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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周风雨不断,让许晴不敢再出门,虽然感冒一顿药就好了,但也要小心谨慎。流感疫情已经得到控制,很快就被人们忘掉。同时被忘掉的还有梦蝶号的成功,以及芒种那天农民们的辛劳。终于,许晴闲不住了,又想要出去走走。恰好朱叶敲门进来:“晴姐姐,内部消息,叠加实验已经完成,正在整理数据呢。”许晴冁然而笑,心里面乐极了。这意味着,梁卫国就要回到她的身边。两人笑着,外面的天也晴了。彩虹桥架在城市的上空,美得那么纯粹,又美得那么虚幻。
“未来一小时内没雨”,许晴收起手机,准备出门。朱叶帮许晴把衣服披上,出了旅店,果然有一点冷。小西街已经去过多次,许晴想看看其它地方。朱叶告诉许晴,这里有中国的第一座公园。许晴一听,便让朱叶带她前去。西大街,东大街,公园路还没走到头,车就停在了公园门口。
地图里的公园不大,置身其中却也不小。高柳参天绿万条,梦随湖上荡轻桡,谁能缩地鸳鸯浦,欸乃声中过小桥。泉湖里,拱桥上,两个女人合影留念,然后便去九曲桥间的孤亭下歇会儿。
亭里,一对青年鼓琴弄瑟,像是苏杭那边的小调。亭外,一个老太一边踱着,一边轻轻吟唱:“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此曲一断,鱼也沉,鸟也飞,一阵清风,反倒有些秋天的萧瑟。
静了许久,鱼儿重新探出水面,恋鸟却再没回来。两人缓步离开,身后又飘来轻音袅袅: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许愿池边,两人驻足。许晴投入一枚硬币,闭上双眼,许下心愿。几乎没有一点儿水花,硬币钻入水面,带着美好的寄托直直坠落下去,混入池底的斑斓之间。抛出的硬币已经躺了许久,许晴心里的那枚却迟迟不能落地。许晴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她怕自己轻轻地一瞥,就让旋转的硬币停在了不好的那个面上。
也许每个人的内心,都藏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许愿池。许多心愿都已沉在池低,另一些则仍在水中徘徊。落定之前,它们都处于正与反的叠加态上,也不知最终会心想事成,还是事与愿违。有时,人宁可把内心全部打包起来,不但别人无法窥探,就连自己也难以触及。这样,所有的愿望都叠加在一起,给人一种一切都可能好起来的希望。不过,世上怎会有完全密闭的容器,更何况装的还是人心。外界的扰动,总会将心里的叠加态打破,或许只有最小最简单的心愿才能一直留存下去吧?
走在许晴的左边,朱叶也开始变得心事重重。什么又是最小最简单的心愿呢?也许只有探到内心深处才能够知晓吧。
一处路标上印着“时空湾”三字,朱叶告诉许晴,这里是新开放的,据说能够看见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两个人满怀期待,踏着石子小路,钻入树篱迷宫。迷宫中央,竖起一根瘦高的石柱,让整个迷宫成了巨大的日晷。几番周折,终于到了石柱跟前。原来,这里不过立着一圈哈哈镜罢了。
对着镜子,许晴瘦了下来,仿佛真的回到了从前。另一面镜子,把许晴缩得很小,像是个娃娃。许晴笑笑,停在下一面镜子前,特制的凸面,让她的腰宽得离谱。刚转过身,许晴又停了下来。镜子里的许晴,肚子大了许多,像是快要生了。几个月后的她,或许就是这个样子。就这么呆呆站着,许晴陷入沉思。
“要拍张照吗”,朱叶问。
“不用了,下次吧。”
不过是简单的镜子,却让许晴做了场梦。梦里,陪她一起的是梁卫国,不是朱叶。等梁卫国回来,她一定要带他来到这里,这样,镜子里的许晴就不再是孤身一人。
“晴姐,我知道你在想啥”,朱叶说道:“这次任务回来,姐夫的假就多了。到时候,让他好好陪你。”
许晴诧异道:“叶子,你又不是我,你怎么会知道?”
“你也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知道?”
