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参加完妻子的葬礼后，萨特决定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穿过那些虚拟的道路、建筑、城市和人群，来到了盖娅网络的海关处。海关是一个宏伟的环形大厅，漆黑一片，萨特走近时，环形的墙壁上亮起色彩斑斓的灯。

身着纯白色制服的拟人智能海关员站在柜台后面，给了萨特一个礼貌的制式微笑。

“先生，你好。”

萨特点头回应。

“你好，海关员，我想出去。”

“出去？”海关员表情疑惑。

“离开盖娅网络，去现实世界。”萨特解释。

“哦……当然，离开这里，这就是海关的作用。但……先生，实话对你说，我们这里虽然是海关，但很久没人来了。上一次来访的人还是在三年前，你知道，按照盖娅网络设计之初的协议，一旦离开这个世界，你可就……”

海关员拉起长长的语调。

“我就没法回来了。”萨特补充。

“所以，你得考虑清楚，先生。你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这里的千亿世界，万般梦境，都与你无关了。”

海关员在说这些时，仿佛在念广告，语调诱人。

“我都体验过了。”萨特回答。

“你得考虑你的家人，”海关员快速敲击起键盘，“资料显示，您来到盖娅网络后，娶了妻子……”

“她已经死了。”萨特哀叹一声。

几秒的沉默后，海关员迅速转变语气，用一种安慰的语调问道：

“很抱歉，先生，数据还没有从一级网络更新过来，我不知道。您妻子是怎么……”

“接驳器的一个电火花穿刺，烧坏了她的大脑，这事发生的概率只有三百万分之一，不幸的是，极低的概率降临到了我妻子的身上。”

“对您的遭遇，我感到抱歉，先生。您的妻子离世，这就是您想要离开盖娅网络的理由吗？”

萨特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节哀顺变，先生。”

说完，海关员按下一个红色按钮，一扇白色的门从环形大厅的一侧无声滑开，呈现出一条幽深的洁白隧道。

“我们把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设计成这样一条隧道，这实际上是一道可视化的唤醒程序，您只要进入隧道，盖娅网络的中断协议就会启动，然后你就能在现实世界醒过来了。”

海关员解释完，又用某种同情的眼神看了一眼萨特。

“祝您好运，萨特先生。”海关员补充道。

萨特又点点头，便深吸一口气，迈进了那条没有归途的隧道。

二、

仿佛是从一场久远混沌的梦境中醒来，萨特喘着粗气，从营养池里坐起来。

他颤抖着近乎萎缩的双手，用力拔下了插在脑后的接驳器。

萨特的眼睛适应了很长时间，才勉强看清房间的景象，这里和他15年前接入盖娅网络前一模一样，简单的家具陈设，计时的电子钟，还有那架安静站在角落、守护主人身体的机器人管家盖尔。唯一不同的是，15年前，他是怀着某种兴奋的心情，迫不及待接入盖娅网络，想要在那里体验整整一千亿个奇异的世界。现在，他只想尽快逃离那些五彩斑斓、令人迷失的梦境。

萨特听见机器启动的声音，那是智能机器人管家盖尔。

盖尔检测到主人的身体信号，便从休眠中唤醒，它迈着机器人特有的僵硬步伐，走过来扶住了萨特。

“先生，您回来了。”

“我……回来了……”萨特努力发出声音，但挤了半天，喉咙里只冒出几声浑浊不清的咕哝声。

萨特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自从21岁躺进这里，他已经15年没有移动过了，他全身的肌肉已经严重萎缩。他想要抬腿从营养池里走出来，但双腿不听大脑的命令，干瘪地横在那里，像是两截风干已久的枯木桩。

用力，再用点力！得离开这里，离开这些黏糊糊的营养液。萨特集中意志，向自己的身体发出命令。

过了很长时间，他的双腿终于抖动了一下。

他用双手扒着营养池的边缘，双腿支撑着，艰难地站起身。他想要迈出去，但还没用力，啪的一声，他的身体往前跌去，整个人跌在了地板上。

“先生，您没事吧？”盖尔俯下身体，想要扶起自己的主人。

“别——碰——我——”萨特命令机器人。这次，他语调铿锵，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我得自己站起来。”萨特自语。

他一点点在地上爬动，用双手扣着地板，爬到了墙壁处。他扶着墙壁，缓慢地，先是半蹲，然后艰难地站了起来。接着，他用自己颤抖的胳膊，扶着墙壁一步一步移动。

恢复自己的身体，是一件痛苦又漫长的事情，但好在萨特是个意志力坚强的人。他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努力做肌肉恢复训练，平衡性训练，饮食调节……

