迈上了早已等候在车站的球状车厢。

仿佛是完全没有看到此时正坐在车厢地上的凌湫,特米尔也毫不关心这家伙和车厢导航之间的交流,无非就是一个坚决不在行驶过程中开门,而另一个试图将自己被夹住的西装裤脚拉出来。和特米尔同时到达医院的,还有一只半人高的原料箱。它和凌湫组成了几乎同步的跟随队伍,看着特米尔把一头长发塞进卫生帽,卷起带着金色刺绣的袖口,披上黑底白标的工作制服,一把推开病房的门。出乎意料地是,特米尔上前两步之后便定在了原地,深吸了好几口气,直到呼吸平复,才终于开口,“您的孩子预计在1分24秒的前后10秒内进入判定的死亡状态,如果您确定订购‘琥珀棺材’服务,那么我现在就需要开始准备工作了。”

“真的不能再抢救了吗?”一个虚弱的女声从病床上传来,这位结束分娩不久的母亲,还没有力气和眼泪应付当下的状况。她的丈夫低着头坐在她身边,手背上闪烁着特米尔刚刚念出来的时间。

“已经确认订购信息。”回话的是一款保持着金属外壳的智能机。很多人不喜欢别的物种穿上人皮,所以选择半成品,说不好是过于清醒还是自欺欺人。

“我需要相关家属的亲口确认。”

“这样起码能让孩子,在我们身边多呆一段时间。”丈夫缓缓地挤出这么一句话来,然后起身,径直走出了病房。

特米尔点点头,顺手摘下自己的耳环放入口袋,来到那位母亲的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替她拨开汗湿在额头的发丝,“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给我。”

推开隔间,红色的倒计时已经停止了,维生设备已经陆续撤走,只剩基本的医疗用品摆在床头。床上的小家伙已经不再哭闹,全身依旧泛红,眼睛都还没睁开。原料箱主动来到床边,打开自己,首先移出一个与婴儿大小相仿的透明凹槽,里头是正在加热的树脂。除开凹槽,剩下的是一盒透明软片,一只浅蓝色的注射液,和表面油光锃亮的特制手套。特米尔戴上手套,轻轻按摩着新生儿还温热的身体,将他握紧的小拳头舒展开来,用指尖摁压他那出了问题的小心脏。小家伙的全身都很干净,仿佛被消过毒的剃毛羊,还遗留着甜橙糖精的气味。拿起注射液,擦拭针头,特米尔缓慢将浅蓝色完全注入了孩子的侧颈,收针的时候,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面前的白墙剥离出一层迅速变黑的屏幕,左右分屏,一边是浅蓝色在孩子身体里的运动轨迹,另一边则是液体中的颗粒传回的实时影像。大致扫了一眼,特米尔敲了一下手背表示确认,颗粒便自行开始了体内的修复工作,取代不能正常运行的器官,使血液重新流动起来。婴儿的身体逐渐褪去红色,白嫩的初生模样显露出来。

趁着内部修复的空档,特米尔终于拿起了那盒透明软片。它们彼此紧贴,像是薄切的生鱼片,捏着一角掀起一片来,摇晃着肥皂泡一样的彩色光影。仅仅五六片,就已经完整覆盖了婴儿的面部。特米尔俯下身,双眼仿佛要望进血肉骨骼里,手指则反复抹平每一道接缝的褶皱,直到肉眼再也无法分辨出软片的存在。墙上的屏幕适时响起了提示音,修复粒子集中在心脏和几处大出血位置,已经释放出粘合剂,像糊墙一样,糊住残破的内脏。调整好树脂的加热梯度,特米尔捧起婴儿的身体,双眼一眨不眨的认真模样,像个修补瓷器的老师傅,把某个易碎的珍宝,沉到树脂里面去。提起双手之前,特米尔拨动婴儿的四肢,让它们在粘稠的液体里抬起不同的程度,上臂前伸,仿佛在索取拥抱。

轻舒一口气,特米尔用胳膊肘敲了一下原料箱,里头立刻推上来个回收盒,接住被特米尔扔下来的手套。掌心的屏幕浮现,这次是婴儿那张五官紧皱的小脸。特米尔坐在原料箱的边缘,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而树脂里的婴儿也一点点松开眉头,嘟起的小嘴拉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双颊泛起几乎看不见的粉红。在特米尔起身的时候,整个透明的凹槽里已经全部固化,没有多余的纹理,连气泡也都只是分布在边边角角。凌湫帮原料箱抽出了玻璃顶盖,严丝合缝地盖上,食指加热,中指打磨,留下完全一体的透明棺材。