许晴嘴角翘起,眼角多了两道皱纹。现在的她只能够祈盼,祈盼蝴蝶早些落地,把刚才的梦续完。
手机收到消息,是暴雨yellow预警,两人赶紧往外走去。刚进车里,雨就倾盆而下,门口还未干透的石狮子又黑起脸来。气候真是一年比一年怪,本来这里干旱多风,降雨并不多,而最近两年,已经湿成了小江南。对于北京来的许晴也许没有什么感觉,但气候的变化给当地人带来诸多困扰。城里的路面到处积水,有限的下水道再也喝不下了。乡里的农夫也愁白了头,这雨要是再不停停,刚播不久的种子可都发不了芽了。不过,这只是个别地区的小事,除了政府与受灾群众,谁会关心这些?
某某终于上头条,谁谁居然吃不胖,寻子无果还被骗,高考加分全攻略,房价明年跌有望,神片票房破亿难,小三小四抓小五,车祸现场一条狗,我的三餐里有毒,他因丑陋被拘留,国外生活真悲惨,石头拍出两百万,隔壁叔叔好奇怪,县衙门口把瓜卖,……,诸如此类,才是人们更关心的。
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的新闻都被这条压在下面:《活体量子叠加态实验成功,我国量子物理研究领先世界》。其它新闻的标题也逐渐换了,《上帝也掷骰子?梦蝶号公布最新实验结果》、《我国在量子科学领域取得突破性进展》、《我国量子研究赢得全面领先优势》、《我国量子科技走得太快,超过美国五十年!》、《新一代武器即将诞生,量子军队将所向披靡》、《白宫召开紧急会议,只因为我们的一个实验》、《量子食品,永远吃不完的食品》、《梦蝶号上都发生了什么,读完这篇文章就知道了》、《不能不转的好文,量子未来还有多远》、……。点开新闻,里面的内容都大同小异,至于量子军队、量子食品,只是提了一下就转换到梦蝶号的实验上。看了许久,许晴也没找出实验结果究竟是啥。毕竟量子物理不是人人能懂的,而这些文章本就是给不懂量子的人准备的。
回到旅店,许晴想要朱叶给她讲讲。朱叶只是个预备航天员,根据内部的资料讲了一会儿,就把自己也绕在里面。也许,有些知识就是离人这么远,普通人根本不可能理解,也没有必要理解。如果非要将高深的理论讲给基础有限的人,多半是夏虫语冰吧。
一篇科普文章的出现救了朱叶,里面不但介绍了叠加实验的成果,还解释得简单易懂,即便是初中生也能够略懂一二。原来,实验虽解决了关键性问题,但仍待解决的问题还有很多。也许,解决这些问题,就是探梦第三步将要做的事情。科学技术协会的这篇文章最后写道:六月的第三个周六或将定为量子日,纪念量子力学的这次重大突破。
“我看文章里面,也有对实验结果的质疑”,许晴说。
“有质疑是很正常的,吴老一开始就说,探梦计划也许不会有结果。”
“听说他因科研经费的问题,很生高志杰的气。”
“经费只是一个方面,主要是两个人的科学理念不同”,朱叶说:“高指导专注于最热门最棘手的问题,任何一项有了突破,都会非常的了不起。吴老则是坚持研究前辈留下的隐形态传输问题,连续几年都没有什么进展。高指导说吴老的项目快过时了,吴老则指出高指导的理论根基可能有问题。反正具体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外行可根本看不懂。”
许晴说:“吴老可能是有些厚古薄今了,不过他也不应该盼着别人失败。”
“吴老可不是希望高指导失败,而是提出可能失败的假设,提醒高指导避免”,朱叶说:“平日里,高指导有什么问题,都会向吴老请教。探梦计划实施的时候,吴老也预祝高指导成功。都说蝴蝶飞翔需要一左一右两只翅膀,对于探梦计划,高指导与吴老缺一不可。不过他们俩就像是一对纠缠的科学家,事事都有分歧,彼此又无法分开。”
一番解释后,许晴似乎懂了一些。不过对于不明真相的群众,也许高志杰永远都是君子,吴东升永远都是小人。
