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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一周后的清晨,我收到两封邮件。论文过了一篇,挂了一篇。
导师的通知紧随其后,说让我赶快去办公室一趟,他有事要找我。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这让我回忆起一周前的压抑心情。虽然有贾晨的鼓励,然而最近几个月的事情,时到今日,我仍然无法释怀。在一个人人都对工作精益求精的环境里,没有谁会轻易忘记挫败。
因此抱着忐忑的心态,我走进办公室。
如我所料,我的方向被毙掉了。
风平浪静,导师显然比我更能经受大风大浪,半脱发的脑袋便印证了这一点。我跟他简单交待了论文的投稿结果,他点点头,安慰我说毕竟还是发了作品的。我估计他接下来就要谈人员重分配的事情了。国企那边现在缺一个技术顾问,我的能力和对方的需求基本吻合。还没等老板开口,我便险些主动提出要去填补那个空位。
这时门开了,贾晨走了进来。
“老大,什么事?”
老板点点头。
“我和杨枫聊了聊,他接下来和你一起干。”
(六)
“ICMR的那场比赛怎么样了?”
跟着贾晨回到办公室以后,黑眼圈的师兄过来迎接我们。在存储结构压缩的方向上,师兄担任系统设计,贾晨主抓算法。他们比我好一些,尽管状况只能谈得上正常,但是至少有一篇一类作品。
“还能怎样,没什么起色,你看我想得头发都没了。”学长有气无力地交待了现状以后,开启了自嘲。
“得了吧,你什么时候有过头发。”贾晨盯着他光亮的脑壳回了一句。
秃头在科研圈是个众所周知的冷笑话,用来形容毕不了业的博士们。这下整个实验室都爆炸了,大家哄堂大笑,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贾晨便在这样的氛围里,给我介绍起他们的工作。
他首先把我加进了他们的代码库,并跟我简单讲了讲开发规则。每个人提交发布前都要进行同行互审,在这一点上,学术界与工程界差别不大。
紧接着是项目的最新进展。ICMR的那场比赛主题是数据集成,具体而言,联合实验室提供了一组彼此关联的记忆碎片,要求在虚拟现实环境中根据相关性将回忆拼接在一起。评分按照运行时的资源消耗和静态资源的存储空间综合判定。在众多参赛队伍中,我们实验室位列第二十五,这不是一个很高的排位,但是原本参赛的目的便只是检验算法的优化能力,而现有成果已足够应对现实需求。
他有条不紊地向我介绍着工作的方方面面。其中很多我已经知道个大概,从他那里只是了解得更加详细。我尽可能认真地记下每个细节,然而心中却多少有些不满。我当然知道他们进展顺利,然而越是这样,在这里我能做的事情就越少。
而果然如我所料,当谈到我自己的工作时,问题变得尴尬起来。
“现在算法相对很稳定了,老板说要求稳,所以我们现在主要的工作是给公司做系统。师兄在做架构,我们两个按照计划写代码就可以了。”
他挠挠头,我也挠挠头。
“大概老师只是希望你能放松一下吧,之前几个月大家都觉得你把自己逼得太狠了。”
也只能这样相信了。
开始工作吧。
我从代码库中拉下项目代码。实验室对注释有严格的规定,因此只花了一个上午,我就已经初步了解了整个工程的结构。配置环境花了更多的时间,这里网络不好,下载几个安装包慢得出奇。
“哎,你过来看看这个。”
对面学姐的工位上忽然传来招呼声,很快又被笑声所取代。存储结构优化的一部分工作在于识别并合并数据中的重复实体,比方说两段回忆中相同的场景或人物。但是刚刚算法中出了一些错误,于是去重后重建的小女孩却发出了中年男子的声音。像这种刻意制造出的错误总是能带给人欢乐,这是紧张工作之余,实验室里为数不多的娱乐。
权当这是一场假期吧。被氛围所感染,我决定先好好干。
贾晨在这时收到了老板的通知。他刚没出门不久,师兄叫我过去,要我帮他解决几个细节问题。我和他一起调整了一组参数,对算法做了些简单的代码重构。直到这时他那困倦的眼神里才终于透出一丝解脱,他告诉我为了弄明白这些,昨晚他看了一晚上的论文,天亮时才睡。
我问师兄要不要去休息一下,这时,贾晨回来了。
“吃饭去吧。”他招呼我,“顺便跟你说个事情。”
不知为什么,他的表情怪怪的。
我应了一句,把刚刚的细节和学长解释了一下,然后拿起外套,和他离开实验室。一路上他的脸上都挂着神秘的微笑,我问他怎么了,他却始终不说。我们穿过运动场,跟随着吃午饭的人潮赶赴食堂。他看起来心情不错,路上还哼哼着小曲。这让我更加好奇,等到点好饭菜,坐到座位上时,我又一次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好事。
“有护照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他咧开嘴,右手夹起一块锅包肉,左手把一个压缩包通过共享空间丢给我。
“你可真够运气的。这里面是签证申请材料,明晚之前准备好给我。老板的日程撞车了,下个月他去芬兰开会,让我们两个去日本。”
“去哪里?”听到日本两个字,一件事忽然闪过我的脑海。
“你没听错,去日本。”贾晨说着,递给我一份纸质版的ICMR邀请函。
“联合实验室提供了今年大会的场地,少年,是不是心动了?”
