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语凡设想过无数种与路秋月再次见面的情景，但他从未想过会是今天，在这架飞机上。

他挂着一张扑克脸，在机舱的过道上缓慢地走了一个来回。刚刚结束长途飞行的旅客们刚刚被告知有紧急安全隐患需要排查，每个人都看上去疲惫又警觉。机舱内鸦雀无声，他们的视线牢牢盯住莫语凡在机舱内走动的身影。唯有坐在后排某个靠窗位置的年轻女人，扭头漠然地看着窗外。

他走回机长身边，小声说：“这架飞机上的任何人都不得离开。请隔出一个空间让我一个一个找他们谈话，包括所有机组工作人员。”他又转头对助手说：“通知救护车待命。”两人听到后，都连忙答应着去办了。

莫语凡努力平静心情，对着自己领口的一个隐形话筒说：“深潜者004号，请求开始对DH28航班上的乘客及工作人员实施深潜调查。”

他耳朵里传来回答：“行动批准，注意安全。”他又抬头瞟了一眼不远处的那个女人，对上她正望向这里的目光。他立刻把视线移开，不自然地深吸一口气。

秋月，好久不见。

……

“你知道《哈利波特》的故事里，有一个叫做冥想盆的东西吗？当人们想重温某段记忆，就潜入盆内，以旁观者的角度重新看一遍当时的情景。”

“知道啊，那是储存记忆的魔法！”秋月笑盈盈的回答。她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又问：“怎么想起来聊这些？”

莫语凡不好意思的笑笑：“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在安全局做什么工作嘛，简单来说就是，我会时不时去别人的’冥想盆’里去看看。只不过…比那更复杂一点。”

秋月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真的？那你…也可以随便看到我的记忆吗？”

莫语凡连忙摆手：“当然不会了，进行每次深潜都要得到上级批准，而且大多是针对犯罪嫌疑人的。”秋月调皮地笑笑：“那我就放心啦，我可不想我的秘密被人发现......”她的好奇心被激起，“你的工作好神秘，肯定有很多难忘的故事，给我讲讲？”

看她一脸期待的样子，莫语凡不忍心拒绝。他对着空气沉默了几秒钟，还是说：“具体案例都涉及到绝密信息...”秋月看他为难的样子，就没有再继续追问。莫语凡又说：“我只能告诉你的是，我们的职业，被叫做‘深潜者’。”

秋月对三个字并不陌生。她一脸惊讶的看着眼前的男人，那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

据媒体报道，因为记忆深潜技术的出现，近几年来，很多大案要案能够被更快破获。但是通过此途径获取的信息是否能够被当做直接证据来指控嫌疑人，目前还存在较大争议。并且因为这份工作的特殊性，潜入他人记忆对深潜者自身的伤害尚在研究阶段，所以深潜者是极其稀缺的资源。除非大案要案，一般不会启用记忆深潜技术。

曾经，他也很为这个称呼得意。但是在老姜出事之后，他才明白“深潜者”这三个字真正意味着什么。

“我还是安全局新人的时候，被分配去和老姜一起工作。第一次见面那天，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没有客套，也没让我自我介绍。而是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一只仅有7秒钟记忆的鱼，在临死前，它的一生会像放电影一样在它大脑中过一遍吗？’”

秋月看莫语凡又自顾自的开始了述说，就认真听着。

“这样一番奇特的开场白，让我措手不及，呆愣在那里。他看我这个样子，又说：‘那我换一个问法：人临死前，他的一生会像放电影一样在它大脑中过一遍吗？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在那一刻，一生的片段会飞速闪过？’

我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自然不知道答案。或者说，没有人知道答案吧。但是，讨论这个着实让人心生压抑之感。我说：‘我不知道。不过，如果一个将死之人，他的一生若能如电影片段般闪过，那也是最后的幸福吧。所以，我希望人的大脑，在那样的时刻可以做到这一点。’

老姜似乎很高兴，他看着我说：‘恩，恩，有希望，有希望。’他又补充一句：‘另外，鱼的记忆可不止7秒啊。你没有意识到我这句是错的吗？’”

秋月一直听得很专心。她疑惑地问：“鱼的记忆难道不是7秒吗？我一直都这么听说的啊...”“并不是，比那要长的多。”“哦...后来呢？”