“原来您不光是口舌灵活,”特米尔借着玻璃的反光补好了口红,“考察完了吧?再见了您嘞。”

单方面的终止提议显然没能起效,而当特米尔发现自己常去的虚拟娱乐中心被停业整改之后,她已经提不起任何力气谴责凌湫的跟踪行为了,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为此生气。

 “特特,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谁也没权力让别人闭嘴,”特米尔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椅背里,拿起上车前刚送到她手里的外卖,掰下一小块红薯放进嘴里,小心地没有碰擦自己的口红,“但是您知道的比我多得多。”

“世上有太多未解之谜,每个人都是其中之一。我知道星环建造之初,曾有过103个待选方案,却不知道你喜欢青柠味的空气清新剂还是黄瓜味的。”

“您的广告包里是不是全是薯片?啊对了,您吃巧克力吗?撒了跳跳糖的,和薄荷酱有得一拼,尝一口就原地重启,”特米尔的食指和中指夹了一颗包装亮闪闪的糖果,糖纸差点捅到了凌湫的鼻尖,“最适合您这样的智能机了。”

“我还没有备份今天的内容,谢谢你的好意,”凌湫接过糖果,放在手心,“比如说你,就很难理解。只有特定机型的智能机才会一直用‘您’这种称呼。你的注册名是‘冯光玥’,却在获得独立资格之后申请变更为特米尔,并且曾经咨询过能否更改或者删除姓氏,看起来你对自己的姓氏有很大抵触情绪。此外,你对待死者及其家属都严肃温和,平时说话却像个混蛋。最后,你对于尸体的处理和树脂棺材的制作流程都非常熟练,我看不出哪个环节会出现问题,但你的投诉率实在高得反常。”

凌湫顿了顿,换上一副严肃的腔调:“除非你在考察期间刻意掩盖了一些情况,否则我想不到别的解释。”

特米尔的这一口红薯咀嚼了很长时间,深夜的车厢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可惜凌湫的程序里似乎没有安装“尴尬”这个拓展包,一双大眼睛依旧紧盯着特米尔的侧脸,不合时宜地开口,“你的女儿一定可以驯服任何一个男人,她的红唇会堵住对方的嘴,她的睫毛会勾走对方的心神。你得注意剪掉她的耳朵尖,防止别人发现她是精灵的秘密。当她的指尖滑过男人心头的纹理,她倾吐的每一抹温热,都将是那人的全部愿景。”

“‘琥珀棺材’是公司文案给入殓起的一个宣传名字。处理尸体的技术成熟很多年了,我们这一批业务员都不是搞生物组织修复的。我之前说过,我们是熟练工人罢了。客户并不了解我们的技术核心,他们只看效果。你说我的投诉里很多是关于气泡?大部分气泡都来源于死者肺部未排尽的空气,树脂在加热的过程中是有流动性的,即使有气体,也可以逸出。但是加热过久的话,树脂就会提前开始固化,结果就是死者口鼻处很容易留下气泡。工业流程如此,我也没办法,”特米尔看向凌湫,一只手摁住了他的肩膀,“另外就是,我不跟没结扎的男人上床。家族传统,上一个没做好避孕措施的,已经死在下水沟了。”

“谁?”

在凌湫试图理解特米尔所说的“家族传统”的时候,对方已经顺势起身,卡着车厢关门的时间点下了车,扔下两个字模糊模糊地飘回来,“老冯。”

随着唯一的乘客下车,车厢开始自动寻找最近的空车站,并且关掉了车内照明。凌湫对于同僚不给面子的一片漆黑习以为常,而透明厢体外的世界则更加清晰了起来。他目前所处的,是第四星环的东区,如果向身后望去,能看到第五星环的紫色外壳,和正在建设的第六星环裸露的碳纤维支架。顺着凌湫正对的方向望去,目力所及最大的物体,就是那颗蓝色的椭球形星体。虽然到达地表只需要一个星期的转乘,凌湫却无法辨别出地球上任何一幢建筑,只有昏暗的淡红色烟尘覆盖着表面。相比之下,凌湫更喜欢此时头顶上的星空,他调整了双眼的采光度,仰着头踩到座椅上。

“呼唤,如果你曾拥有生命。飞虫喜欢光亮,生命却滋生于黑暗。没有一只虫子不怕死,他们却将死亡打磨精致,装饰漂亮。或许生存,不如死亡来得体面,不如死亡来得长久,不如死亡来得可控,不如死亡来得,光明磊落。”



