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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安生物药物医院。
詹宗来到这里的时候,没有带母亲过来。
刘源送走了之前的病人,热情地招呼着詹宗坐下,他还穿着多年都不改版的白大褂,听诊器挂在脖子上,问道:“怎么了?阿姨有什么事情吗?”
半年前的一次事故,詹宗的父母发生意外车祸,刘源是主治医师,而之后的大部分的治疗也是他负责,这是两人关系如此热切的主要原因之一。
詹宗眉头一直皱着,他用手扶着额,想了一会儿才摇头:“还是老样子,我这次来,是想定制一个人的。”
刘源之前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他满是深意地盯着詹宗看了好一阵子,这事又像是意外又像是在情理之中:“我推荐的几个都是心理方面的专家啊,都没用?那个东西,能不惹还是不要动啊。”
事情还是起源于那件车祸,几乎是在被撞的一瞬间,父亲詹国伟一把将母亲揽在怀里。老头子身子骨虽然还挺健壮,但是在这样大的车祸里没能幸免,倒是母亲侥幸存活,不过这件事完全成了老母亲的心结,这半年来,她夜不能眠,食不下口,刘源作为医师,向詹宗介绍了好几个心理医生,然而不管医生怎么开导,母亲始终解不开这结,詹宗也是没办法了,才下了这个决定。
定制的这个“人”,是在车祸前一个月璇玑生物公司下属医院璇玑生物药物医院推出的一项业务。用高塑性仿真的材料做骨肉,完全复制人的身体机能,以人生前的记忆作为生命的驱动,让人另类 “重生”——证明一个人是他自己的唯一的实质性存在只是Ta的记忆和经历而已,拥有了这些,Ta从内到外都能证明自己就是自己。
这项业务刚刚出来的时候,几乎是无人问津的,甚至被骂得体无完肤,公司不得不更改对象:仅限抢救无效的垂死之人,而且必须是本人或者至亲同意,且这个生物人要完全在公司的监视之下生活(当然只是暗中的监视),一旦发现任何意外的情况,公司将有权强行回收该生物人;假若生物人出现意外导致其他事件,璇玑公司将背负全部的责任。
但是即使这样,也无人愿意让一个假人来取代自己的至亲,而且这个假人还取走了至亲的所有记忆、感情、经历、习惯,甚至他自己都从心底相信自己就是自己。
“我不知道。但是我妈她现在……我每天看着她茶饭不思,睡觉都睡不好,没事就看着父亲的遗像发呆。我只能尽力去试试。我愿意签订那份合同,给我妈找一个老伴,等到我将她送走了,你们就可以回收这个生物人了。”詹宗把整张脸都藏在手臂中,他的声音很低沉,“你不用劝我,我已经想了整整一周了,我想,我的母亲可能需要这样的一个人。”
詹宗和刘源说这件事的原因很简单,维安生物药物医院和璇玑生物药物医院都是璇玑生物公司的下属医院,巧合的是,刘源也是璇玑医院的医师之一,能够插手一部分生物人的制作和管理。甚至詹宗知道乃至去深入了解这个技术,刘源占了一部分原因。不过刘源在平时也是客观地去评价它,以至于两人还经常讨论一个问题:
什么才是真正的活着,肉体存在?还是精神不死?
