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黑暗》

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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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看评语
· 作者应该是一位老练的叙事者,洋洋洒洒的字里行间充满了思辨、致敬和隐喻。对悬念的设置把握得当,而哲学语言与诗歌的嵌套也很合理,并无炫技的生硬之感。不过整篇小说也可能是因为作者太注重语言的修饰与雕琢,主线逻辑感觉有些弱化。但瑕不掩瑜,总体而言这是一篇短小精悍且质量较高的参赛作品。 · 将宗教和哲学作为科幻主题是个高难度挑战,作者拥有丰富的相关知识,帮助他大体完成了这个挑战。衍生人这个设定非常新颖,超越了人机合体或者人的意识进入虚拟世界。美中不足的是动作描写逊于场景描写,人物出场过多过快,在场景转换时交代得不细致。瑕不掩瑜,本篇在参赛作品里能进入第一梯队。 · 文笔老到,且有诗意,对于悬念的控制很到位。 · 这是一篇完成度非常高的小说,语言流畅,对细节的描述精彩到位,同时情节设置也较为合理。作者对于语言的运用展现出了相当深厚的功力。意见有两点,一是缺少悬念,文章最后揭开了谜底,但是在行文中没有积累起足够的势能让谜底更有爆炸性;二是过于华丽,大量的典故和华丽的修辞是双刃剑,对于行文叙述有时候会起到反作用。 · 这篇作品文学性相当不错,成熟的游刃有余的语言是作者的一大优势,描写如视觉特效般逐章展开,非常具有美感。故事并不复杂,虽然整体上还是老套路,但依然看出作者在情节层层剥开和角色逐步丰满这两点上颇为用心。最后主角不是死于科技,而是死于政治,也算有些深意了。

阿诺德站起身来,赤脚走到那镜子跟前打量这副陌生的躯体。这镜子很大以至于整面墙都被它覆盖。模样改变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这幅躯体的颜色。橙红色的眼仁、青碧色的头发、淡蓝色的皮肤、以及深紫色的面颊。然而,这些橙红、青碧、淡蓝还有深紫却不真是它们原来的颜色。这样的表述实在荒谬。因为见到身体是这般颜色的时候,他并没有毛骨悚然地认为自己成了僵尸,而是真切地发现那是个血色充盈、金发碧眼的高大男人。阿诺德思索起来,企图重新组织语言来描述这样的状况。

沉吟许久,他盯着镜子上这张奇怪的脸自言自语:“就像脑子把所有颜色的显示方式都换了,暖色系的可见光是以冷色系的方式呈现给我的。但是这些可见光带给我的感觉还是一样的,红色可见光仍然给我温暖的感觉,尽管它现在以深紫色呈现在大脑里。”

他突然意识到感觉这个词用得并不恰当。更加准确地说,这应该跟字体是一回事儿。就像当时他跟克莱门汀在蔓城郊区看到的那些阿拉伯字体一样。“库法体、纳斯赫体、迪瓦尼体、波斯体、苏鲁斯体还有鲁克阿体,”克莱门汀挨个认出每句话的字体。

“但每句话都是一个意思:‘我证万物非主,唯有安拉,穆罕穆德是安拉的使者’!”阿诺德心满意足地说。

阿诺德如释重负地坐在床上打量四周。房间促狭,没门没家具。床上连被子都没有。他又敲了敲床边的显示频。系统重启之后它就一直没有变化。尽管双手粗糙,腿上还有不少伤疤,但四肢有力思维清晰。他对这副躯壳很满意。新的问题却浮了上来——这是何处?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个故事突然出现在脑海。美人鱼用歌声引诱船上的水手,她们把心仪的男子囚禁在海底。克莱门汀不会这么恶趣味吧?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对面的镜子开始微微发亮。一排排同样的隔间、同样的床、相似的频幕出现在对面。阿诺德惊异地看着那些人同时睁开眼、爬下床然后毫无羞耻地裸身站在床边。动作整齐划一,分毫不差。阿诺德不停地跟对面的人打手势。但他们熟视无睹,只是看向正前方,目光空洞。所有的房顶在同一刻开出一个洞,一只机械手从上面送来衣服。所有人都按一个动作穿戴好,并从机械手臂接过手套。阿诺德也循着他们的动作穿上衣服。面前变得透明的镜子徐徐升起,所有人走至走道中间排成一列。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阿诺德拍拍旁边人的肩膀问。

