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博登录
瘾
今天是妻子去世的18周年。
椎名纯子,出生于2480年11月,死于2506年11月。那是战争爆发的一年,她死于导弹的余波中。悲痛至极的我亲自找到了她的遗体,轻轻拔下她的一缕头发,送到了国立克隆基地Z城分部,也就是我现在所处之处。蓦然回首,纯子的脸庞早已模糊,她的全息影像也是那么的虚无缥缈,仿佛一个陌生人:也许是我摄取索麻太多,大脑收到了影响吧。
索麻,一种极难合成的大分子有机物,是唯一国际认可的促兴奋消耗品,也是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罪魁祸首。这场大战已经打了18年。如先人所言,假如有第四次世界大战,人类可能只能拿棍棒做武器了——但在索麻的摧残下,我怀疑人类是否还有体力挥舞棍棒。现在的战争无非是自动军工业体系的比拼:建起电磁屏蔽战壕,生产导弹,发射导弹,拦截导弹。哪里的导弹拦截网失效,哪里就沦陷;而胜利者占领索麻生产地,掠夺当地库存的索麻。18年的大战中,国家四分五裂,城市与城市对立。我所在Z城,也是如今的UZ邦国,正在与临城K城相战抢取索麻产地。相比Z城可怜的索麻库存,K城有令全世界垂涎的巨型索麻生产基地。在妻子死亡之后,失意潦倒的我开始沉迷索麻,向邻国黑市订购了大批库存,但苦于被战线所隔,无法取货。于是我勉强支撑着干枯的肢体来到了克隆基地。
在索麻供应不足的Z城,索麻可欲而不可求。最近的每一天我都在毒瘾所致的头痛和抑郁中挣扎。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我向管理人输送了个人信息,请求提货。受近代文化影响的迂腐学者们起草的克隆人管理国际法规定,克隆人成年后才能激活,而今天则是纯子克隆体成年的第一天。“精神类型?认知力?”我的大脑中飘过管理人传来的简讯。“服从型,正常认知。”我漫不经心地回复。
梦幻的氤氲中,纯子向我走来,拖着不可思议的长发,像是柔美而清澈的溪流。纯子的脸上是无以言表的美丽微笑,不带一丝皱纹:仿佛纯子复活了。不,她已经复活了吗?
我衰老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淌下了两行泪水,纯子的一颦一笑全然回流入我的脑海。我与她相拥,乘坐小型飞艇回到了家。面对剪了短发的纯子,我竟有了一种莫名的愧疚感。就算在日光灯下,纯子也那么光鲜与纯真,娇柔的身体宛如纯白的绸缎,丰满而典雅。处于身体磨合期的她只能暂时在家中静养,在此期间她接管了家中的一切,也为我带来了久违的笑声和笑容。而她的双眼时刻释放着温柔的怜悯,她的微笑包容着一切,让我无地自容。我开始躲着她,囚禁自己于虚拟世界中。偶尔接受她送来的餐食,我也尽量不与她对视,更不要说接近她。纯子,就像无私的光辉,照耀在污秽的我身上,而我却早已计划好如何利用她,不惜置她于鬼门关前。我这样的人在她面前,又何尝抬得起头呢。
磨合期结束的第一天,纯子带着少女的矜持来到了我身旁。她微启上唇时,我就折服了。“我来到这里还从未离开过呢。不知您是否有兴趣陪我出去走走?”