刘源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敛进皮肉里,他怔了一会儿,看向一直盯着自己的詹宗:“不再考虑一下?关于它的问题,我们日常已经讨论得很彻底了。”
“我知道~”詹宗颤了颤,他拿出一根银白色的烟枪,啥也不蘸就狠狠地吸了一口,“我知道,我纠结了很久啊,以前我们讨论的时候都不能代入自己,说得就很大义凛然。可是现在啊,我要去自己造一个‘人’,让它来取代我父亲的位置,我……”,虽然如今的烟已经并不含有危害物质,但是这么猛地吸入之下,詹宗还是呛地剧烈咳嗽。
……
璇玑生物药物医院。
刘源换上了一身蓝色的手术服,套着洁白的手套,他的前面是高至小腹的手术台,詹宗躺在上面,赤裸着上身,头上套着一个银白色的头盔。
“詹宗。”刘源的声音平稳但低沉,“因为你的父亲早已亡去,所以我们没有他的记忆样本来复制他,你是他的直系血亲,我们将会通过催眠你来获取你对他的形象,这样得到的结果并不能保证和你母亲记忆是吻合的,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进行这次的手术吗?这是最后一次你能终止它的权利了,如果确认继续,之后所有的责任将会转接到我璇玑公司,你也就没有能力干涉了。”
“我,同意。”并没有很多的语气,但詹宗说完这话,就好像耗尽了全部力气,他闭上了双眼,任凭其他的医生将他推进前方一个圆环。
病床上伸出几枚小巧的金属环将詹宗的手脚头腹锁住,圆环慢慢收缩,最后贴着他的身体,而头部的头盔则宛如融化一般,和外部的金属合为一体。
现今的手术几乎已经不用人手来进行了,但是依旧需要这么多的医生来保证手术机械臂的正常运行——机械确实精准,但是却超乎寻常的死板。最主要的是,这项手术自宣布至今日,也只进行过两例,用动物样本哪能和用人做手术相比,一群医生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让奇迹自手中再现——主要是,形象提取合成技术几天前才刚刚突破,一只小白鼠就自己跑进来了。
“手术开始。”
“准备,开始注射麻醉,量微,检测大脑波动……”
医生们的眼中有着炽热的光芒,但是他们依旧有条不紊,一条条指令或者亲自操作或者分配给下属的分管医生。
詹宗只觉得仿佛沉入了水底,身上有一层清凉的膜在流动,他没有试着去操控自己的身体,自然也不会发现自己失去了这些控制权,此刻,一个温和的女声在他的耳边响起:
“你好,请配合我们进行回忆关于Ta的过去,关于他的年龄、性格、爱好、习惯、经历……”话刚开始还清晰着,但是越听却是越模糊,不过它们依旧宛如魔音,穿过了耳膜直击灵魂,诱导着詹宗去回忆埋藏的过往……
詹宗刚出生的时候父亲30岁,大学毕业了很久才结婚生子,右手在刚进公司不久就造成了工伤,虽然不影响正常生活但是也不能够过度用力。詹宗在朦胧中睁开自己的双眼,眼前是一个魁梧的男人,他长得并不十分帅但是有着一种喷薄的神气,一双粗糙的大手接过自己,脸上满是笑意……
满月的时候,家里按着习俗办了一大院子的满月酒,一大群老爷们在男人的带领下进了母亲的房间,他抄起母亲怀里的自己,还豪气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
相对于母亲的慈爱,父亲显得更加严厉些,在自己犯了错的时候,大部分都是严厉地批评;他有时候会很和蔼,但是能够亲近的时候并不多;三岁的时候自己玩刀结果将父亲的手臂划了一条血痕,出乎意料地父亲没有加以教训,反而是安慰自己,而这条伤痕一直没消……
手术室的正前方出现了一个3D投影,模糊的身影,魁梧但是显出了一点老态,背略微弯,渐渐地,或许是对形象的补充,他的样子开始清晰,头发花白,戴着一副眼镜,眼中平和藏着些许睿智,右手稍稍往后撇了一点,左手的手臂有一条扭曲的刀痕……
詹国伟,1987年6月14日生,现76岁,喜好(已载入),性格(已载入),习惯(已载入),生平已载入……
人际关系:
父亲,詹灵杰,1960年8月25日生,亡于2023年,生平已载入
母亲,李玲芳,1962年……
妻子,林婉,1990年7月1日生,生平已载入……
儿子,詹宗,2017年2月13日生,生平已载入……
……
人最复杂的就是思想,而直到现在,思想也是不能被直接翻译的,一如当年的蒙娜丽莎的迷之微笑,但是,去感知它本身的存在和内涵还是现今的科技足够达到的领域。然而失去了人最直接的控制本身的原件物质,仅凭他人的记忆来实现形象复刻,真实率有多少是谁也不敢保证的。
手术从中午开始进行,直到将近六点才完成,这一过程本身并不复杂,但是詹宗却要在诱导中从幼时开始回忆父亲在他生活中表现出的一切特征,他的凌厉,他的温柔,他的人迹关系,他的对世界的认知,他的爱好……真正决定一个人的因素太多了,而事实上,除了自己,谁都无法真正读取他的内心,就算是现在的科技,也只是将决定一个人特性的这些载体找到并加以利用,并不能直接解读。
从手术台下来,詹宗一脸倦容,手术全程半梦半醒地诱导记忆,在这种潜意识的状态下,詹宗大脑中许多尘封的往事都开始苏醒,而这个过程他的脑活跃几乎是超越平时数十倍的。旁边的护士将他身上的仪器取下来,而刘源也是知道这个后遗症,上前一步扶了一把。詹宗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却是极快地睡了。
醒来的时候,天大亮着。入目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或许是他感受到了詹宗的注视和想法,上面显示出了一个机械表盘的模样,旁边还有数字的时钟:16:28。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他足足睡了一天。
刘源还守在一边,看着詹宗醒来,递上来一碗稀粥:“饿了吧,吃点东西?”