问题悬在空中,冷冷的背影远去。队列整齐,只剩一个留给阿诺德的空缺。

阿诺德想不通。他犹豫片刻,张开嘴试图背出克莱门汀最后告诉他的那句话。话还没出口,面前所有人突然跨出右脚、腰背微曲,做出一副奇怪的警戒姿态。阿诺德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地面就猛然一震。众人又马上恢复到立定姿势,慢慢闭上眼。阿诺德倒在地上,目瞪口呆。哐啷!机关撬动的声音从空旷深远的走道尽头传来,白色的队列在远处连成一条细线;哐啷!声音在趋近,所有人再度睁开眼;哐啷!声音继续逼近,所有人迈开沉重的步伐缓缓向前;哐啷!阿诺德在响声的重压下扶着墙站了起来,一阵风带着一股熟悉的味道吹进来;哐啷!阿诺德双腿打颤跟着队列走过一道弯,无数洞开的房间在风中尖哮;哐啷!绚烂的光芒从尽头涌来。

深紫色的太阳从地平线冉冉升起。淡橙色的远山云绕雾依。而高原射出一支红色的河流之箭,刺穿了他的心。长风呼啸。茂密的卡巴斯草浪追逐着天空。阿诺德在河边驻足,脱下手套把手浸在水中。灼热的风和水冷得他发抖。而冷冰冰的紫色阳光打在面颊上,让血管舒张。他已经不想深究太阳到底是红的还是紫的;风究竟是冷的还是热的。这仅仅是一个跟逻辑死磕的定义问题。而这种错位本身就有趣极了。而更有趣的是,他转过头看身后那一大片卡巴斯草地,其他人正一言不发地收割卡巴斯草。

瘾君子的天堂?

他笑得直不起腰。

卡巴斯草最鲜嫩的部分被无数双手采摘,放入衣兜。馥郁甘美之气在鼻腔里跳起弗朗明哥舞。走入草丛,俯下身舔舐草尖渗出的血色液体,阿诺德沉浸在连续不断的欣快中。他凝视前方那一群忙碌的“白衣天使”,心中开始审视这一切。

难道天上真有座永不毁灭的罗马城?但看看这些“天使”既没有翅膀,也没被华丽的光环围绕,他摇了摇头。再念出那句话的打算已被打消。此刻的安宁催生倦怠。飘飞的草叶撩动遐思。一段如梦似幻的日子,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办公桌、笔记本、笔挺的正装已是身体的一部分。他是株长在写字楼的盆栽植物,被克莱门汀连根拔起。缺乏反思,像动物一样沉浸在经验世界,活在容易衰朽的碎片里,阿诺德甚至开始鄙夷从前的自己,并仔细思考克莱门汀此前的言说。在卡巴斯草叶蒸腾的快感中,一幅幅画面展开。地球,蓝色的空竹,绕着太阳呜呜急转。紧张的变奏在进行。羽化的蜉蝣与伴侣跳起死亡之物。昙花只能睁开眼向深远的夜空短短一瞥。发条在降生前被拧紧。人们在初聚时就准备好了离别的话,而飞鸟却把再见从嘴边叼走。名字在水上书写,直至回到寂灭。

一声长叹。

他越发相信那些话包含着不朽,那些匆匆逝去的事物之上有个更完美的世界。当跟着克莱门汀念出那句话时,他确实能体会到那超越时空的永恒奥妙。如此精妙竟能凝缩在一句话中。

日当正午,所有人齐刷刷地停下了活儿,站成一排垂手侍立。汗水顺着僵硬的脸庞流淌。天空传来一声长鸣。阿诺德眯起眼望去,绿色的流云间有一个闪着蓝光的十字。

那是造物主?该怎么称呼他?