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听到人的真声是多久以前了,如此悦耳的声音让我心灵为之一颤。我深知拒绝后她一定不会有所反抗,但我无法拒绝。我拖着身体来到了外面,与她在巨型铁丝笼般的公寓楼间漫步,在灰暗中寻找仅存的绿色与生机。纯子就像进了游乐园的孩子,为广袤的大地所感叹,为夹缝中的小草所兴奋。作为一个在培养液中度过十八年的人,纯子的肌肉无法正常发力,因此她走得很慢,却很轻盈。灰色的天地中,纯子作为唯一的光,于其中灵动闪耀。望着天真无邪的她,我席地而坐,第一次正视了她的眼神。只差一点,她就要将我冰冷的内心融化。
夜晚,我又坠入了索麻上瘾的深渊。炽热的头痛折磨着我的精神,无边的孤独摧残着我的心智。我发出痛苦的哀嚎,纯子闻声而来。“很痛苦吧?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喘着粗气说:“药。救我的药在邻国。向东一百五十公里有一层电磁战壕,飞行物会被导弹自动击落,在其中所有电子元件都不能正常运行,更无法通讯。但这个年代几乎没有人会在地面设防,因此我需要你驾驶燃油车到临城去取药。地点在地图上,电磁战壕边界。找黄色隔磁室取货。暗号是‘admin00006’。此行需要穿越战区,小心导弹被拦截时的碎片和冲击波。”说完我就后悔了。在纯子身旁,毒瘾带来的痛苦似乎有所减轻。我沉沉睡去。沉睡前我似乎骂了自己一句:
“真是个混蛋啊。”
第二天早晨,我和纯子来到了地下室,那里有我保存在氮气室里的2500年纪念款红色福特野马。说起来,二十年前我还是个燃油车收藏者,花了重金买了这辆几乎毫无用处的燃油车。如今,这辆车对我已毫无意义,随时可以丢弃。但纯子是否会和它一起消失在此行中?我不愿去想,更不敢去想。纯子临行的那一刻,对我说道:“等我,我一定会拯救你的。”
作为回复,我吻了她。我配的上吻她吗?我不知道。但这已然是我对自己最后的宽慰。望着她进入驾驶室时的微笑,我凄然泪下。
她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瘫在原地。孤独向我袭来,带来我一生中体验过的最强烈的痛苦。我神经质地回到床上,独自品尝孤独的滋味。“假如,假如她成功归来,索麻能将我拯救吗?”我问自己。
我将自己的大脑接入了UZ邦国民用卫星系统,定位到了电磁战壕。我为所见而惊呆:棕黄的土地上,布满的是环形山般的密集的弹坑。在其上的是不断绽放着的死亡的血色之花,地狱的火光与浓烟。我竭尽目力终于找到了于导弹爆炸群中穿梭的小小的红车。它小心翼翼的沿着弹坑边缘前行,不时被火光和浓烟遮住踪影。每当那小小的红车消失时,我的心脏就会加速跳动,带来一丝丝痛苦的绞痛。当它重现时,随释然而来的是我那无比急切的,想要唤她回来的疯狂般的意志。我看着在爆炸中不断颤动的车,试图连接车内的通讯系统。尽管我早已知道结果会怎么样,我还是不断尝试。15MHz,失败。16MHz,失败。近乎疯狂的我抓起自己的一大把头发,想起了远古时代的神。我向上帝祈祷。
纯子终于到达临城,开始了她的返程。她从多少爆炸中心下方经过,我已经记不清,在我心中只剩下了那一个意愿:让她回来。那辆血红色的车消失又出现,消失又出现。终于,纯子几乎抵达边界,而我欲为之欢呼。
临城,一发导弹飞来,如魅影般一闪而过,只留下一道白色的拖尾。Z城的导弹拦截网在最终一刻成功拦截,火光绽放在那血红色的车上空。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了三秒。三秒,火光散去;五分钟,浓烟散去。终于,我发现了那停下来的焦黑的红车。
我弹下床,飞驰小型飞艇,径直前往那早已标记好的点。我开始贴地飞行,一直到飞艇停下重重落地为止。强磁场贯穿了我的身体,四周只有爆炸的轰鸣和大功率线圈运转的怪异低鸣。焦土中,我又见到了纯子。她颤抖着走来,提着一个漆黑的手提箱,脸上带着无以言表的美丽微笑。在她温柔的微笑中,我就此被彻底粉碎,送葬掩埋。
几天后,纯子去世了。作为一个新生的虚弱克隆人,能在那样的强磁场和冲击中存活已经是一种奇迹了。2524年12月4日10点30分,椎名纯子因全身器官衰竭和过度劳累去世。
望着洁白床单上紧闭双眼的纯子,我哭不出来。刹那间,18年前丧妻的悲痛如洪流冲入心房。我泪不能已。
我将索麻扔进了垃圾甬道,再一次来到克隆基地,见到了那个管理员。在脑中发送了个人信息后,我用自己18年没有说话的沙哑声音说道:“清除库存。我自己来。”
在管理人惊诧的眼神中,我确认了清除克隆体的操作。望着培养皿内的纯子们,我又想起了那将永远在我心中铭记的美丽微笑。
纯子们的碎片在培养皿中飘荡,像羽毛飘落在地。我想,也许那一抹微笑本不应该降临于这个世界上。
2020年10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