病床人性化地升高让詹宗得以坐起。他没有接过,反而是焦急地找着自己的手机:“这都一天了,我妈呢?我一晚上没回去!”
刘源眼中呆愣了一瞬就恢复正常,还是执着地将手中的碗递上来:“放心吧,阿姨昨晚上给我打电话,我说我俩一起喝酒去了,就睡我家了,今早大早上又是一个电话,我就只能说你还没醒了……”
詹宗才舒了口气,一手将手机语音输入通话号码,一手端起刘源递来的粥:“喂,妈……没事,好得很,就昨晚上喝多了忘了给你打电话了……对对对,今晚我回来……好好,你做的我都爱吃……”
刘源在一旁看着一脸温柔和笑意的詹宗,却不经意地皱起眉头,又像是恍然大悟的羡慕和明了。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直到詹宗和老母亲唠嗑完了才惊起,说道:“那个,昨天确实忘了考虑时间问题,是我的疏忽,老人家打电话我才反应过来。”
詹宗一口气将剩下的粥全倒进嘴里,囫囵吞下,摆摆手说:“没事,我妈心也宽。我们那个,没问题吧?”
刘源将空的食盒接过扔掉:“我今天去看了一下进程,载入的信息是足够的,你知道,假如信息量不够也没有资格去塑造一个新的形象。但是去转接记忆进入肉体会有一点慢,估摸着要一周左右,到时候会通知你的。不过,有个问题需要想一下了,你重塑了一个已经死亡的人物,你要怎么让你的母亲和邻居去接受这个消息。”
“我已经想过了,但是需要医院配合一下,我想让心理医生对我妈催眠一下,稍微改变一下记忆,不用太多,就一些小细节让她以为是当时自己看错了或者想错了这种。对邻居的话,主要是怕我妈会多说,让这个‘人’瘫痪吧,不方便移动这种……其他的,我们再商量一下吧。”詹宗也是绞尽脑汁,但是世界就是这样,撒了一个谎,就要用十个百个谎言去圆满它。
“也行。”刘源想了一下,点头:“你都饿了一整天了,我们还是先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不然你晚上怕是吃不了你妈煮的好吃的了。”詹宗只是用脑过度罢了,睡了一整天倒也就无碍了,虽然中途输了一些营养药剂,但是怎么比得上吃实在的饭?
……
林婉已经73岁了,在这个安享晚年的年纪,她本该平和地珍惜这最后的时光,但是她做不到。半年前的那场事故,如今还在她的眼前重现,那个跟她风雨走过了一生的老头子,在最后的关头将她护在怀里,自己却承受了所有的灾难。
“妈!妈!”詹宗欣喜若狂地冲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手机,“刚刚医院那边打电话过来,说爸已经醒过来了,让我们赶紧过去!”
林婉目光一呆,詹宗赶紧上来说道:“妈你怎么了,当时爸车祸成了植物人,医院一直在照顾,现在终于醒了,医院让我们赶紧过去啊。”
林婉还是有点难以置信,在她的记忆里,那天她在手术室门口被通知了一个噩耗,她足足晕了几天才醒,但是那段过去为何如此模糊,她都感觉不到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詹宗没有再多说什么,催眠并不是记忆更改这种强硬手段,尤其是软催眠,它本质就是让人怀疑自己,然后用其他的“事实”来决定自身的判断。靠这种手段篡改记忆做出的方法需要更强有力的因素去引导,他直接扶着老人进了车子,在她还心慌意乱期间,到了医院。
看起来,医院的 “造人工程”还附赠配套的演戏服务,新的“父亲”被安置在顶级重症病房,两个长相甜美的护士不知是临时演员还是自带天赋的本职护士,詹宗半扶半抱地将林婉带进病房,“父亲”躺在床上,脸上还贴着小面积的纱布和缠着绷带,一只脚也高高吊起,但是为了方便被认出,他的脸被设计得残损并不多。
“爸,你醒啦!”詹宗心里有种莫名的障碍,但是为了母亲,他还是大声叫出来了。
林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病床上的人,这一刻,眼前这个确定存在的人帮助她的大脑压制了半年前的正确记忆,她直接挣开了詹宗的搀扶,颤巍巍地走过去,“国伟……”。
詹宗没有打扰,况且此时的情况他也不好溜之大吉,但是幸好两位老人此刻正浓情蜜意,也没空搭理他。台词都对好了,两人的记忆在一定程度上都做了更改,而其他的詹宗不知道的细节,则以护士说的“车祸导致头部重创,记忆可能受损”当做掩饰了。
“詹国伟”和林婉说了好一阵子,才看到被晾在一边的詹宗,他眉毛一扬,刚刚和妻子的喜悦都像是虚幻一般:“小兔崽子,怎么不说话!”