梦蝶号,再次成为大街小巷的议题,几乎每个人都把量子挂在嘴边,津津乐道。旅店的服务员,不知是偷听了两人的对话,还是从其它什么地方得知许晴是梁卫国的夫人,都对她十分热情。晚饭的时候,两个男孩总是在许晴桌子旁转,互相推了半天,大点的孩子才鼓起勇气,问许晴究竟什么是量子。许晴这才发现,这个词被谈论了这么久,她却根本不明白它的意义。朱叶替许晴解围,耐心给提问的孩子讲解。不一会儿,朱叶左右已经围了一圈小朋友。孩子们的问题层出不穷,从量子力学问到相对论,又从相对论问到了量子力学。许晴有些吃惊,这些孩子提出的许多问题,她根本就不能听懂。现在的孩子就是不一样,从小就能接触到丰富的知识,不论是图书,还是动画片,都充满了科学的内容。许晴心想,自己孩子出生以后,一定要多买些科普读物,如果孩子看不懂了,就让他爸爸给他讲。
孩子毕竟是孩子,精力不如大人,听着听着,就集体打起瞌睡。送走孩子们,朱叶表示,谁家要有这么多孩子,非得累死。许晴笑道,响应政策生两个就好。朱叶则觉得,跟孩子打交道比训练还累,生一个就够受了。许晴说,女人天生就是生孩子的,男人天生就是养家的。朱叶倒不这么认为,她就要在外打拼,让男人在家带孩子,凭什么女人天生就要顾这顾那,而男人只需围着所谓的事业就行。许晴说,谁也不能只顾事业或者只顾家,等朱叶以后结婚了就会慢慢明白。不过话说回来,男人打拼事业不就是为了家吗,女人辛苦持家不也是她的事业吗?只是有时分得太清,本不矛盾的两者反而站在了对立面上。一不小心,许晴便把话题扯到了辩证法上,三言两语后,朱叶便对她刮目相看。许晴告诉朱叶,哲学不能只停留在理论里,还要将其应用到生活中,否则就只能是屠龙之技。
“如果一切对立都可以统一,也许量子力学与相对论真能统一到一起”,朱叶说。
“我不怎么懂物理”,许晴说:“不过听你刚才讲的,量子力学像是工具论,相对论像是实在论。哲学里这两种思想是可以相容互补的,所以这两个物理理论应该也是。”
“能统一它们的,可能就是它们的叠加理论吧。也许叠加态能够解决任何矛盾呢。”
“其实我觉得,矛盾是无处不在的,就像精神与物质,虚幻与现实。除了整个世界本身,还有什么是能够完美自洽的呢?人本身就是一种充满矛盾的动物,人的思想又怎么会没有矛盾呢?”
朱叶想了想道:“也许把所有矛盾都叠加在一起,就成了完美的统一,也就是你说的整个世界。如果世界是完美的,为什么人就不是呢?”
“庄子讲齐物论,物化就是人以自己的意志把宇宙万物分别开来,而齐物则是把它们重新统一。明明统一的,却非要对立,明明对立的,却又想统一,这就是人的有趣之处吧。”
“我明白了,不完美就是完美,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
“我不知道,也许吧。这些偶尔想想就行,存而不论就好。人的意义就在于人本身,对于我,就是要安常处顺,做个好妻子,还有好妈妈。”
夜渐深,小雨淅淅沥沥,扰得孤燕不能寐,打得知了不敢鸣。突然一声尖叫,许晴赶紧爬起,把对面的门敲开:“怎么了,叶子?”
朱叶紧紧裹着睡袍,有些手足无措:“有,有小强。”
许晴眯着眼睛往里寻去,朱叶则战战兢兢躲在后面。蟑螂怕是被朱叶的尖叫给吓傻了,趴在墙角一动不动。许晴从容不迫,用脚赶了赶,呆若木鸡的小虫才一溜烟跑了。
“怎么不把它踩死”,朱叶问。
“它的肚子那么大,肯定是怀宝宝了,算了。”
陪陪朱叶,许晴回到自己房间,却怎么也睡不着。一想到梁卫国即将回来,许晴就激动得不行,肚里的宝宝也跟着不安分起来。想着,盼着,许晴合上双眼,看见梁卫国又在肚子前轻轻拍手,啪啪啪,啪啪啪……。
“晴姐”,朱叶终于把门敲开。
“怎么,又有蟑螂?”许晴探出头,看见朱叶已经换上外出的衣服。
“不是,你快穿好衣服,我们领导让我带你过去。”
“这么晚?什么事呀?”