然而只是一架笨重的大型飞行器停在了河边。风已定。开阔的草地回响起发动机低沉的呜咽。两扇门缓缓打开。荒谬之余,阿诺德觉这是对神圣的讽刺。所有人按顺序进入其中一扇门,而后从另一扇出来。原本臌胀的衣兜变得干瘪,嘴角有些湿润,而手里还多了一张圆形厚饼。阿诺德插入队列走进去。大家在第一个房间把衣兜里的卡巴斯草叶倒进下面的大坑。而第二个房间有一排管道。每个人都把头伸过去轻轻含着管道口。几秒钟后管道呜呜响起,喉结有节律地上下跳动。阿诺德看着有点恶心。在第三个臭气熏天的房间里,所有人动作僵硬地解手。而最后一间堆满了圆形厚饼。阿诺德也拿了一张。整个过程都停留不得,人群前后摩肩接踵。

这就是吗哪?阿诺德盯着这饼耸了耸肩。

日暮时分同样的飞行器运来食物和水。吃完东西后所有人又回到幽深的洞穴寓所休息。

第二天也是这样。摘草、吃饭最后休息。他打算往远处走走。有一次他多拿了好几张饼然后顺着河走。然而前面除了草原还是草原。他只得悻悻而归。

铁打不动的作息,机械的劳动。阿诺德的厌倦与日俱增。他试图与他们沟通。口头询问肯定行不通。他推搡那些正在劳作的人,企图惹怒他们。然而对方只是慢慢爬起来,继续摘叶子。他甚至鼓起勇气朝某人的肚子打了一拳。然而对方也只是弓着腰歇了一会儿,而后继续劳作。他们似乎是柏拉图的理式本身,单调纯一。沉默,只有沉默。错位的感官再也激不起任何新鲜感。他开始挨个清点人数,记住他们的样子,为他们编号。这种自娱自乐也逐渐没了趣味。他加倍沉溺于卡巴斯草,终日昏昏沉沉。无聊正吞噬一切。难得清醒时,他想回到从前。可那句话早已随风而逝。痛哭无用,昏睡亦是徒劳。噩梦的触手再次伸向他,血淋淋的克莱门汀如花绽放。

一次爆炸打破了这潭死水。那是个早晨,阿诺德循声跑过去。烟雾散开。大坑中央竖叉着一个凤凰树种子模样的东西。只听噗的一声,它分为八瓣,一股怪味随即窜出。第二天,一个人的行动明显迟钝了许多。那是三十六号,阿诺德的隔壁。

阿诺德摇摇晃晃地走过去问:“怎么了……你?病……生了难道?”

许久没开过口,现在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了。恐怕以后会变哑巴吧。

对方照样不会理睬他。可那架运送食物的飞行器这次很早就着陆。它只开了一扇门。阿诺德衔着草叶看这那个人病恹恹地朝那扇门走去。房间里堆满了圆形厚饼,阿诺德随手拿起来就吃。等他吃完一张饼转过身才发现,三十六号突然倒在房间一角,涓涓鲜血从后脖流出。他走近对着三十六号的眼睛看。似乎并没有变化,生前和死后一样无神。阿诺德对自己的平静感到惊讶。上方突出的铁钉把血滴在三十六号的眉心。墙角下陷,尸体掉进了黑窟窿。不久,好几个圆形厚饼从屋顶的凹槽送了出来,堆成一小堆。

阿诺德呆愣愣地走到河边把刚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越来越多的人生病然后成为幸存者的食物。饥饿最终迫使他吃下这些东西。在啃这些饼时,阿诺德想:光靠这里的死人终究是喂不饱这么多人的,其它地方应该还有很多这样的牧场吧。他想象自己变成一片饼被其它人吃掉,从此成为他们的一部分。这才是真正的亲密无间吧。百科全书上曾说过,某个原始部落有把至亲吃掉的习俗。但不管怎么说,就算在这儿人也会死。阿诺德对这个无聊“天堂”失望得更彻底了。

人数逐渐稳定下来。这天上午,他数了数,只剩不到四分之一。午饭时间未到,余下的人却都放下手中的活儿,朝一个方向跑去。他试图跟着跑,但吃下的卡巴斯草毒害了运动神经。看着这一小群朝地平线移动的人变成一个个白点,阿诺德第一次发现自己对这些行尸走肉有了感情。不然心里怎么会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呢?