终于，他的身体基本恢复正常，虽然，这具身体再也比不上15年前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我们出去吧。”萨特说。

他往行李箱里简单装了几件衣服和用品，拿了一架老式相机，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纸质城市地图，揣在怀里。

“去哪？”机器人盖尔不解地问。

“去外面看看。”萨特语气平静。

收拾完一切，他推开门，拉着行李箱，盖尔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起走出了家门。

三、

街道上来往穿梭着各色型号的机器人，这个城市靠他们的维持得以运转。在这个年代，机器人和网络承担了所有劳动任务。最初，工作岗位被机器人取代，社会在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失业潮和动乱后，人类终于迎来了盖娅网络。

盖娅网络以脑机接口为技术基础，它可以将人的思维意识对接到整个网络，只要躺在能维持生命机体的营养池里，人类就可以体验无穷无尽的人生。

魔法世界、外太空遨游、远古大陆探险……你能想象到的场景，在盖娅网络里，都能成为现实。

每个人的大脑成了一个单节点计算机，全世界所有人的大脑连在一起，构成了庞大的盖娅网络。

盖娅网络的出现，解决了人类失业和社会工作岗位不足的问题，因为一旦接入盖娅网络，人类需要的只是一个营养池，和一个看护机体的机器人管家。

身体的能耗降到了最低，精神思维的体验却是无穷无尽。

萨特从怀里拿出那张老旧的地图，在上面仔细对照。每走到一个路口，他就会用地图比对一下，然后确认新的方向。

临近黄昏，萨特来到老城区的一栋公寓前，这里没有电梯，机器人盖尔跟着他，穿过层层叠叠的灰尘，来到了5楼的一扇门前。

萨特试探性敲敲门，过了十几秒钟，门开了，一架机器人管家站在那，等着萨特。

“萨特先生，您来了。”

“爱丽丝，你叫爱丽丝，对吧？”

“是的，先生，我是莉娜小姐的机器人管家爱丽丝，按照主人的遗言，我在这等您。”

爱丽丝侧过身，萨特和盖尔走了进去。

“唔，你在这等一会儿吧，盖尔，和爱丽丝女士聊会儿天……”

萨特命令完，盖尔停在了原地，他没有聊天，只是把自己的状态设置成了待机，等待萨特的新命令。

萨特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本该是床的地方，放着一架营养池，和萨特曾经躺的那个一样，都是接入盖娅网络的标准配置。

营养池里躺着一个女人，她闭着双眼，像睡着了一般安静。萨特知道，这个女人的脑电波，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彻底停止了。

一个极为微弱的电火花，烧穿了接驳器，毁掉了她的大脑。

这是萨特第一次看到自己妻子的真身，虽然比不上盖娅网络里的那具影像躯体绚烂，这具身体依然很美，带着某种秋叶凋落般的寂静美感。

“亲爱的，”

萨特俯身，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

“我来带你走了，我们一起去看看真正的世界。”

他抱起妻子死去的身体，往外面走去。

在盖尔的导航帮助下，萨特在这个城市找了一家老式火葬场，这个火葬场已经废弃了很多年，但还能用。

妻子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几秒，叮嘱萨特，要让他亲自把自己的尸体火化，而不是按照既定程序，被机器人扔进城市的再生溶解池。

也正因为如此，机器人爱丽丝在主人的生命体征停止后，依然守护着这具尸体，一直等待萨特的到来。

看着熊熊的烈火吞噬了妻子苍白的身体，萨特涌上一阵情绪，他说不明白那到底是悲伤，还是感怀。

“盖尔，我和妻子一起在盖娅网络体验过那么多乐趣，可现在她突然离开了我，曾经的经历仿佛又成了一场梦，那些过往的生活，除了留在记忆中，还有什么意义吗？”

“哦……”盖尔像是短路一般，思考半天，“先生，我不懂哲学，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你不需要回答，”萨特盯着火苗，凝神思考，“有些问题，就像纠缠不清的线条，注定没有答案。”

火苗一点点熄灭，萨特把妻子的骨灰装在了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里。他抱着这个盒子，又在废旧停车场找到了一辆车，盖尔坐在副驾驶，他们一起开车上路了。

就像对妻子承诺的那样，萨特要带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四、

萨特开车往城市的外沿驶去。

他们很快就出了城，离开了钢铁混泥土的城市，外面的世界让萨特十分惊讶。

合成食物和核聚变能源的发展，使因农业而产生的乡村成了尘封的历史，世界上只有一个个内聚的现代化城市，像一个个微点，分散在大陆各处。在这些钢铁城墙外，则是大片大片的森林、草原和湖泊。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发展，动物和植物重新占据了自然，它们曾经被人类驱逐出自己的领地，现在又回到这里。