在离家还有些距离的地方,特米尔停下了脚步。独居的房子里亮了灯,就像一根刺扎进后脑,搅地她有些烦闷。在原地踱了几步,又扯扯脸颊,把垮下来的嘴角拉直,她才重新向那扇门走去,脚步沉重如同受刑。

 “玥玥,”见她开门,坐在沙发上的中年人快速起身,迈着小碎步就迎了上来,肚子上的赘肉一晃一晃,倒和脸上灿烂的笑意挺搭配,“回来啦,工作辛不辛苦啊?累了吧,来赶紧坐。”

“要多少?”特米尔的话里带着叹气,她站在原地没动,双臂抱在胸前。

“这什么话啊,我是你爸,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吗?我们之间又不是啊,只有那个什么养什么关系。”

“赡养关系。”特米尔放弃了快速解决问题的想法,蹬掉小高跟,迈步去冰箱里拿了一罐冰可乐,利落开盖,倒进玻璃杯里,随后靠在冰箱门上,等着自己的父亲开口。

“玥玥啊,”男人搓了搓手,又搓了搓自己开始逐渐变亮的头顶,“我前几天刚接到电话,说移民舰队上有两个空位,是你李叔叔特意给我留着,别人抢都抢不到的啊!不是那种什么招摇撞骗的行星旅游团啊,是有正儿八经的舱位和存粮的,而且预定目的地在河外星系,方向跟你妈妈之前的几乎重合……”

“爸!”特米尔看着男人颤抖得越来越剧烈的双手,一声大喝打断了他,“你不可能找到妈的,那些舰队说是移民,实际就是送死。这么多年,有哪个所谓的目的地发回信号了?这就是个骗钱的生意,是那些在地球上胡吃海喝的家伙们的骗局!”

“怎么说话呢!啊!”男人也陡然提高了嗓门,“他们是建立起星环的人,给我们住处,给我们生活的人!就连你那个,把尸体做成装饰品的变态工作,都是他们给的!现在他们给我们指了条明路,去新的世界,我们为什么不去呢?为什么要,要,要呆在这个跳起来都能撞破脑袋瓜子的地方呢!”

特米尔摇了摇头,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们所有的窘迫,都拜他们所赐。”

“玥玥!你就不能听一次爸的话吗?就这一次,等找到你妈,我们一家就……”

“不可能!”特米尔把手里的饮料瓶重重砸在塑料桌面上,“你要死就自己去死!这么多年你都没想清楚妈为什么要走,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也算是还了你的抚养费了。这是我家,请您把钥匙留下,麻溜地滚出去。您想去哪儿去哪儿,别再来烦我好吗!”

“不是,你听我说……”

“滚啊!”

男人被吼得一激灵,愣了两秒,愤愤地啐了一口,“妈的,一个两个都不拿老子当人看。”

他一脚踹开虚掩的门,却差点迎面撞上站在门口的凌湫。

“你好,我是智能机0635号,通用名是凌湫,目前在考察冯女士的工作。你的身体状况好像不是很好,请问你是?”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特米尔,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我是她爸爸。”

凌湫快速地眨了眨眼睛,“爸爸?死在下水沟的?”

“什么?”男人面上浮现出不解和不悦。但当他看清了凌湫胸口的身份说明后,神情顿时缓和了下来,连声道:“是玥玥的领导吧,我们玥玥从小就可用功了,她工作肯定没问题,你们聊你们聊。”

“叔叔慢走。”凌湫往后退了一步,给男人空出一条路来,微微鞠躬。

等男人踏上了车厢,凌湫才重新站到门口。他看到特米尔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彩妆在脸上晕开来,但他不确定特米尔有没有哭,那双红红的眼睛也可能是因为眼影散片掉了进去。

特米尔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低着头,盯着地毯卷起的毛边。突然她站直身体,仰起头长叹了一口气,伸开手掌,划到了转账的页面。

“您还有事儿吗?”特米尔终于看向凌湫,身体松弛的样子,仿佛矮了一截。

“在找到合理的解释之前,我必须继续对你的工作考察。以及,你往杯子里加了太多冰块了吧,一会儿化了不都溢到地毯上了吗?”

