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我直言,你可能是个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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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罪……”

良久,主教仍未回复。黎明,却不见曙光。我化好妆,换上新兴的时装。给电子烟注满红酒,我猛吸一口,恍惚着,迎接旧的一天。

那对顾客,向我咨询造娃的事情。我半句也不愿讲,但我不能,我必须履行职责。收起情绪,我尽量展示出饱满的微笑,然后依照话术,对他们的夫妻相夸赞一番。

他们想要个普通的孩子,不用他出人头地,也不要成才成器,只像同龄人一样就好。

我给出现成的方案,让他们看完再来费我口舌。闲空里,我订好午餐,盯着香蕉价格走势,等下班。

“你并不热爱这份事业。”主教语气平缓,仿佛他并不认为这是罪过。

“是,这是人类的事业,但我只把它当作令人不安的工作。我知罪了,希望能得到救赎。”

“主救自救者。去拥抱你的工作,去热爱它,把它作为事业,你自会得救。”

我默默地,不断地告诫自己,热爱这项事业,不要把自己推向地狱。对着镜子,我反复练习微笑,那可憎的脸上仿佛又有了真诚的影子,直到我再次面对顾客。

对方案不满,是意料之中。首先他们需要明白,虽然受精卵内的基因能被任意编辑,但任何决定,都必须十分谨慎。没有人能决定自己的出生,我们却有决定下一代出生的权利,如果随意行使,定会被后人怪罪。

对此,顾客无不认同,但他们担心,孩子会因外貌厌恶自己。我说大可放心,长成平均水平,虽谈不上为脸自信,但也不至于自卑。

他们犹豫着告诉我,他们更喜欢双眼皮的孩子。我直言,个人喜好在大众审美面前只是个P。左单右三是现代婴儿的标配,这样配置眼皮层数是经过论证的,现在幼校里的,都是这种配置。不合常规的孩子会被当成异类,被疏远,被社会抛弃。他可能自卑,抑郁,甚至有自杀倾向。了解其严重性后,顾客对外貌再无异议。

我看看表单,问他们怎么不选发质。我提醒,虽然现在流行光头,但以后难说,其实幼校里的小光头都是剃出来的。两人这才恍然大悟,赶紧将头发选项重新勾上。紧接着,他们得选择发色、稠密度、长速,以及发质结构。我让他们慢慢权衡,决定好再来,毕竟这是人生的起点,任何失误都会误了孩子终生。

深吸一口,熟悉的红酒香气令人作呕,再来一口,没有它不知我还能活多久。同往常一样,我向主教供述自己的罪行。我还不很清楚自己犯了什么罪,但那种愈加强烈的负罪感无比真实,我希望被点醒,被救赎。即便我常悟不懂那些圣言,但主教悦耳的嗓音,温和的语气,总能让我得到片刻解脱。

良久,主教仍未回复,他的业务一定比我更忙。

打开午餐,我直接将它丢掉。我要吃圆滚滚粉红小龙虾,收到的却是蓝瘦小龙虾!接订单的是聋了还是瞎了,这不存心让我难受吗?

订餐处的解释让我陷入沉默。一种新型流感横扫全球,夺走无数粉红小龙虾的生命,这种可怜的生物基因单一,现已彻底灭绝。我好难过,后悔当初吃了太多。我应该留一些存入冻物银行的!现在,粉红死龙虾价格上天,我却只能望洋兴叹。拾回午餐,我有些恍惚,拭干嘴角,决定将它们冻进冰箱。

补些粉,把额上的斑纹遮严,再打层薄影,精修好眼线。这无暇却不尽完美的妆容,真令人厌倦,但我只有挨到下班,才能将它改变。

“作为人类的一员,你并不孤独。你之所感,他人也有同感,你之所受,他人也有类受。主的子民起点相同,终点一致,你们都一样,都是平凡的人。然而,你是特殊的,你惶恐不安,因为你罪孽深重。”主教如是说。

“我有罪,请帮我看清我的罪行……”

依照话术,我对顾客定好的外貌特征进行中肯点评,最起码,他们会有一个看上去普通的孩子。

接下来,孩子的内在建构被摆上桌面。这对顾客同所有人一样,都希望自己孩子的智商能再高些。我告诉他们,凡事都有两面。智力相关的基因组同时与运动障碍相关,智商超出安全范围,预示着各种程度的运动障碍,这也意味着他会是个异类。听到“异类”,两人吓得脸色铁青,忙说智商差不多就行,他们只要个普通的孩子。

探讨完血肉、筋骨,以及不同阶段的生理特征,基本框架就算定了。不出所料,和我最先给出的方案完全一致。

我问,对孩子未来的职业有什么规划,他们一脸茫然。我强调这很重要,因为他们的预算根本不足以造出一个全能型孩子。

沉默良久,他们的眼神里满是无助。我则借机表达职业性的同情和表面上的关注。他们自问,为什么一定要有后代?我给出一个无可辩驳的理由:排斥后代的基因已被自然淘汰,所以人人都希望有自己的后代。我发现,这样的希望让他们感到深深的绝望。