在一片茂密的森林边缘，萨特停下车，双脚踏在新鲜的泥土上。他双膝跪地，把脸贴在地面，深深吸入一口空气，慢慢感受从那里传来的轻柔气息。

“这就是真实的，活着的感觉啊。”萨特感慨。

他拿出相机，对着森林，对着大地，对着远处的万千自然风光，拍下了许多照片。

他用自己的眼睛和相机，替妻子来看看这个世界。

“先生，你看！”

萨特循声望去，看到一只野猫从树杈间迅捷地跳过，嘴里叼着一只田鼠，往森林深处钻去。

“我们跟着它，盖尔，轻声点……”萨特摆了一个嘘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跟在野猫身后，一起走进了森林里。

那只猫察觉到有人跟踪，先是回头呜呜警告了几声，看那两个生物并没有威胁的意思，就不再回头，自顾自往前跑去。很快，野猫跑到一颗粗壮的树下，伴随几声喵喵的声音，五只幼猫从树洞里钻出来，围着大猫转圈。

大猫把那只田鼠放在地上，几只小猫一哄而上，津津有味吃了起来。

“多温馨的场景啊。”萨特说。

“您想到了什么，先生。”

“一个物种应有的生命传承。”萨特摆摆手势，席地而坐，仔细观察着那几只猫，大猫温柔注视着小猫，看它们大快朵颐，大猫自己也发出满意的咕咕声。

“在盖娅网络时，我曾经和妻子讨论过生养后代的问题。只要我们愿意，机器人会去我们各自的家里，采集我们的DNA，对其进行匹配培育，一旦胚胎成型，会立刻被放置进营养池，连接到盖娅网络上，这样，我们就能养育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了。孩子的身体在外面的世界一点点长大，思维则在盖娅网络里慢慢成熟。但那时，我们都以为我们拥有无限的时光，我们沉迷于盖娅网络的奇妙体验，把养育后代的事情不断推迟。是啊，如果一个人拥有无限的生命可以挥霍，他又怎么会费心去养育后代呢？”

“先生，你在探讨永生与繁衍的问题。”盖尔检索起他庞大的数据库，“在盖娅网络，这样的讨论已经铺天盖地，但占据主流的意见认为，借由盖娅网络，人类思维可以近乎永生，就不应该再去繁衍后代，浪费资源。人类应该集中资源，供已有的个体享受。”

“没有新陈代谢，也许生物就会成为一潭死水。”萨特说，“有了死亡，才会有新生，有了改变，才会有发展。盖娅网络发展到极致，也许将会成为文明的坟墓。”

“但愿不会那样。”盖尔说。

那几只小猫吃完了田鼠，在大猫的催促下，又钻进洞里休息了。

天色已晚，萨特和盖尔就在此宿营了一晚。待到天亮，他们继续往西驶去。

五、

就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小块空地，和几间临时搭建的铁皮屋。

“先生，导航显示，这里曾经是航天发射场。”盖尔说，“自从盖娅网络诞生，人类就逐渐放弃了这些耗费巨大、收益甚微的航天活动。”

“哦，先生……你看，那里好像有人！”盖尔指着远方的几个黑点，提醒萨特。

萨特又踩了一脚油门，把车开到了铁皮屋前，几个人从铁皮屋里钻出来，他们身着各异，都是盖娅网络诞生前流行的老式服装。

“先生，您来这里干什么？”为首的人问。

“出来看看这个世界。”萨特回答。

“你是个有追求的人，像我们这些人一样。”首领环视一圈，带着颇为自豪的神情，给萨特介绍起众人。

“这位是航天爱好者奥比尔先生，这位是业余天文学家林峰先生，这位……哦，这位是半年前加入我们的刘欣先生，刘欣先生是位资深的科幻作家，为我们的活动提供了很多创意指导……”

“你们在这里有什么活动？”萨特问。

“先生，我们在做一项改变世界的活动，如果顺利，我们将彻底扭转自有盖娅网络以来人类的发展趋势！”首领兴奋地说。

“具体是……”萨特追问。

“发射火箭！先生，我们要重新发射火箭，探索太空！”刘欣神情激动，不自觉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我们这些没有加入过盖娅网络的原生民自发组织起来，想要用火箭重新点燃人类探索的激情！”航天爱好者奥比尔说。