“您需要重新加载物理领域的数据包了,”特米尔倒在自家的沙发上,把脸埋进了沙发靠垫里,“明天见。”

“好的特特,祝你的梦里有分明的四季,顺序的昼夜,没有甜味的空气,自由支配的双休,”凌湫再次后退,关上了门,等着门锁自动扣上的声音响起,低声道,“也祝你的梦里有金色润滑油和不会生锈的门把手。”



“早啊特特,远远看到你,还以为是雪山在天空的倒影,纯净的淡蓝色倒悬在世界的尽头。”

“第一,我的裙子不是淡蓝色。第二,我们在星环上根本没有正倒之说。第三,您挡路了。”

凌湫侧身,并为特米尔在四条一模一样的道路中指出了方向。所有的走道、房门都是统一装修,连墙上的挂画都是三幅一组,循环出现。简洁干净的环境,但没有消毒水的气味。这里不是忙碌的医院,而是为老年人提供的福利住所。目标房门上贴了一张显眼的荧光色清单,清楚地列着这位住户的生活习惯、起居作息。最下面有一行字迹不同的留言,后头带着签名,“我自愿为母亲订购名为‘琥珀棺材’的入殓服务,辛苦您了。”

特米尔关掉了手背上的红色倒计时,挺直身体,挂上微笑,敲响了房门。

“请进。”应门的是一个轻柔的女声,音量不大,气势却不弱。

“您好,”特米尔走进房间,站在床边微微欠身,“您今天感觉怎么样?没有打扰到您吧?”

“没有,我就随便玩玩游戏什么的。现在年轻人搞的这些剧情啊,对战啊,都可有意思,你看这个啊……”老婆婆试图坐起身来,但是身上挂了太多维生监控的管线,刚一用力就又给拽了下去。

“您小心,”特米尔赶紧伸手去扶,等老婆婆稳当地靠住了,她便开始着手把那些管线一一拆下,“您最近还在玩动作类的游戏吗?还是偏解谜的方向了?”

“动作类早就不玩了,对我这种关节僵硬的玩家太不友好了。我就玩玩那种,坐着气球在宇宙里游荡,看看哪个星球上能种出红蜥蜴来。来坐吧孩子,别忙活了,”老婆婆缓慢地抬起手臂,轻拍特米尔的后背,“你又不是护工。”

特米尔愣了一下,笑出了两排牙齿,“您这眼力见儿,可不像是只能玩挂机游戏的。”

老婆婆也笑了起来,一口牙齿虽然都黄了,但无一缺损,“我年轻的时候,也把腰带绑成一朵百合花。那时候香水还能用,喷上一下花香,整天都给自己美死了!”

在老婆婆说话的档口,特米尔已经让所有的设备都进入了休眠状态。在老婆婆的话音落下之后,周围只剩两人的呼吸声,和凌湫的散热风扇响动。特米尔从原料箱里拿出几身长裙,侧身坐在老婆婆的床边,“您最喜欢哪一套?我给您换上,今儿一定给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哟,这是要干嘛啊?我家那个小子又搞什么幺蛾子哦!上次他非要拉我出去转转,给我折腾的,”老婆婆嘴上抱怨,笑容可一点没减,“我什么没见过啊?非看什么流星雨啊,超新星爆炸啊。哪一天太阳没了,才是稀罕事儿呢!红色那件挺好,我喜欢带花儿的。”

“小辈的一点心意,”特米尔手上的动作很轻,“他也是舍不得您。”

“哼,他啊,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来一次。等哪天我真没了,他也不知道上哪儿看我去咯。”

笑着叹了口气,特米尔拿出眉笔来,一笔一笔替老婆婆描眉,“工作忙嘛,您儿子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我儿子工作可好了,他是做电子什么集成神经什么的,就是那小帅哥用的,”老婆婆冲着凌湫努努嘴,“他什么都好,就是老操心自己找对象。找不到就找不到嘛,我这一辈子不也过来了?还能领养个孩子,退休就打打游戏,多好啊。”

“给您涂个露水红的口红成吗?”

“好好好,你们年轻人花样真多。”说完,老婆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慢慢放松下来,瘫进柔软的靠垫里。

“您累了吧,一下说了那么多话,睡会儿吧。”

“没事儿,难得嘛,你陪我多说会儿话。”老婆婆的语速越来越慢,双眼也渐渐合上。

“您平时除了打游戏,还喜欢干点什么别的啊?”特米尔看着老婆婆的眼睛合上了,俯身点了一下原料箱,里头的凹槽再次浮现,树脂开始加热。

“听听歌儿,唱唱曲儿。”

“听您的嗓子应该不错。”

“给你唱一小段。仰观天地之大一瞬繁华,回眸笑对镜中华发。世间来去不过平常事,哪来余情寄我……”老婆婆的声音小了下去,最后只剩浅浅的呼吸声。

特米尔起身站在床边,“您唱得真好。”

老婆婆没有再回话,特米尔也没有动,就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老人胸腔起伏的幅度越来越小。

