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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山海经•海外北经》
(一)
红日西斜,巨人依然在前进。
大漠空茫。流云碎裂在半空,星辰坠落如雨点,尘埃滚滚,匍匐着向东逃窜。巨人迎风唱起粗犷的歌,把我高高举起。我站在他的手心,目送天地在身后慢慢消失,唯余一轮残阳踽踽独行,孤独地为我们引路。
这是我昨天的梦。在梦里,巨人赤脚淌过大河,一路向西。
夜幕降临,巨人放下我,到远处打猎。我解下行囊,拿出水晶球,借助最后一点余晖,升起篝火。
抬起头,牛郎与织女明灭可见。梦里的银河宛若缕缕炊烟,穿越夏季大三角,飘向地平线的尽头。我极目四顾,想寻找那熟悉的腰带,直到巨人的轮廓遮住天空,才意识到这是夏天的夜晚,猎户正在世界的另一侧游走,不知疲倦地追猎天蝎。
与那天上的猎户相比,我们又有何不同呢?
“我回来了。”在梦里,我们听得懂彼此的语言。
巨人在篝火旁坐下,蹑手蹑脚,唯恐熄灭了火堆。屏蓬兽的尸体四脚朝天地躺在他的身后,蓝紫色的血渗进沙地,皮肤上蛆虫横生,坏疽满布。
在那一刻,我很庆幸我不必在梦中进食。
巨人大快朵颐,我背过身,在沙地上勾勾画画。
在上一次的梦里,巨人于石窟中画下巨大的壁画,画中两条白龙首尾交缠,一条拔地飞天,直指日轮,另一条自太阳飞出,俯身沉入大海。梦的力量让那幅画瞬间在沙地上重现,但却没有任何力量能让我理解画中所云。无知产生无聊,很快我便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抹平地面,写起属于我的时代的文字。
巨人对文字有着独特的爱好。
“这是什么?”他凑过来,鼻息在我的头顶翻涌。
“夸父。”我说,“这是你的名字。”
“我有自己的名字。”他说。
“但是你不告诉我,你什么也不告诉我。”
沉默夺走剩下的时间,直到睡前,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无言的晚餐过后,巨人站起身,面朝东北,向银河的一端俯身致敬,那里有他的故乡。成都载天,最初我们便是在那里相见。
睡觉了。他侧身躺下,鼾声如雷。
休息时间到,寒冷却是睡梦的天敌。沙漠中西风猎猎,篝火的温度不足以温暖我的睡袋。我想从梦中醒来,去捡起被自己踢开的被子,但是梦境却变成了冰冷的陷阱,让我无法脱身。
就在那时,巨人翻身把我环进臂弯。
“等到了那里,我会告诉你的。”他说。
“哪里?”
“我会告诉你的。”
我枕着鼾声睡去,在梦中做了另一个梦,梦里伸手不见五指,没有星汉与大漠,没有逐日的巨人,唯有黑暗如墨,和一个游荡在寂静里的声音。
那声音和我说……
(二)
“该去开组会了。”
贾晨背好挎包,拍拍我的肩膀。
我点点头,摘下耳机,保存进度,从Eylive中撤去文本编辑器,换上写满注释的论文,准备前往实验室。
今天的组会上我要做报告,总结这一学期我的课题成果。
说实话,我对此并不期待。
我舞动手指,窗帘展开,露出一条细缝。秋天在北京停留得比预料还短。楼下柳树沙沙作响,气温已有冬日的味道。有点冷,我换上秋裤和羽绒服。贾晨早已在门口等我。这位大我一级的学长是个慢性子,以往每次上课我都要给他占座,不过这次磨磨蹭蹭的却变成了我自己。
快点,要迟到了。他催促我。
来了。我从床上摸下控制手环,用最快的速度穿好鞋。
“我要先上个厕所。”
“那我在楼下等你吧。”
“好。”
室友下楼,我跑向洗手间。
二十几步的距离里,我一直在思索会上要如何组织语言。从小到大,我从来都不擅长公开演讲。我更喜欢那些能独处的活动,比如做研究,比如写论文,再比如看书,写小说。这种偏向今天尤甚,我恨不得时间能为我放慢脚步,让我有更多的时间来准备。
但是时间不会等人。
出门时贾晨已取出代步踏板,我踩上自己的座驾时,他露出戏谑的笑。
“看你已经在写小说了,准备得肯定不错。”他说。
“别闹。”我给了他一拳,“你知道什么情况。”
他不说话了。
我们出发,上道。一点二十五,成百上千的同学把学堂路挤得水泄不通。我们穿行在人流间,你追我赶,像是逆流而上的双鲤。南风劲吹,实验室还有很远。从出发到抵达却仿佛只过了一瞬,等我终于把思绪拉回现实,我们已经站在院楼外。
我们走进大楼,拾级而上。贾晨在所里混得很开,路上还和迎面而来的教授打着招呼。看到他那副落落大方的样子,我不禁有些羡慕——相比之下我或许太过懦弱,平日里自己性格内向,因此很多和他人打交道的事都由他接手,尽管其中一些本应是我的责任。
但是今天这件事他替代不了我,他能做的只有鼓励。
“别紧张,加油。”走到会议室时,贾晨说。
我点点头,推开房门。
(三)
“左侧GPU使用率:57.6%;右侧CPU使用率:61.3%。”
“左侧内存占用:24.51G;右侧内存占用:28.66G。”
……