“准备了整整三年，利用这个航天发射场的数据资料和三百公里外的自动化工厂，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业余天文学家林峰也难掩兴奋之情。

“你来得很巧，先生，我们现在正在组装火箭，明天就是我们的发射日！如果您不着急走，希望您能见证这一伟大时刻！”

“我很荣幸。”萨特说，他决定留下来，看看他们准备了三年的发射。

第二天拂晓，所有人都早早起床。准备完毕，他们庄严地站在主控室里，静静等待火箭发射的倒计时。

“十、九、八……三、二、一……”

“点火！”

透过大屏幕，萨特看到火箭冒出蓝色的火焰，周围布满白色的气体，伴随着轰隆隆的声响，这个现代工业生产的庞然大物轰然升空。

主控室里欢呼起来，所有人都流下激动的泪水。

然而，火箭升到了十五千米的高空时，开始剧烈抖动，几秒后，火箭噼里啪啦地解体，然后是一声爆响，从那里传来。碎片像是陨石，从空中掉落下来，砸进发射场里。

“啊……失败了……”主控室里弥漫起一阵失落情绪。

“可惜没有专业的科学家帮助我们……”

“最聪明的大脑都在那里，沉睡在盖娅网络里。”首领指着城市所在的方向。

“失败了，你们要去哪？”萨特问。

他们都摇摇头。

“也许再试试，如果还不行的话，我们就准备去盖娅网络了。”首领语气沉重，“至少，在那里还可以做一些关于太空的梦。”

六、

萨特离开了那群执着于航天发射的人，继续往西行驶。

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用相机记录下遇到的风景和事情。某天中午，萨特在小溪边捕鱼的时候，旁边的盖尔突然停止活动，他胸前接受信号的灯不断闪烁。

过了十多秒，盖尔又重新恢复正常。

“我接到了通知，先生。”盖尔语气有些沮丧。

“怎么了，盖尔。”

“人类在盖娅网络通过了全民投票，他们准备完全摆脱肉体束缚，启动思维上传协议，也就是说，从此以后，他们将再也不用依赖那具营养液里的躯体了。我接到最高指令，所有可以行动的机器人返回所属城市，对新的协议予以协助，处理那些不再被使用的身体……”

萨特听完，若有所思。

“如果这些协议几个月前通过，您的妻子也许就不会死了……”盖尔安慰萨特。

“那我们就永远被困在盖娅网络，再也看不到真实的世界了。”萨特回应，“我想，我的妻子不会愿意一直过那样的生活。”

“以后，这个世界上将不再有活着的人了。”盖尔说。

“至少我还在，”萨特指指汽车，“某种意义上，我妻子也还在。”

“先生，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了，我得遵循指令，回到城市。”盖尔说。

“去吧，老伙计。”萨特拍拍盖尔的金属肩膀。

“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很好。”盖尔祝福萨特。

“我会的，盖尔，我会的。”萨特喃喃。

盖尔告别了萨特，往来时的路走去。而萨特独自一人，开着车继续往西。

他开了很多天，直到前方没有了路。他面前是一片花的海洋，再往前，则是一座望不到顶的山。

萨特从汽车里捧出装有妻子骨灰的檀木盒子，把它埋在了这片花海下，顺便埋葬的，还有那架老式相机和一路拍摄洗出来的几百张照片。

“就在此处长眠吧，”萨特喃喃自语，“亲爱的，我们一起在这里，看看风景，感受流逝的时光。”

他独自往山上走去，在半山腰搭了一个简陋的屋子。

他在这生活了很久，久到他已经忘记了来时的方向和时间。在他缥缈的记忆里，他觉得自己仿佛就出生在这里，生活在这里，也会埋葬在这里。

全部人类永远留在了盖娅网络，体验着迷幻的梦境和永生的乐趣，但失去了真实的自由。而他，萨特，则和妻子留在了外面——一个真实的、充满触感的大自然。

当最后一个人主动接入盖娅网络之时，人类就会像这里的群山一样，走到了尽头。那之后，再没有未来，也没有历史，留给文明的，只有一串串字节流的静默，零与一的狂欢。

在一个繁星若尘的夜晚，萨特走出家门，往山顶走去。

他站在山顶远眺，轻扬的风拂过他苍老的脸颊，略有凉意。在他半失明的眼睛中，他先是看到了妻子，继而又看到了群山与四季。

他有很多话，但没有说，因为已经没人听了。

在绵绵的细雨中，他向远方缓缓走去，只留给世界一个落寞的背影。

背影一点点融入夜色，再然后，世界又什么都没有了。

那里只剩下寂静，回荡在遥远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