随着特米尔的手背红光一闪,代表倒计时已经结束,凌湫眨了眨眼睛,大步来到特米尔的身侧,“系统预测的死亡时间到了,你可以进行下一步的处理了。以目前的加热温度,树脂开始固化仅剩5分34秒,你需要尽快排尽死者肺部的空气。”

“她还没有死。”

“她的生命体征已经基本消失,并且不再具备自主意识和行为能力。”

“她还没有死。”

“我的专业是文学与文化,但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为你调取死亡的医学定义。”

特米尔的视线终于从老人的身上移开,望向凌湫那双黑色眸子中的自己,“她还没有死。”

凌湫的左手往原料箱上一搭,加热梯度开始改变,而他的右手取出了蓝色注射液,直接往老人的脖颈上伸去。

“她还没有死!”特米尔双手飞快地去抓针头,却被凌湫空出来的左手一把扣住喉咙,直接锁在了墙上。

两秒不到的功夫,液体被完全推了进去,只见老人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某种非条件反射,之后再也没了动静。



凌湫替特米尔完成了之后的工作,因为剩下的时间里她一直在打电话,寻找一个报废智能机的途径。

“感谢你的配合,这次的成品没有明显气泡。我的考察工作已经全部结束了,相关报告会在今天结束之前送到你的手上。”

“会疼的,她会疼的!”特米尔用力锤着凌湫的肩膀,连手掌的屏幕都开始亮起警示,“你这是谋杀!”

“系统判定她的生存状态,是否定的。干涸的河床不会口渴,阳光曝晒之处没有炎热。已死之人的价值,在于生者的慷慨程度。”

“闭嘴啊!你懂个屁!你根本不会写诗,你只是把那些意象、那些想法、那些比喻都堆起来了而已!你根本不懂!”

凌湫目送着特米尔摔门而去,挥手跟同样出门的原料箱说了“再见”,然后回过身,看着面前这具棺材。阳光从窗口撒了进来,刚好映亮老人的半边面孔。红色的裙角永远停格在飞扬的状态,一如老人上翘的睫毛。她站在那里,并且将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一直如此,直到树脂因为吸水而逐渐变得朦胧。

后退一步,凌湫对着老人鞠了一躬,“再见。”



当天下午,特米尔就收到了她的工作考察报告。

亲爱的冯特米尔女士:

您好

很抱歉,你的工作考察没有合格,相应的,你的入殓师执照将在今天晚上8点失效。

鉴于你不再对我使用‘您’这样的敬称,我冒昧地将自己当作你的朋友。以下是我个人,想对你说的一些话。

你不适合这份工作,哪怕我重新加载了物理和医学模块的数据包,结论也依旧如此。但根据社会学调查,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另外,你父亲的观点并没有错。以现有的模拟结果来看,最早建成的第一星环将在50年后迎来生态崩溃,而以人类的现有技术水平,新建和修复星环的速度都远远不及整体需求。因此,回到地球和舰队移民是仅剩的两个选择。你的资产不足以支撑你选择更为稳妥的回归地球,但你可以选择最为昂贵的航线——就是你父亲选择的那条,它的生存概率最大。我为你填写了八折优惠的申请表,以你的存款,足够买下两个经济舱位。

没有一个诗人经历过死亡,我为我的无知浅薄感到抱歉。但作为朋友,我依旧想把这首小诗送给你。

你的双眼,让我想起海上的黑珍珠。当浅金色的蚌壳打开,腐烂的白肉被冲刷殆尽。混沌和明亮怎会集中在同一个表面?走吧,趁着太阳尚未哑火,趁着生存与毁灭,还保留着对彼此的宽容。

祝一路顺风,长命百岁。

 

                                                                                                                                 爱你的凌湫

//在此鸣谢米宗诗歌数据库的大力支持。

评委点评 评语汇总
葛麟 2020-11-10 11:04

参赛作品中罕见的能称得上是饱满的作品,有非常完整合理的设定。题材方面非常有新意,具有很好的原创性。引用诗歌时格式欠妥,有必要详细标注。

巨星海 2020-11-08 23:52

实在是一个给人惊喜又给人以感慨的故事,融会贯通地描绘了一种科幻背景下的生活,很久没有看到像这样的了,在美丽绚烂的词汇背后隐藏着有点阴暗又有些厌世的悲观,带点京片子的人物对白也颇有萌感,是读来让人欲罢不能的一次体验。

匿名 2020-09-29 17:01

谁能定义他人的生死?对于这个永恒的命题,本文用人和机器人分别代言感性和理性的选择,完成了一个震撼人心的故事。不足之处在于酒鬼父亲的设定与主线并无关系,稀释了故事的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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