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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三天后,小组回归。
大家轮流探望,不仅探望贾晨,还有我。
他还没有醒来。但是他留下的成果却带来了新的希望。全员聚齐后我向大家展示了他的工作成果。浅绿色的榜单上,我们的队名格外醒目。
企业的工作由老板亲自接手。我和两位同行重新投入比赛。贾晨留给我们一份关于命名实体剪枝的算法设计方案。方案的核心在于以更细粒度评估不同回忆中的人事物间的相似度,把相同的予以合并,只保留差异另行存储。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新方向,我几乎看到在已知与未知的分界线上,初见萌芽的缺口。
加油——
北京的夜晚与东京的夜晚,此时并无多大差别。
我们的实验行云流水,我的小说再次提笔,奔腾前进。黄河枯竭,巨人迈过荒芜的河床,喝干最后一滴水。渭水干枯,黑水干涸,一片片河床在干旱下如碎裂的防弹玻璃。我们扶持着前进,一路上夸父都让我坐在他的肩膀。如果没有他,我们的旅程或许从起点就会结束。
而在前往大泽的路上,巨人倒下了。
他让我继续前行,我问他要去哪里。
你就继续走吧。他说。
去哪?
一切没去过的地方。他说出了他的夙愿。
于是我继续前行,把他留给神话。
天亮了,天空分为两半,鱼鳞天在东,西侧晴空万里。贾晨的家人来了,实验室报销了他们的机票。家长说一定要见我,刚入学时我曾经见过他们。他们一家来自南方某小县,那时第一次来京的他们,在巨大的招新横幅前笑得憨厚而灿烂。
我没见他们,我不敢。我只想一心一意完成手头的工作,让自己精疲力竭,不作他想。
一轮又一轮的数据分析在紧锣密鼓中进行。每台服务器都在高负荷运转,每个人的大脑也在冬日里燃烧。为了节省时间,机器开始超频,在离线合并算法运行时,GPU与CPU的占用率在最后那段时间几乎长期维持在百分之九十五,若不是担心系统死机,我们还会渴望更高的数字。
春节那晚有人打开了网络电视,零点时大家互道新年好,紧接着在从记忆碎片中捕获的贺年钟声中回到各自的工位。难忘今宵响起时我们又进了一名。那一晚实验室铺了一地地铺,我们在校园里体验了人生中第一次SOHO。
比赛结束在正月十五的凌晨,还有十五天,最后的十五天。
正月初五,家长来了。我仍然没去见他们。把自己锁在寝室远程作业。
鞭炮声响起,初八了,上班了。不存在的假期就此结束,学校里稍稍有了些活力。我们再一次遭遇瓶颈。其他的队伍并不比我们轻松,接下来的几天里,不论是排位还是分数,除了垫底的几支队伍外,几乎没有人再做出任何进步。
十五名,我看着榜单,心中是和贾晨一样的想法。
再努力一把。
六天,五天。我带头做讨论,更多的论文被拿到桌上,组会每天晚上都有一场。
但是还是第十五。
四天,三天,两天。
勉强进了一位,第十四名,三番五次的撞墙之下,小组的气势已经开始倦怠。
最后一天早上,我叼着面包正在穿衣服。视觉影像中,自己刚刚收到了最新的推送。作为ACM会员,组织会在每天早上按照我的个人标签推送我关心的研究动向。
在一条条新闻中,我忽然锁定了其中一条。在arxiv上有一篇预发表的论文指出了一种利用预测式的二级缓存调度策略降低渲染时I/O访问次数,进而提升实时效率的MR优化方法。我看了看摘要,与我们的工作似乎高度兼容。
想都不想,我把论文甩进共享网盘,踩上踏板飞向实验室。
以最快的速度,我们复现了他的成果,觉得不仅可行,在多目标的帕累托均衡上也取得了较大的进展,于是优化引擎向着复杂又迈进了最后一步。下午在代码实现中度过,每次运行需要等好几个小时,而且等待期内不允许重复提交,这意味着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学长划分接口,我们每个人实现各自的模块,那个下午,实验室如同生产车间,我们每个人都是流水线上的机器。
“提交了。”晚上六点十一分二十八秒,比赛就此封榜。
我敲下回车。十七秒后,最终版本抵达日本的服务器,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
(十七)
七点,等待中。
(十八)
八点,等待中。
(十九)
九点,等待中。
(二十)
十点,等待中。
快点啊——
(二十一)
十一点到了。
网站先是卡顿了几秒,然后空气仿佛也卡顿了几秒。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欢呼。
第十名。
(二十二)
比赛结束时的狂喜已经在泪水和拥抱中结束。明年我们也将在大会上占有一席之地。
指尖所指,目光所及,心之所向,我们终于将前往梦寐以求的迦南。
那晚我们在五道口找了家火锅店,老板请客,无人缺席。平日里矜持内敛的诸位那天喝了一瓶又一瓶,连不怎么喝酒的我都连灌三杯。我们聊东聊西,仿佛只要不停地说话就能把长期以来的苦闷发泄出去。电视里元宵晚会正在播出,外面烟火绽放如流星。我们最后一同举杯,祝愿贾晨早日康复。
组会结束后我回到寝室。自己的小说已经完稿,安静地躺在分类文件夹下。我翻阅全文,以上帝的视角将旅途重新走过。身后的床铺还没有收拾,乱糟糟的。他的衣柜半敞,羽毛球拍搭在篮球上。日语书丢在一边,上面落了灰。
我看到了借给他的书,还是那本《山海经》,他没有看完,书本倒扣在桌上。
我拿起书离开宿舍,天已经很晚,这一夜寒风凛冽,京城的气温堪比东北。我走过水清木华的牌匾,在近春园里漫无目地地流浪,直到东山上的小亭,遥望已结冰的荷塘,还有上空冷寂的月色。
我调大Elive的视野感光强度,把书翻到自己期待的那一页。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
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
未至,道渴而死。
弃其杖,化为邓林。
旁边,贾晨的读书笔记龙飞凤舞。
“或许这个故事的关键不在结果,而是追求本身。”
我合上书,通信的铃声同时响起。
“他醒了。”半空中老板在说话。
我结束通话,正月十五,金红相间的巨大团簇在眼底交替炸裂。
我终于忍耐不住,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