语气!神态!动作!詹宗鼻子一酸,这个真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啊!但是他的理智却清晰地告诉他,这不是!哪怕这个人拥有的躯体可能会经历人体必备的所有生理过程,哪怕这个人都认定自己就是他詹宗的父亲,可是他知道,这不是啊!这是假的!这个“人”从自己的记忆中活过来,带着最近却又最遥远的距离,在这个世界上续写着“詹国伟”的故事,将代替了已经亡去的父亲享受着母亲的爱情和其他家人的关心呵护。
詹宗想要破开这个自导自演的局了,他觉得这个世界一下子虚幻起来。
但是他不敢,只能闭了眼睛,淌下两颗热泪,才逼迫自己虚伪着笑道:“你和妈浓情蜜意,我哪里敢打扰啊~”
当然,这一切,在“父亲”的眼里,都是感动的热泪了,继承了詹国伟粗大的神经的他也没有发现什么,他真真切切相信自己就是真的“詹国伟”了,那么也确实不会有任何怀疑的苗头。
父亲和母亲很恩爱。
这是詹宗从小到大都认同的一点,而这点也是既定的事实。父亲硕士毕业,母亲只是初中学历,但是两人却几乎从来没有意见的分歧。父亲勉强算是个高分低能的学霸,而母亲则因为早早没读书就出去上班显得世故圆滑了些,所以家里的大小事差不多都是母亲一手打理。两人互相搭配,琴瑟和鸣,而詹宗也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中对这个家庭有强烈的归属感。
新的家庭很完美与和谐,“父亲”的新躯体在制作的时候就因为“车祸”残缺不全,而他也谨遵着医生的叮嘱,回家休养期间尽量不要乱动,饮食作息要规律等等。如果认真算的话,当他被制造出来之后,就已经是大半个正常的人了。
詹宗心里一直都有梗,尤其是看着两个老人每日如胶似漆般黏在一起,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但是母亲半年来的笑容每日都挂在脸上,“忍忍也就过去了”,他想。只是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公司的事似乎变多了,他每天把自己埋在工作里,对家仿佛有了一层阴影。
那是一种恐怖的阴影,他看“父亲”时,俊朗而苍老的面孔下仿佛有另一张脸,那个脸上没有五官,但是他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上面露出的阴冷的笑容:“嘿嘿,快叫爸爸……”这是错觉,他知道,母亲是最了解父亲的人,她都认同了就代表这个“父亲”本身没有问题。不过他真的不能抑制自己了,只是假的啊!假的!他抢了自己父亲的爱情,抢了亲情,抢了一切。
詹宗没敢和刘源说自己的恐惧,他怕璇玑公司会打断母亲好不容易得到的温柔,于是只能渐渐躲着“父亲”,开始躲着这个家。
……
“詹宗,你回家一趟。”大概一个月以后,躺在心理治疗所的詹宗接到了这个电话,他取下脸上的水膜,泛起一阵不好的预感——电话是刘源打的,他的语气不再像是往日那种熟稔和关心,而电话的内容,也让他明白,这个“父亲”,留不住了。
信义小区,是二十一世纪初期的老式居民区了,詹国伟当年以这里的一套房为彩礼之一,迎娶了林婉,这么多年来,两人在这里将近度过了一生。詹宗看着这个他也住了半生的地方,莫名生出悲凉。
房门是开着的,詹宗心里咯噔一下。
入门,刘源坐在沙发上,而旁边,足足四个白大褂的人也坐着,除此之外,林婉和“詹国伟”都不见踪影。
詹宗冲上去,一把揪住刘源的衣领:“刘源!我妈呢?你TMD跑到我家里来!我妈怎么办!”
刘源并不见什么挣扎,他指了指屋内的房间:“伯父伯母都在卧室睡着,我们是暗中催眠的,他们现在睡得很安稳,也并不知情。”詹宗这才放下了他,跑进了卧室里。
两位老人安静地躺着,被子都是盖得严实。詹宗抚摸着母亲布满了皱纹的脸,又看了看“父亲”,内心居然奇迹般地多了一些认同,毕竟无论怎么说,这个人,确实算是父亲的一部分了,只是今日过后,母亲又将怎么办呢?