Elive正在视野里播放优化算法和传统方案的性能对比。圆桌旁的组员神情尴尬,我的内心哭笑不得。
我们小组的研究课题是混合现实系统的优化。课题的资金来源于一家国有教育企业。企业要我们优化通过植入设备进行远程教学时多方面的运行性能。老板带头研究存储结构压缩,贾晨跟着他做了不少工作。我独树一帜,设法减少设备的运行时资源消耗。
市场上的植入设备在运行时仍然会消耗较高的生物电能,这导致使用后肌体会产生的局部疲劳,客户不喜欢这样,我更不喜欢。
然而从结果来看,我做得也没好到哪里去。
“下面是功耗指标。”手环识别我的手势,我切换演示文稿,功耗指标衡量的是渲染虚拟内容时设备的能量消耗。“左侧的25.6W是我们的能耗,右侧的27.3W是历史最优的,我们和它们相比,能耗大约降低了百分之6.2。”
贾晨点点头,像是在鼓励我。老板摆摆手,面色显得有些不悦。我接着从其他方面展示我的算法的优势,看上去很漂亮,却尽是些差强人意的进步。房间里静悄悄的,会议室不大,我却听得见回音。值得一提的内容越来越少,我讲得也越来越快,有一瞬间我忽然希望老板能打断我,而不是摆出那样一张脸孔。
但是他没有,组会在阴云般的沉默中走向结束。
会后,老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
“刚刚的成果,你觉得能发一篇一类吗?”他问。
我想了想:“一类有点困难,算法虽然在指标上整体有提升,但是都只是在现有方法上的改进,创新性不够。包装得够好的话,应该能投几篇二类的。”
“唔……知道了。那你先回去吧,我之后邮件联系你。”
老板说完,便示意我可以回去休息了。
然而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房门在我身后轻声关闭,我走向走廊另一端的工作间。一路没有灯,昏暗的走廊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分外响亮。工作间面朝西侧,推开门时,面对夕阳,重见天日的畅快让我的心情稍稍好转。
四个导师的学生共用这一间屋子。我进门时已经四点半。贾晨正在整理代码,看到了我,点点头,又接着忙他的事情。科幻小说里常常讲到科学家们热烈争论课题的场景,然而在这里,更多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忙碌各自的工作。
我也不例外。
我恢复挂起的Elive,登录远程服务器。数据库里的程序刚好跑完,我画好必要的图表,导入到论文模板里。距离截稿还有三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分析图表,整理对比实验结果,渐渐沉浸在工作中。窗外的杨树蚕食掉夕阳,终端的荧光很快成为房间里最闪亮的光源。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关心的,只有手头的事情。
检查邮箱时,我收到了关于联合实验室的日推文章。坐标日本联合实验室是虚拟现实领域的新星。Elive便是他们的成果。几个月前,他们刚刚宣布从大脑活动中解码了记忆信息,目前正在做技术的细节研究。我盯着推送怔了几秒,关掉了浏览器。订阅它们的时候,那里还曾是我梦寐以求的求职目标,但是现在,看到他们创造时代时的笑脸,却只能让我的内心更加阴郁。
咔嗒一声,头顶的灯管忽然一齐点亮。
“去不去吃饭?”我回头,贾晨正站在门口。
“我还有事。”我摆摆手,告诉他不用管我。
他没有立刻离开,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像是在思考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告诉我记得按时吃饭,注意身体,尽管他自己也三餐不整,起早贪黑。房门关闭,在这百余平的房间里,陪伴我的,除了堆积如山的书本、轰鸣的服务器,只有机械键盘的敲击声,清脆而冰冷。
七点半时我完成了自己的工作,食堂已经关门,我叫了外卖,准备回宿舍。
出门前我忽然注意到桌上放着自己的一篇小说,那是项目顺风顺水的那段日子里,我心血来潮打印出来带到实验室来的。桌上放着许多文稿,如今只有它上面落了尘土。而我之所以注意到它,是因为我发现那大大的标题下面,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印章。
我用Elive扫过印章,看了看上面写的东西,然后把它收进收藏夹。解码后的内容是一行潦草的手写文字,我知道那是谁的笔迹。即便我认不出那字迹,我也知道,在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里,只有他才会写这样的东西。