终于,他们决定让孩子成为艺术家,就是那种最常见最平凡的艺术工作者,这是他们年轻时的梦想。

为此,这个孩子需要全光谱的眼睛,从伽马射线到短波,都是他艺术的素材。还要有全音域的听力与嗓音,世间的任何震动,都可能激发他的灵感。灵敏的嗅觉,敏锐的味觉,以及无可挑剔的触觉,都是他艺术事业的必备。此外,他还需要坚强的意志,分裂的人格,以及高贵的精神。这些,都是基因能够赋予他的。

暗淡的瞳孔里放出光来,仿佛他们已然得到一个小艺术家似的。他们要我保证,他们的孩子必会成功。我只道,大家的基因基础是一样的,如不出类拔萃,只能怪他后天不够努力。

现在只要测得他们的基因序列,与方案书进行比对,即可得出哪些基因组是需要优化的,依此便能估出孩子的价格。

我差点忘记,有一组碱基序列是强烈推荐的,将它嵌入基因后,孩子会拥有更发达的泪腺。他入学后,必然会接受视力矫正手术,充足的眼泪,可以更好地应对眼干后遗症。反正不贵,一对普通的碱基才两毛钱。

接受完顾客的谢意,我的世界重归平静。远方,幼校里传来欢声笑语,我摘下美瞳,欣赏那些世上最完美的生命。他们每一个都泪眼汪汪,娇小可怜,惹人疼爱。如果我也能有个孩子,那该多好,但我不能,我怕他像我一样。

顾客基因检测完毕,收费明细跃然眼前,我揉揉眼,将它打印出来。拿到单子,顾客十分满意,这个价格在他们能接受的范围之内。我不得不提醒他们,凡事都有两面,合计金额在纸的背面。翻面,笑容逐渐凝固,他们不说我也知道,这对他们是笔巨资。

他们问,别人造娃也这么贵吗?我说不,大多数人付了这个价格的几倍。人类基因组包含三十多亿个碱基对,一对碱基两毛,都优化的话需要六亿元,他们需付的金额连零头都算不上。

我不再多言,只保持微笑,平视顾客,等待他们的情绪燃到我需要的火候。突然,顾客将纸揉成一团。我连忙端上两杯热茶,告诉他们,凡事都有两面,不能只看不好的一面。

取出准备已久的资料,我尽量平缓地为他们讲解,只要同意给孩子嵌入特定碱基序列,就能得到数额不等的补贴。

比如有些序列,会使孩子偏向于某些品牌的商品,另一些序列,会使孩子更乐于在特定的渠道消费。想要更多补贴,可以选择烟酒企业提供的序列。若是选择赌场的序列,则几乎不用花钱。另外,只要在我们公司造娃,就能获得乖孩子序列和十万元补贴。我知道十万元只是杯水车薪,但乖孩子序列能够让孩子更乖。

顾客咽了口茶,视线一刻也没有从资料上移开。这很艰难,为了孩子他们必须做出取舍。我告诉他们,资料可以带回。他们起身,表示不会再来。

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会回来,就像他们的父母一样,这是起码的职业经验。吞云吐雾中,我对一切都感到厌倦。我倒是希望他们别再过来,这样我的生活里还能有一点莫须有的新鲜感。

“主教大人,我想要一个孩子,一个仅属于我的孩子,他将成为我的全部。但我害怕,当他问起自己的由来,我该怎么回答。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代仍流行两个人一起造娃,明明我一个人也可以啊。但如果一定要让孩子拥有双亲,我该去找谁呢?”

“擦亮眼睛,你寻的人自会找你,只是你未必认得出他。”主教如是说。

我羡慕那些不需补贴的顾客,他们可以把香蕉当作食物。而我,只能盯着走势图,蛰伏着,随时准备将我那两片冻香蕉高位抛出。那些富豪的冻物银行里,任何一个灭绝生物都价值连城,若我拥有其中一件,就能摆脱这该死的工作。我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补贴儿,为此,我可能得在这个岗位上,熬到生命的尽头。

当那对顾客重新找来,我当场气炸。他们反悔了,选了全能型孩子。他们不想替孩子做决定,孩子的未来应该由孩子自己来选择。天呐,他们以为孩子真的有可能掌握自己的人生吗?他们不能这样,他们的孩子会是个真正的普通人。他们居然还问,这有什么不对!

这当然不对。他会像所有人一样,被新的普通人淘汰,成为可怜的仿普通人,然后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被普通成另一种模样的下一代上。因为,他的基因与同龄人完全一样。

顾客不以为然。他们认为,起点都是普通人,若其他同龄人更加优秀,定是因为他后天努力不够。他们要求不高,只要孩子不输给同龄人就好。

拉开同龄差距的因素有很多,但他们完全视而不见,他们只想着不输在开始。其实基因不同也可能成为优势,但优势这词是恐怖的,它等同于异类,等同于受排挤,等同于缺陷。他们不需要优势,只需要普通。普通就是全能,就是最好,就是完美,就是不输。

我提醒他们,凡事都有两面,不能只看好的一面,不能为了所谓的普通而让孩子被资本市场随意摆布。

他们有些生气。为了生活,多喝点酒怎么了?为了事业,多抽些烟又怎么了?只要他能赚,就算他嗜赌如命,又能怎样?