他呆愣楞地坐在床边,客厅里的五人也并没有动静。半晌,他才起了身,给两位老人的被子打理整齐,将他们的手放在一起,走出了卧室。他轻轻别上了门,没有声音。
假如将后面四人当做背景的话,詹宗和刘源对坐着,他们俩一个带着浓郁的哀伤和孤独,甚至透过影子都清晰地传达,一个则是沉重,和不忍。
刘源看着将整个头都埋在手臂的詹宗,还是先打破了沉寂:“很抱歉,詹宗。我们并不是有意要打破你对母亲的心意,但是我现在也很无奈,我希望你能理解。”
詹宗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表情真挚的刘源,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又接着把头藏起来,像是沙漠里求生的鸵鸟将透露埋在沙里。
刘源苦涩地笑笑,但是作为一个碎梦者,他早就做好了这方面的觉悟,自顾自地说着:“造人计划,我是主要负责人之一,而你的这个计划,我是瞒着公司为你做的,我当时确实是有一定的私心,想要看看没有原始记忆体的生物人会有怎么样的特征。”
“刚开始几天公司就想要将你的这个‘父亲’收回,但是我竭力阻止,公司后来也同意观察这位生物人,虽然他从刚开始就违背了诞生条件。”
詹宗耳朵动了动,但是他依旧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们承认是想要将你们作为实验者,但是这是在彼此都愿意的情况下。不过后来,你的精神状况出了很大的问题,你很努力想要避免我们知道,但是很遗憾。詹宗,你对母亲深沉的爱能够做出很大的牺牲,但是你的心理依旧无法接受一个假的父亲,你崩溃了,这一点从本身就已经让我们必须销毁它。生物人的制作初衷就是为人服务,让它取代死亡之人来安慰不能失去至亲的人,而你反而因为他变得痛苦。”刘源说道,他现在能够看到的,詹宗已经瘦了一大圈,精神状态根本不能和之前的意气奋发相比。
詹宗没有抬头,但是他嘶哑着喉咙说话:“我不在意啊。再给我妈,一点时间,等她走了,不会很长。我这,之后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就好了,我是局外人,过了就好了。”
刘源摇摇头,叹道:“你已经是局内人了啊。詹宗,你还不明白吗,人有生有死,强留能够抓住什么?什么都留不住的,执着会毁了自己。你为自己编了一个偌大的梦,想要去颠倒生死,你真的抓住了吗?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你的妻子,对不起,璇玑公司帮你毁了你自己啊!”
詹宗冰冷地看着刘源,但却泛起强烈的恐惧,一种可怕的猜想在脑海预演,“你在说什么!”他大声喝道。
刘源“噌”地站起来,指着他大声骂道:“你还不想起来吗?你的一切都是假的啊,你的母亲早已死去了,你重造了她,为了让自己相信还剪去了自己的记忆;你的父亲也已经死去了,你也要重塑他……你的梦,做了多久了,该醒了……”
詹宗一脚将刘源踢翻在地,后面的医生赶紧过来架住他才使得毫无防备的刘源免遭殴打,但是他疯了一般吼着:“你放屁!他们是真的!是活的!你们这群刽子手……”
刘源佝偻着身子爬起来,不忍地看着被架住的詹宗,“注射镇定剂,然后把记忆还回去吧,造人计划,终止。”
詹宗倒下了……
路很长,很黑。救护车的警笛呼啸而过,维安生物医药医院中,詹宗跟着快速滑动的病床奔走,床上的两个人已经沾满了血,外面的男人死死地将女人护在怀里,已经不能分开了。詹宗眼睛通红,悲凉哀鸣:“爸!妈!看着我啊,我是你儿子啊,好好活着啊……”
詹宗被拦在了手术室门口,他无力地跪在地方,满目泪流,直到半晌,手术室门口打开。
“很抱歉,先生。令尊头颅受创,在送到之前已经……已经……令堂也……没能抢救过来,您现在去见她最后一面吧。”说着,刘源低沉一叹,摇头走远了。
詹宗发疯一般冲进病房,洁白如素缟的病床上,母亲躺着。她闭着眼,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詹宗抓住她的手但是换不回一句话。“对了,那个计划!造人计划!”像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的稻草,他眼中是孤狼一般的哀伤和疯狂,亲吻了母亲的额头,他冲出病房,找到了刘源。
“医生!求求你了,我爸妈他们不该死的,是车祸,不是正常死亡的,他们可以活过来对不对!”詹宗“啪”地跪在刘源面前,额头在地上磕地咚咚作响,“医生,求你了,我给你钱,我家产全都给你们,求你们了!”