“先别问了,去了才能知道。”
化妆镜里,最后一点粉盖住脸上的疑虑,而许晴的内心愈发忐忑不安。朱叶只顾开车,什么话也不说。前窗上的瀑布时分时合,两只雨刷越刮越急,指挥着许晴的心跳。许晴不敢多想,她怕那些不好的预感即将变成现实。但她又不得不想,这些年来,许晴的心里只装着这一个人,不想他又能想谁呢?真希望上天给个霹雳,彻底打断许晴的自我折磨,但汽车里只有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淅沥沥,淅沥沥。
弱水河边,朱叶突然问道:“姐,四懂四会四不能你知道吧?”
许晴愣了愣:“四懂四会知道,四不能是什么?”
“等会儿别忘了,话不能乱讲,字不能乱写,路不能乱走,事不能乱做。”
“有什么关系吗?”
朱叶说:“发表任何言论和做任何事情之前一定要先想清楚,尤其是在这个言论开放的时代。举个不太好的例子,一篇虚构的小说里,如果没有声明‘文章仅为文艺作品,不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内容仅为故事描写与人物刻画,不代表作者个人观点’,可能要负法律责任的。”
“这太荒唐了”,许晴说:“小说本来就是虚构的,还用声明吗?”
“当然了,历史上,前车之鉴不少吧。”
“古人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现代人更分不清了!”
朱叶停车。“有时现实可比虚构中的还要虚幻。等会儿多听话,少出声,一切听从安排,尤其是这里的事情不要跟外面讲,总之这是为了你好。”
也不知是晕车还是因为怀孕,许晴进了大楼就直奔洗手间,昨日的晚饭都被吐了出来。倒在会议室外的沙发里,许晴满脸通红,随时都想要干呕。好在空气凉爽,没有城市里的味道,让许晴稍微舒服一些。朱叶拿来毛毯给许晴盖上,眼里的自责后面又透出稍许的无奈。一杯开水冒着热气想要温暖四周的空气,但白雾刚刚离开杯沿便散得无影无踪。许晴侧身,倚在沙发背上,仿佛那是梁卫国的肩膀。
会议室里突然雷声大作,传来两个男人争吵的声音。叮呤咣啷,好像桌子跟椅子也吵了起来。屋门打开,一个白头发老人健步如飞走出门外。
朱叶起身:“吴老?”
吴东升眼也不抬,直接离开,带起一阵暖风。紧接着,高志杰从屋里出来,鼻子上的眼镜有一点歪。看看许晴,高志杰转身进到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眼镜也正了,头发也顺了,就是衬衣上少个扣子,露出肚皮的肉来。
高志杰走到许晴面前,伸出右手:“是梁夫人吧?我是高志杰。”
“电视里见过”,许晴把右手抽回:“我姓许。”
“叶子,这段时间辛苦了,去休息吧”,高志杰说。
“没事,我不累。”
“让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
朱叶看看许晴,转身离开。
“很抱歉这么晚让你过来”,高志杰坐下:“不过有些事情得让你知道。”
“卫国,是不是出事儿了?”许晴的下巴抖得厉害,双手使劲攥着毛毯。
该来的还是来了,高志杰点了点头,取出支烟。