地平线上一群白点朝一个黑点聚拢。靠前的白点们放慢了速度,渐渐被草丛淹没。而后面所剩无几的白点继续围上去。小黑点这时变成了两个。其中一个在白点间左右移动,直到它们被消耗殆尽。

该哭还是该笑?阿诺德疑惑。

“猫妈妈要见你,”骑在摩托车上的瘦削少年对阿诺德说,笑容天真狡黠。沾了血的棒球棍斜插在背后。

“克莱门汀?”

名字喊到中间就变了声。

“是猫妈妈。懂吗?猫妈妈,”少年一边给他穿防具一边说。穿好后,一个拳头打在阿诺德前胸,他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对方带着儿童动画人物一样夸张的笑脸把他拉起,让他骑在后座。

无尽的红色草原前来将两人围抱。河流和远山都被甩在背后。阿诺德已失去方向。摩托车每一次颠簸都让少年发出异常快乐的呼吼:“工作不能代表你,银行存款并不能代表你,你开的车也不能代表你,皮夹里的东西不能代表你,衣服也不能代表你,你只是平凡众生中的一个。”不知过了多久,越来越多的白点出现在地平线。少年见状踩下了刹车。他一只脚支在草地,冲着那片白色人群龇牙一笑。

整齐的脚步声隆隆碾来,让阿诺德喘不过气。而少年则熟练地从背包里拿出一枚火箭弹。

他扣下了扳机。

阿诺德看到一颗深紫色的耀眼火球在前方爆燃。空间向火球中心皱缩塌陷。白色人群纷纷跌倒,像被喷了杀虫剂的蟑螂腹背贴地、四肢抽搐。一切都开始变形扭曲。阿诺德感到上半身像快镜头下疯狂生长的植物迅速朝这个质密的中心飞蹿,而双腿被压成一条细线。思维如同被镊子夹出的粉刺,在嘈杂和恶心之中被碾为齑粉。他被彻底吸了进去。

评委点评 评语汇总
匿名 2018-02-08 18:27

作者应该是一位老练的叙事者,洋洋洒洒的字里行间充满了思辨、致敬和隐喻。对悬念的设置把握得当,而哲学语言与诗歌的嵌套也很合理,并无炫技的生硬之感。不过整篇小说也可能是因为作者太注重语言的修饰与雕琢,主线逻辑感觉有些弱化。但瑕不掩瑜,总体而言这是一篇短小精悍且质量较高的参赛作品。

匿名 2018-02-07 07:48

将宗教和哲学作为科幻主题是个高难度挑战,作者拥有丰富的相关知识,帮助他大体完成了这个挑战。衍生人这个设定非常新颖,超越了人机合体或者人的意识进入虚拟世界。美中不足的是动作描写逊于场景描写,人物出场过多过快,在场景转换时交代得不细致。瑕不掩瑜,本篇在参赛作品里能进入第一梯队。

匿名 2018-01-16 18:18

文笔老到,且有诗意,对于悬念的控制很到位。

匿名 2018-01-15 20:04

这是一篇完成度非常高的小说,语言流畅,对细节的描述精彩到位,同时情节设置也较为合理。作者对于语言的运用展现出了相当深厚的功力。意见有两点,一是缺少悬念,文章最后揭开了谜底,但是在行文中没有积累起足够的势能让谜底更有爆炸性;二是过于华丽,大量的典故和华丽的修辞是双刃剑,对于行文叙述有时候会起到反作用。

匿名 2018-01-10 17:16

这篇作品文学性相当不错,成熟的游刃有余的语言是作者的一大优势,描写如视觉特效般逐章展开,非常具有美感。故事并不复杂,虽然整体上还是老套路,但依然看出作者在情节层层剥开和角色逐步丰满这两点上颇为用心。最后主角不是死于科技,而是死于政治,也算有些深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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