我离开实验室,关灯,锁好门窗。走出大楼时,雾霾遮天,我看不见前面的路。如果几个小时前看到这样的场景,我估计会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然而现在自己却觉得空气凉爽了些,景色甚至带有些许迷幻的美。
项目结束了,虽然令人失望,但科研本便不是一帆风顺的事情。
我在心中感谢着那为我带来转变的人,走上踏板,冲进迷雾之中。
返回的路上,马路两侧安放着巨大的横幅。横幅上的图像经过特殊的像素级处理,覆盖在角膜上的Eylive设备会识别纹理模式,在视网膜上投射与之相应的动画。时间放慢了脚步,我这才注意到联合实验室的触手已经伸进校园,正在筹划一期校园招聘。
我停下脚步,AR影像模拟着经典的征兵广告,首席科学家扮演山姆大叔,面带微笑地指着我。
我重新调出贾晨留给我的话。
“写得很好,继续加油。拿出写文的动力来,你一定也会成为伟大的研究者。”
我笑了。
(四)
不忙的时候,我会用睡前一小时写些东西。作息交错的夹缝里,这是我最大的乐趣。
没有思路时我会写些琐碎的片段,有思路时我则会专心去写一整篇文章。科幻是我最擅长写的,人工智能,虚拟现实,太空与深海,文明与个人,我会把这些点子记在一个本子里,每隔一段时间拿出些来落实成文。
今晚我写的不是科幻小说。
我打开编辑器,重新回到白天被打断的位置。夸父和故事中的我结伴同行,这是我痴迷山海经的那段日子里曾做过的一个梦。而现在,我正准备让它化为现实。旅途已经走过三分之一,文章里,我们已经来到梦中未能踏足的土地。魁梧的巨人、瘦削的旅者,这一对伴侣尾随太阳的轨迹一路向西。在那里每个人都将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的故事也将在那里走向尽头。
然而我正面临一个严肃的问题,如果无法解开它,或许这场旅途将就此止步。
巨人究竟追求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这个故事究竟想表达什么?
也是未知。
已经两万字了,巨人的目的仍然连一丝线索都没有,这不是个好事情。
门口哗啦一声,贾晨进屋时踢翻了纸篓。我让他帮我从书架上把山海经拿过来,看了一会之后,又拿了其他几本曾读过的著作。太阳象征某种终极的理想,这不言自明。然而想要将它具象化成一个不落俗套的实体,却并不容易。有人说故事描述了一场失败的迁徙。有人说太阳象征了火种,巨人是中国的普罗米修斯。至于原文,则干净利落,一句“夸父不量力”解释一切。我想跳出这些,去表现一个崭新的形象。
然而谈何容易。两个小时过去之后,除了改改逻辑漏洞外,我没有任何进展。故事仍然停留在群星璀璨的深夜,巨人的动机依旧迷雾重重。
我回头瞥了一眼贾晨。他刚刚提交了课程作业,现在正在学日语。共享视野里播放着新上映的日剧,他看看停停,记下生词和短语,到逗乐的地方也会哈哈大笑。他的爱好很广,日语、动漫、电影、体育,还有每月一次的志愿者。和只喜欢看书写作的我相比,他显然更加懂得享受生活。
我又瞥了一眼时钟,十一点。
可恶,今天又写不了多少了。我咬咬牙,索性放空脑袋,随着性子继续写下去。
十一点半时,我和巨人翻过一座山头,遇到了来自南方的偃师。巨人对千变万化的机械感到惊喜,缠着对方教他技艺。我们结伴同行,直到遇到山沟里的一处荒村。偃师在那里驻足,帮村民修筑水井。
十二点时盗贼闯进村落,我们三人利用器械击退了敌人。大家为此对我们千恩万谢。然而敌人却给巨人施下诅咒,诅咒他永远也无法到达目的地。
接下来的剧情和山海经里的描述基本贴合,诅咒让巨人口渴难耐,不论喝多少水都无济于事,故事就此指向结局。架空的历史也被扳回正轨。啊,多么完美。
呵,我自己都不信。
一般来说作者重读初稿时往往会感到尴尬,然而现在还未成文,我便已经觉得自己正在制造一堆垃圾。没有丝毫迟疑,我按下删除键,光标反向奔腾驰骋,刚刚的三千字就此作废。
“卡文了吗?”
贾晨忽然凑到我身边。我一个激灵,险些多删掉一整段正文。
“写不出来就别硬撑,这样硬逼是写不出好东西的。”他又说,“今天挺累的了,别把自己的爱好弄成差事。”
他说得很对,听着也很暖心。我仍然决定再努力一下,他的话却和我心中的某个声音产生了共鸣。房门开了又关,贾晨已经换上睡衣,前去洗漱。浴室的水声哗哗流淌,键盘在我的手指下噼里啪啦,节奏却越来越慢。最终在他回来的时候,心中的那个声音终于占据了上风。我选中保存,决定让今晚就这样过去。
关闭之前我又看了一遍全文,还是有进展的。
看到最后那一行更新,我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拿上毛巾前往浴室。
再回来时,带着些许享受,我又一次审视起最后一段文字。
梦中的我枕着鼾声睡去,在梦中做了另一个梦,梦里伸手不见五指,没有星汉与大漠,没有逐日的巨人,唯有黑暗如墨,和一个游荡在寂静里的声音。
“那声音和我说,回去。”闪烁的光标前,一行字如此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