叠加实验后,梁卫国和于瀚的任务已经完成。正当地面忙着为他们准备庆功宴的时候,梦蝶号发回消息:轨道舱舱门无法打开。紧急连线后,地面指挥中心协同两名航天员对故障进行彻底排查。原因很快被找出,连接舱体的一个螺栓严重变形,将舱门卡死。
航天器材,可都是达了军标的,怎么就出问题了呢?螺栓生产企业当即被追究责任,厂长以及相关人员或将面临终身监禁。事情已经发生,再怎么追究责任都于事无补,但是除了追究责任,好像也做不了什么。不久之后,专家组对同一批次的备用螺栓进行检测,发现其它螺栓并无问题。难道真的是遇到了小几率事件?其实,梦蝶号上的每一个螺栓都经过质检专家的仔细检查,才被安装上去。现在,这些专家各个惶恐不安,如果他们再讲不出螺栓变形的原因,便会和螺栓厂的高管一个下场。
两名航天员不断试图打开舱门,而舱门就是纹丝不动,挡住他们回家的路。也许是人们的努力融化了舱门的铁石心肠,咔吧一声,螺栓断成两节,露出一条门缝。新的希望并没有让人高兴几秒,梁卫国发现,其它螺栓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形。这意味着,如果强行把门打开,梦蝶号会有解体的风险。
即便是钢铁之躯,也会有脆弱的时候,更何况是人呢?于瀚已接近崩溃的边缘,支持他的只有曾经训练中磨练出的意志。一层薄薄的汗液贴在于瀚的额上,让他看起来十分疲惫。梁卫国给于瀚擦擦,两人便不断相互安慰和鼓励,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逐渐冷静下来。
这里明明应该是恒温的,但舱门口的两名航天员都越来越热。地面的研究方案迟迟不来,两人已擦湿了整条毛巾。梁卫国触了下门上的螺栓,反应就像许晴摸到刚出炉的火烧。这螺栓是烫的!
舱体间的摩擦,不至于产生这么大的热能。一时间,没有人能够解释这奇怪的现象。于瀚扣扣脑袋,弄掉好几根头发。梁卫国看在眼里,捏住自己的头发一揪,居然一半都揪掉了!两人对视一下,赶紧离开舱门,穿上舱外用宇航服。他们想不通,宇宙辐射是怎么进入舱内的。没等地面回应,于瀚自己找到答案。辐射并不是来自舱外,而是源于他们携带的微型裂变堆。
裂变堆是用来完成活体叠加态实验的。由于水熊虫的生命力极强,他们才会用核辐射来进行实验。试验区与操作区是隔离开的,操作区受到辐射,只能说明是核反应堆出了问题。一番操作后,于瀚的猜想被进一步验证。也许早在梦蝶号升空的时候,火箭的震动就使限制核反应的控制棒发生轻微偏移。一开始,这种偏移造成的影响并不大,久而久之,其后果便难以挽回了。
现在操作反应堆,是极其危险的,人们不但不能让它熄灭,甚至不能阻止它释放越来越强的辐射。梁卫国和于瀚,只能依靠宇航服来隔离外界的辐射,一但辐射强度超过衣服的设计上限,两人就会像实验里的虫子一样,快速走向终结。
指挥中心授权后,于瀚再次尝试打开舱门,可惜舱门又被卡死,门缝的宽度只允许伸进一根手指。至此,谁都没有了办法。
专家组发现,梦蝶号内使用的螺栓,受到持续的铀裂变辐射后,部分成分会发生改变,使整个材料变性。怪不得同样的螺栓在以前的任务里没有出过任何问题,在梦蝶号上却一下子不行了。反应堆故障,螺栓损坏,这么大的问题怎么早没有预见到呢?携带反应堆,却没有相关的安全措施,这究竟是粗心大意还是有意为之?