我不再客气,直接把话说透。他们要的孩子只是个根据当下市场设计出来的产品,他的基因与他们几乎没有关联,换句话说,他根本算不上是他们的后代。

他们向我咆哮,嫌我说话难听,骂我没有职业道德,甚至要投诉我。我堆着笑,求他们别投诉。很快,我便替他们办完后面的手续。

也许,下一代顾客会好伺候些,毕竟他们带有乖孩子序列,喜欢言听计从。我不生顾客的气,只是十分失望。这样的顾客让我无言以对,但没有任何顾客不是这样的。

他们将得到一个普通的孩子,他不会出人头地,也不会成才成器,就像与他同龄的其他孩子一样。最关键的是,他也不会输给同龄人,因为他们的起点一致。

突然,顾客惊慌失措,他们忘了研讨孩子的性别。

其实他们完全不必紧张,现在出厂的都是双性儿,如果他以后不需要某个性别,把器官摘了就是。

仿生子宫舱会在第二天送货上门。接下来的一个月,他们将能欣赏到胚胎成熟的全部过程,破羊水前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退换货。孩子离舱后,额上会逐渐长出斑纹,那是由基因编辑的识别码,是孩子的唯一身份信息。他们可以通过眼睛扫码在人群中认出自己的孩子。

最后我送给顾客一副时兴的美瞳,到时给孩子戴上,遮住所有眼白,他看起来就会和所有婴儿一样了。

“魔鬼的仆人,你罪不可赦,你该好好地忏悔!”

“主教大人,我的欲望让我罪孽深重。我居然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同我一样的孩子。他最好不用饮酒,也不必吸烟,他无须成为普通人,他只需做他自己。”

“这是你应得的惩罚,你的后代必将永远恨你。”

“我愿意,我宁可孩子恨我,也不愿他恨他自己。”放下电子烟,我尽量冷静下来。“我一定是犯了很重的罪,才会有这么离谱的想法。求您帮帮我,我该怎么办?”

良久,主教仍未回复。我想,我一定是被放弃了,正如我的上一代人,被社会冷酷地抛弃。

“对不起,我现有的话术解决不了你的问题。”主教说得小心翼翼,厚重的鼻音像是得了流感。“恕我直言,你可能是个异类。”

我惊得几乎忘记了呼吸,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油然而生。我怎么从未想到,我可能是个异类。这样的话,那与生俱来的负罪感就解释得通了。

“你不是真正的主教,这只是你的工作,是吗?”

“你也不是真正的信徒,你只是需要被认可。”

仿佛被扒光了衣服,羞得我无地自容。但是,我又好想赤裸着,被他一览无余。这种感觉,就好像我们将会有一个孩子。

他发来视频请求,我手忙脚乱地拒绝掉。我怎能以这样普通的面貌见他?

补粉,勾眉,阴影使五官更加立体,朱丹让双唇愈发魅惑。这无暇却不尽完美的妆容,满世界都是。我举起眉笔,将它一笔划破。这,才是仅属于我的完美容妆。

鼓起勇气,我发出视频请求,时断时续的信号音让我随时想要猝死掉。我猜,那边的他一定是泪眼汪汪,娇小可怜,惹人疼爱的模样。

他没穿祭衣,而是新兴的时装。标准的身材,精致的脸庞,以及完美的疤妆,都与我一模一样。就连那条划破脸颊的笔印,也同我那么相像。

他惊了一下,随即投来嫌弃的目光。我慌忙挂断,借泪将满脸污渍洗掉。

我到底是谁呢,是这副雌雄莫辨的身躯,还是额上单调的识别码,亦或是别的什么?

黎明,却丝毫不见曙光。我隐约感到,我就是罪,我们就是。


评委点评 评语汇总
匿名 2020-09-29 17:19

当科技有了长足的发展,人类拥有了上帝般的能力时,作为个体的“人”,能够获得更多的自由和幸福吗?对于这个问题,作者通过故事给出了令人信服的答案。它也促使人们思考,除了科技,我们究竟还需要什么?

匿名 2020-09-21 15:05

很有趣的小说。文章中对基因利弊的取舍,对于社会规范的思考,不断切换的工作的“我”和忏悔的“我”,让人能深刻体验到主角的思绪与痛苦,也发人深省。

匿名 2020-09-20 21:35

展示了一幅赛博朋克风格未来的风景画,尽管科学技术对于人本身基因的塑造与改变是一个经典话题,但是时至今天,其在未来的可能性依然使得我们对此深表关注。

郑军 2020-09-20 09:40

本篇的科幻点选择了现实中的科技前沿。无论基因编辑还是人造子宫,都在理论上可以实现。由此带来的伦理问题就更有迫切性。作者也希望借助这些设想,探讨科技发展中的生育伦理。不过,这些设想停留在表面上,只提出问题而没有深入分析问题。另外,作者设计两条线来表现这个故事,但是并没有把它们很好地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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