……
“先生,令尊是头部重创,大脑已经死亡,我们提取不了记忆载体,所以恐怕无能为力,您的母亲才能……如果您愿意签订这份合约,我们璇玑公司将对您的母亲遗体采取一定的手术,而之后,‘她’的生活,也将受到我们公司的监视,我们将对她的行为负全部的责任。”
“先生,事实上我们并不建议您这么做,将自己的这部分记忆剪切后,您将对这个生物人失去判断能力,我们旨在用这项技术弥补您的伤痛,但是进行了记忆剪除后,我们不能保证生物人会对您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好吧,那这份合同也请您签署一下,我们璇玑公司也将对您的行为进行监视,并对此负有法律责任。”
……
很远,很累。睁开眼睛,詹宗看到的是灰白的天花板,这里他很熟悉,是他的家。他此刻正躺在床上,床边坐着一个人。
“刘医生,你好。”詹宗没有动,他的声音很低,像是那种累到极致不想使更多的力的疲惫。此刻他终于知道了这一切,刘源也是监视他的人之一;而母亲,他至始至终都是知道是假的,所以在之前他都会下意识地忽略她,甚至做手术的时候都并没有想到一个人还在等自己;而母亲,生物人的记忆几乎是定型的,她的执念才会如此惊人……
刘源苦笑一声,干涩地说道:“你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叫我了。”
“我妈呢?”詹宗的话很自然,没有丝毫得到记忆明白身份而产生的阻塞感。
“詹宗,您的母亲,她,自毁了。”刘源说着话自己都透出震惊,怕詹宗不信还特意解释:“我们去唤醒她的时候,她和你一样,很淡然,然后自毁了。这是生物人能源核心的自我放弃功能,我们没有直接控制权——我们是通过别的方法控制的。她在能量核心里留了一份数据,我们已经翻译出来了,但是想到应该是留给你的,并没有看。”
“放吧。”詹宗坐起来,好像一潭死水。
刘源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正方体形状的机器,他就捏在手上,上面却出现一个虚幻的三维立体投影: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詹宗认识她,这是他的母亲,年轻时候的母亲,他年幼的时候,最爱在母亲的怀里撒娇。
女人笑容很灿烂,“宗儿,妈又自私了一回,这一次妈要彻底走了,到遥远的地方去陪伴你的父亲,我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我的宗儿,和国伟,都是最爱我的,我很高兴。”
“当我知道我是个假的人之后,我才明白我缺了点什么,我是我生前最后一份记忆刻印出来的,所以我对你的父亲,抱着强烈的执着和追求意图,但是我很难受你让我多活了半年我却没有在仅有的时间里去真正爱你,妈太自私了,你能原谅妈妈么?”
“宗儿不要伤心,你要明白,每个人都会生老病死,我们已经活了七八十岁了,你也很大了,更要知道活着的意义,妈妈小时候教你臧克家的诗,是说,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妈妈希望你能够忘了梦云的事。妈妈不强求你一定要再找一位妻子传宗接代,但是一定要让自己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让自己活得有意义。不要对生命抱有侥幸的心理,而且,一个人是不能被取代的,你已经知道了。”
“妈妈要走了,如果有来生,妈妈也想要当你的女儿,让我做你的小棉袄,好么?”
……
一周后,璇玑公司宣布撤回“造人计划”,在原本宣传的画屏上写了新的话:
“任何人都不能被取代,死亡也不能被阻碍。”
詹宗专门找了一块安静的地,但是上面足足刻了三块碑。
“慈母林婉之墓”
“先父詹国伟之墓”
“妻梦云之墓”
詹宗灌了一口酒,抚摸着冰凉的墓碑,眼神迷离:“云儿,我还是把你的记忆载体放回去了,或许他们是对的,我也不该复活你的,你在那个世界,会不会有一个像我一样爱你的人。璇玑公司其实挺好的,但是我总觉得他们有什么大的计划,我不喜欢,就退出来了,我以后也不想去涉及大脑和基因领域的研究了,我真的累了……”
注:(《活着》是本人长篇科幻小说《心神 脑云》的分支作品,其中留有悬念,关于主角詹宗及其妻子、璇玑生物公司的故事,《心神 脑云》正在创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