“从那以后，我就作为老姜的助手和他一起工作了。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进入犯罪嫌疑人的记忆，找出他们试图隐藏的秘密，寻找更多的破案线索。所以我们被称作‘深潜者’。”

她问：“那你现在仍旧在和老姜一起工作吗？”

莫语凡的表情沉了下去，说：“老姜，现在已经是植物人了。在执行某次深潜任务的时候，他迷失在对方的记忆和意识里，再也没有醒过来。”他低头看到秋月正难过地看着他，握着他的手，没有继续追问什么。还是不要让她知道更多细节了，他想。他希望秋月能活得简单而快乐。

而此时此刻，老姜正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再也不能神气活现地说：“怎么样，小凡，姜还是老的辣吧。我是谁？我是‘老姜’啊。”每每想起这些，他就无法接受别人说自己的师傅已经是“植物人”。其实目前老姜的脑电图和典型的植物人杂散的脑电图是有区别的...

心里又是一阵压抑的隐痛。他没有再说下去，也没有再想下去。他叹了口气，搂紧了怀里的女人，闻着她头发的香气，感受着她柔软的身体。现实世界的人和事物，多么美好又真切。虽然他知道深潜者这个角色的重要性，也明白身上肩负的责任，但是他不想在别人的记忆深海中，孤单迷茫的飘来荡去，永远都找不到出口。如果是那样，他宁可去死。

……

莫语凡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定了定心神。

秋月此刻就在机舱后排坐着。不受控制的，往日的温存与美好又浮现在他眼前。他想起两个人依偎在一起聊天的样子，他想起秋月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那温馨的感觉恍若隔世。可是，他也想起了老姜。他在老姜出事不久遇到秋月，也是秋月的陪伴让他渐渐走出迷茫和痛苦。

他走出沉闷的机舱，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便回来开始与助手仔细地调试着仪器。他吩咐说，从这架飞机上年纪最小的乘客开始——孩子们年龄小，记忆简单，潜意识也不神秘。几乎不会有人把重要的信息放在这样的大脑里。

【深潜者004号，第255次记忆深潜调查。对象：王乔乔。】

莫语凡闭上眼睛，进入助手领来的第一个孩子的内心世界。

这是一个幸福的小姑娘。记忆中满是可爱的毛绒玩具，到处充满了温暖纯净的色调。美味的糖果，爸爸妈妈温和的笑脸，她还养着一只毛绒绒的小狗。他继续下沉，来到孩子的潜意识表层。这里虽然不像她的浅层记忆那么阳光温暖，但是也算清澈见底。莫语凡快速浏览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

他抬起头，向头顶的那束光游去。那是引灯信号，是把他带回现实的标记。

他的眼球动了动，睁开眼睛。面前的小女孩还在昏睡着。他说：“什么都没有，开始唤醒程序吧。”于是助手按了按仪器的按钮，小女孩慢慢苏醒了。她很快就恢复正常，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似乎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助手笑眯眯地给了她一块巧克力，小女孩说了句：“谢谢叔叔。”就开心地和等在外面的妈妈回到了座位上。

乘客一个一个被请进来。莫语凡一次又一次进入不同人的深层意识中去。在完成了第20个乘客之后，他终于有些撑不住，需要休息。他神色平静，仍旧毫无表情，但是早已在心里咒骂着：成年人的世界真是肮脏得可怕。比如刚刚离开的那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头脑中全是污浊不堪的记忆。而且他的潜意识诡异至极，充满各种黑暗扭曲的幻象。莫语凡看到他走回自己的座位——就在秋月身边的位置，感到一阵不适。

但是他并不会做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他是职业深潜者。他的职责就是穿过头脑中所有美好的，肮脏的，快乐的，痛苦的痕迹，在那最隐秘的深处，捕获自己的目标。

他环视机舱，人们显得焦躁不安。完成了与莫语凡会面的乘客，向其他人解释着发生了什么。无非是，问了几个问题，然后恍恍惚惚就结束了，诸如此类。

他在心里苦笑着：这些人是多么无知又幸福。

……

【深潜者004号，第275次记忆深潜调查。对象：路秋月。】

“下一位，路秋月。”助手念出这出这个名字后，一名空姐转身去将她带来。莫语凡轻轻咳了一下。他的喉结不自然地动了动。

秋月很快就来了，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助手解释道：“等下莫警官会问您几个问题，请如实回答。在那之前，请戴上这个，目的是分析和记录我们交流过的信息。”