大家又开始追责,最后的结果是,每个人都有责任。螺栓生产企业负主要责任,梦蝶号设计制造人员负次要责任,有关各级领导干部负连带责任。对于两名航天员,谁负什么责任都无关紧要,他们将要付出的是生命。
许晴看着墙上的航天员誓言,之前的妆都白化了。
“我自愿从事载人航天事业,成为航天员是我无上的光荣,为了负起航天员的神圣使命,我宣誓:热爱中国共产党,热爱社会主义祖国,热爱中国人民解放军,热爱载人航天事业。 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刻苦学习,严格训练,爱护武器装备,遵纪守法,保守国家机密。英勇无畏,无私奉献,不怕牺牲,甘愿为载人航天事业奋斗终身。以上誓词我坚决履行。”
想起曾经与梁卫国共同宣读过的誓言,许晴颤抖着,闭上双眼。
“我们自愿结为夫妻,从今天开始,我们将共同肩负起婚姻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义务:上孝父母,下教子女,互敬互爱,互信互勉,互谅互让,相濡以沫,钟爱一生!今后,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青春还是年老,我们都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同甘共苦,成为终生的伴侣!我们要坚守今天的誓言,我们一定能够坚守今天的誓言!”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许晴又怎能强求。也许梁卫国注定就是要成为那个舍身取义的人,许晴作为航天英雄的夫人,必须要懂得舍私情明大义。
打火机灭了又着,着了又灭。高志杰手里的烟,已经湿得点不着了。挺着同样大的肚子,也不知高志杰能否同样体会到许晴此时的心情。
“什么时候的事情”,许晴问。
“昨天下午,雨停之后。”
许晴紧紧握住桌上的杯子,然后又松开,杯里的水面躁动不安,像是要沸了。
一个男人过来:“高指导,记者已经到了。”
“你先应付一下,我稍后过去”,高志杰说:“记着,能说的说,不能说的别说。”
男子点头:“我懂。”
“去吧。”
高志杰深吸两口气,告诉许晴,事情不是不能挽回,只是要征求许晴的意见。听到这里,许晴模糊的双眼又放出光来。
在综合考虑所有相关事实和情况的基础上,唯一的机会就是让航天员处于生死叠加态,直到研究出控制坍缩的方法,再实施救援。如果反应堆的辐射强度接近宇航服能承受的临界,放射性物质有一半的概率产生高于临界的能量,也有一半的概率达不到临界能量。此时,梦蝶号相当于一个密闭的容器,保证内部的波态不被干扰。这样,梁卫国与于瀚就能够处于既生又死的生死叠加态。在此期间,任何人和设备都不允许观测梦蝶号内部,否则将引起叠加态坍缩,具体坍缩到哪种状态,就完全由量子的随机性来决定。
在之前的生死叠加实验里,水熊虫的生死完全是随机的,并不能通过观察与之纠缠的水熊虫来预测叠加态水熊虫坍缩后的状态,这进一步证实了量子的不确定性。如果一切都可以量子化,就意味着世界是随机的。在没有观测之前,一切皆有可能。也就是说,只要航天员成功进入生死叠加态,就还有生还的希望。
这,到底是科学还是玄学?你不看,我不看,大家都不看,自然没有人会知道。但是,不知道就意味着没发生吗?高志杰的解释是,量子叠加态就是这么一种玄妙的状态,只要不观测,物理实在就能够同时处于不同的状态,并且持续下去。对于普通人,也许很难理解和认同这种现象,但是无数理论和实验都证明了这种现象的真实性。对于量子物理的研究者,类似的诡异现象早已成为常态。
许晴仍然觉得,高志杰没有告诉她实情,他的一番解释更像是在安慰她。许晴宁可高志杰告诉她事情真实的样子,但她的内心又隐隐希望高志杰没有说谎。她不知道,该相信别人,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但不管哪一种,都是她难以面对的。
轻轻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下,高志杰看向左边,朱叶正双眼通红站在那里。起身给许晴换杯热水,高志杰便匆匆离开。朱叶朱也,赤心木也,赤心却又木讷,呆坐在许晴旁边,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空荡荡的走道里,两个女人哭作一团,分不清谁更难过,谁更伤心。
等两人稍微平静,刚才的男人过来,将一份纸质材料放在桌上:“你好,这是关于救援行动的家属知情同意书,如果同意的话,麻烦在这里签个字。”
材料上,印着救援计划的细则,以及可能会遇到的困难。许晴细细阅读,就像是在研究一篇论文。每个字许晴都认识,但组合到一起却读不懂了。她只能结合高志杰给她讲的内容,尽量揣摩其中的意思。读到最后,许晴的右手停在空中,犹豫不决。
“我们将以高度的责任心,认真执行操作规程,全力做好救援工作。有关救援中和救援后可能发生的各种意外,我们已详细阐明。尽管上述情况发生几率很低,但目前的技术手段不能做到绝对避免。我们根据国家有关法律法规的规定,充分尊重航天员及其亲属的知情权,特此告知。同意救援后,一旦出现上述情况或其它不可预计的情况,航天员家属不得以任何理由与我方纠缠。如不同意救援,我们决不勉强。如同意,请履行签字手续。”
男人见许晴迟迟没有下笔,拍拍朱叶肩膀。
朱叶对许晴说:“晴姐,只是走个过程。就签了吧,签完或许还能来得及跟姐夫见上一面。”
笔在纸上划过,“许晴”两字签得歪歪扭扭,怎么也不像是她写出的字。男人让许晴稍微等待,便拿着纸笔走了。手机一响,许晴连忙拿起,就像以前收到梁卫国的消息时一样。不过这回,还是新闻推送。梦蝶号的事故已经公之于众,迅速被广泛关注。
“这一刻我们能做的只有默默祈福,希望航天员平安归来。”
“本以为是蝴蝶探梦,没想到是飞蛾扑火。”
“灾难面前,人类实在弱小。”
“向英雄和英雄家属致敬!”