(七)
引擎轰鸣,重力加大,贾晨说个没完没了。
我理解他的兴奋。每年国家会议中心都会举办各种大型会议,会上业界大佬侃侃而谈,领军人物齐聚,连展厅外摆摊的,都能让人感到引领时代发展的快感。
更何况这一次的会议就开在联合实验室的主场,我心目中的圣地。
飞机降落,磁悬浮列车把我们从成田机场带往城区。城际铁路的速度堪比国内的高铁,两小时后,我们已经站在会场正厅,脖子上挂着嘉宾资格证。贾晨是红牌,我的是蓝牌。下午他要代表老板做一场报告,名牌的颜色用来区别我们的身份。
而在正式做报告之前……
我们两个想都没想,直奔联合实验室的开放展馆。世界上最接近赛博朋克世界的地方就非那里莫属了。在展馆入口的虚拟影像里,淡蓝色的纳米探针集群清晰地勾勒出神经系统的每一条径路。在此之上是金光璀璨的人工神经网络,网络用来解码大脑活动,在它们的最上层,成千上万的记忆碎片交相辉映。面向比赛公开的数据集,是他们最为得意的展品。
开幕式结束,人群涌出。会议现场为参加比赛的前十名准备了展位。第一名来自美国,他们在合并好的记忆中选取出联合实验室驻地的局部内容,在现场无缝投影出展区的前世今生。东京大学的团队则训练出大量的NPC,把他们注册到现场的每一个角落,像自然人一样和访客互动。高水平的系统优化能力撑起了这一切,在这一刻,我真切地体会到了和他们的差距——他们用算法来造梦,我们却只能尾随需求。
如果自己也能坐上那个位置就好了……
我拿着相机,不禁有些羡慕。
“如果让你选,你要哪个摊子?”就在这时,贾晨问我。
“大概哪一个都好吧,我想了想,“都很厉害。”
听到我的答案,他看起来似乎有些失望。
“如果是我的话……”他伸出手,目光始终只朝着同一个方向。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第一名的展区人山人海。
(八)
人群渐渐散去,我和贾晨暂时分别,按各自的计划行动。
他有他感兴趣的话题,我也有。
第一场的主题是基于感知局限性的实时渲染优化技术的研究现状。主讲人是新加坡的知名教授,现场人很多,我拼尽全力才在中间谋了个位置。这场讲座和我之前的方向关系密切,虽然似乎已没有出路,但我仍然打算继续关注。
第二场是联合实验室的专场,讲述了对人脑与虚拟现实系统融合的更进一步展望。贾晨和我一起参加了这场。我们都知道它的分量。
下午开会前,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中午吃饭时他没有如约到场,我料想他可能在准备报告,便没去理会。正值休息时间,简单整理了笔记后,我暂时切换身份。之前投稿给某科幻杂志的文章收到了稿费,我坐在大堂的落地窗前写了一封答谢邮件,紧跟着又打开那篇未完成的小说,这次没有继续推文,而是在一个月来的朦胧想法后面又加了几项,尽管它们没一个像模像样。
然后我前往贾晨的主题报告,看到了另一个他。
他换上了一身正装,拿着老板的论文,平日里的自信在这时显得更加落落大方。在座的听众很多都是学界泰斗。在这样一群爷爷辈的长老面前,坐在他们身边都能让我感到浑身战栗。而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全身心投在报告里,层层递进,抽丝剥茧,讲清楚那本不是由他孕育出的学术成就。
论文讲完,他澄清自己学生的身份,引来台下一片掌声。而紧接着,他又从自己的视角出发,提出了对论文的一些新的考虑。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显然也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期。提问如雪片般飞向他,他仍然不急不慢,一一给予回应。
从他的脸上我捕捉到一种热情。那份热情让我想起自己的老板,虽然脱发严重,平时细声细语,但是在这个时候,远在芬兰的教授本人,也一定是这样的姿态。沐浴在现场热烈的气氛中,看着那激情四溢的神色,某个原本不甚完整的点子,忽然在我的心中悄然发芽。
我联想到了梦中的巨人,或许我已经找到了通往他旅途终点的钥匙。
报告结束后掌声雷动,我拉着他从人群中挤出。回到展区的一路上,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甚至不得不拉着他钻来钻去,才避免了撞翻其他来宾的风险。
走向我的时候,在他身边悬浮着十数页写满文字的虚拟草纸。鉴于他刚刚完成汇报,我猜那些是论文的底稿。
我错了。
“有没有兴趣来赌一把”贾晨忽然问我。
“做什么?”