……
不管人们都说了什么,令许晴欣慰的是,每一条留言的最后都有一个蜡烛的图案。每一个人,都在用这种虚拟的蜡烛为航天员祈福。
直到看到其中一条,许晴收起手机。“今天见鬼了,不管输入什么,发表以后,最后面都跟个蜡烛。Δ
之前的那个男人终于回来,将许晴带走。他告诉她,梦蝶号里的辐射强度很不稳定,如果强度满足要求,地面就会断开与其的任何联系。许晴护着肚子加紧几步,又刻意让自己的脚步不要太快,毕竟她不是一个人在行走。
推开指挥室大门,人们都盯着自己面前的屏幕。一个女孩与朱叶年纪相仿,哭得止也止不住。朱叶告诉许晴,那是吴老的孙女,她本来是要等于瀚回来成婚的,也不知道两个人已经领证了没有。许晴坐到一台空闲的机器前,戴上耳机,屏幕显示出梦蝶号内部的影像。梁卫国在青灰色宇航服里,防辐射面罩上反射出摄像头的形状。即便看不到脸,许晴也似乎能够感受到面罩后面那殷切的目光。
“卫国,你那边还好吗?”
“好,每天都是晴天。”
许晴说这边一直下雨,下得很烦。
梁卫国让许晴笑笑,说是只要她笑笑,天就会晴。
两人不再言语,许晴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
突然,许晴拿出化妆包来。梁卫国阻止道:“别补了,有的人即使妆掉了也是美的,你就是。”
“那你就多看看……”
看着看着,梁卫国叹道:“唉,好不容易上天,却什么也没做成。”
许晴使劲摇头,安慰道:“你们的实验,不是很成功吗!”
屏幕突然黑了下来,时间到了。所有设备都断开连接,人们都像许晴一样,对着空空的屏幕发着呆。此刻,人们的大脑里也许比这屏幕里还要空吧?
也不知是怎么步出了那个房间,许晴每走一步,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她不断地安慰自己,梁卫国只是暂时没了联系,很快就能够平安回来。盼望着,盼望着,许晴以为自己做了个梦,一个总也醒不过来的噩梦。蝶是庄周的梦,庄周是蝶的实在,梦与实在之间,也许仅隔了一只扑火的蝶。许晴望着窗外,只看到黑漆漆一片。她多么希望找到一团烈火,直扑上去,回到那个每天都有爱人陪伴的现实中。窗玻璃上隐约映出许晴的轮廓,这回的影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仍然是独自一人,被黑暗所包围。
急促的脚步从身后经过,被许晴叫住:“吴老,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吴东升犹豫了犹豫:“我不相信随机性,有些叠加态可能并不存在。”
“我只想知道,他们到底能不能回来!”
“没人能懂量子物理,我也不懂。别问了,现在说什么都是错的。”吴东升说完匆匆离开。
许晴倚靠在门边,沉重的空气让她喘不过气来。腹部顶起一个小包,许晴的双眼再也困不住那两滴纠缠的泪。
淅沥沥,淅沥沥,许是明天就会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