“我有了新的点子,我想把算法再调一调。”
他说着两手向前一推,虚拟草纸上的内容悉数在我身边展开,我这才意识到那不是什么底稿,而是一个关于系统优化的思维导图,旁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脚注。
“所以你中午是做这个去了?”
听到他肚子叫了起来,我反问他。他点点头。
“我搞到了你最开始听的那场讲座的笔记,看了一下感觉还有优化的空间,正好指标里也有这部分的因素,我想你应该能提供一些帮助,所以就花了段时间重构了一个新的框子。”
他的眼里闪着光,肚子却又抗议起来。我拿出在便利店买来的便当,看着他狼吞虎咽。刚刚还站在讲台上的学者,现在的吃相活像路边的农民工。我不禁环顾起四周,还好,没人注意。
“可是老板说要求稳。”我抛出自己的疑问。
“没事,有备份。”他吞下一个寿司,话锋一转,紧接着自己真正的想法。
“系统交给国内去弄。去他的求稳,这可是比赛。”
(九)
东京的夜晚灯火通明,酒店里的第一晚,我们工作到天亮。
正式检查了一次比赛数据集后,如我们所料,确实还有不少可优化的空间。记忆碎片的渲染仍然是基于三维网格进行建模的,可以适度减少点面的数量;合并算法时采用了点云技术,匹配时的误差会产生局部碎屑……我搬空至今所有的经验,全身心投入检查工作中。
系统伤痕累累,然而每验证了一个不足,贾晨都要出去冲杯咖啡庆祝一下。
“哟西!”一整晚,他都这样兴奋。
第二天我们睡了一上午,太困了。
下午的议程里没有我们感兴趣的。诊断已经结束,贾晨说要开始,我表示同意。在他的带领下自己终于燃起了一星斗志,怎能就此浪费。
于是我们面对面坐下,再站起来时,时钟已经指向十二点。
第三天有一场沙龙,虽然通了宵,但是因为需要代表老师出席,贾晨还是出发了。数据集分成本地和远程两部分,本地较小,远程的完整数据集庞大到超乎想象。新构建的原型算法已经上载到比赛服务器,正在大数据集上缓慢地运行着。我留在房间里等候结果,在等待中睡了过去。
我又一次梦到了夸父。
梦中大雨倾盆,我们在山洞里避雨。我走出洞口,漆黑一片的森林之上,天空被一分为二,东方乌云密布,雨雪纷飞;西方却晴空万里,星光点点。山洞里巨大的篝火正熊熊燃烧,巨人坐在相柳的尸体上,以血为墨,正在画一幅崭新的壁画。
壁画正中是火热的太阳,周围星辰盘绕,一圈又一圈,仿佛水中涟漪。
我告诉他梦中梦到的那个声音,告诉他那来自黑暗的警告。
回去?他嗤之以鼻。
不可能。
篝火哔啵作响,洞外,雨水鞭笞着树叶,噼噼啪啪。我又一次看向乌云尽头的群星,北极星清晰可见,脱颖于漫天磷火,璀璨夺目。
那你又在追求什么?我接着问。
前进,他说。
醒来时已经天黑,贾晨正在看电影,见我醒来,问我要不要去吃饭。六点半后,正是小饭馆开业的时间。我们在灯红酒绿间走走停停,最后选了一家家庭饭店。开店的是一对老夫老妻,贾晨点了亲子丼,我要了一份蒲烧鳗鱼。
猜猜结果怎样?他问我。
我摇摇头。
二十三!他大喊,引得房间里的食客都看向我们。
一股热流顿时在心底奔腾流淌,我试图按捺住激动,但是笑容已经随惊喜浮上脸颊。老爷子,来一份少酒,我操着支离破碎的日语,对着老板喊道。又有新的顾客进来,隔扇一开一闭,头顶的灯笼摇摇晃晃,我们的心情随之悠然荡漾。
二十三并不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排位,但是一下子进了两名就不一样了。
那晚我们吃了来日本以来最开心的一顿饭。回旅店的路上下了雪,街灯漫漶,我们肩并肩走在大街上,我不知道贾晨在想什么,但是于我,失意的困扰在这个时候终于烟消云散,溶解在呼出的雾气里。
加油——
走到一处游乐场时,贾晨对着空无一人的场地大喊。
前进,加油。
我忽然知道了自己要写些什么。
(十)
回国那天,我们又掉回了第二十五位。
比赛还在继续,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