他们二人并未做出认识彼此的样子，只是不自然地快速扫了对方几眼。莫语凡觉得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过去了这么久，他仍旧无法忘记眼前的这个女人。“路秋月小姐，你好。出国度假刚回来吗？”莫语凡装作随意地问道。助手在一旁记录着二人的谈话。

“出差。”她简短的回答，耳朵有些红。她望着一边的仪器，仿佛并不惊讶。那表情似乎在说：这就是你作为深潜者要用的仪器对吗？你现在终于要进入我的记忆了吗？

莫语凡故作镇定地看向路秋月的眼睛，她回望过来的神情还算自然。有那么一瞬间，他很鄙视自己：莫语凡，你可真没用。她显然已经不在乎你了，她没有任何一丁点的不自在！内心翻江倒海着，嘴里说出口的话却波澜不惊：“不要紧张，很快就结束了。我们开始吧。请问路小姐这次在美国都去了哪些城市？”“纽约，波士顿，还有...”她的声音微弱了下去，渐渐进入了睡眠状态。

助手用眼神请示了一下莫语凡，他点头回应。助手给他戴好脑波头盔。他在心里不断的默念着：不要是她，千万不要是她，然后渐渐潜入秋月的记忆中。

老姜曾经对他说过这样一个比喻：“深潜者浏览别人的记忆，就像走在深夜的街头，看着那些已经关了门的商店橱窗里的展品。你只能看，但是绝对不能走进店里去。如果你一定要打破玻璃进入店内，警报就会立刻响起。你已经搅乱了对方的记忆，想脱身就难了。”

此刻莫语凡时不时的在那些记忆橱窗里看到属于他与秋月的画面，百感交集。那些情景就像海市蜃楼，若隐若现，看不真切。他可以辨别出他们曾一起生活的那间小公寓，他们无数次相拥依偎的沙发，她靠在他怀里的样子。他很想慢慢浏览，慢慢游荡。他曾经那么爱她，他也曾不止一次地好奇自己在她心中留下了什么回忆。现在，看到的这些画面让他心痛又开心——只有被人常常想起的记忆，才会在意识表层，所以这些一般是深潜者最初看到的内容。

出于工作需要，他曾经悄悄地潜入很多人的心里，但是对于曾经深爱之人的记忆...这份冲击他有些无法承受。他恍惚了。或者，对他而言，这里原本应该是一片禁区吧。应该换一个人来负责路秋月的。老姜那句话仿佛说中了：“一个优秀的深潜者啊，就应该像世外高僧那般，处变不惊，心如止水。小凡，你能做到么？哎，你肯定做不到。毕竟，你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也罢，也罢......”

想起老姜，他顿时清醒了。时间不多了，必须快速行动。他不能再留恋这一切。

他告别那些鲜活甜蜜的幻影，直接到达最底层。看着秋月那深不见底的黑洞洞的潜意识和深层记忆，他的心情从未如此不安。他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从外形上看，这是一个人成年人该有的潜意识的模样。这里，是一个人最隐秘而不被人察觉的地方，包括自己。而人们总有一个错觉：只有自己最了解自己。这种想法是很天真的。不到极端情况，没有人知道大脑为你记住了什么，又忘记了什么。

对莫语凡来说，在安全局做深潜者的这些年，游荡浅层记忆区往往是相对轻松的。而深层记忆和潜意识区，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永远不要碰触那里。而需要进行这种程度的深潜的案件也并不多。一旦涉及，性质一般非常严重。

他一点一点下沉。

突然，他停住了。一个经验丰富的深潜者的直觉告诉他，这里有人来过。秋月的深层记忆和意识没有其他人那般混乱，似乎有人打扫过。而那人似乎有意无意地给他留出一个通道，引他去往什么方向。这次任务的目标，也许就在那幽深的尽头...

他抬头看看，引灯的光还在。他决定先离开。

助手看他醒过来，刚要唤醒路秋月，他摆手制止。“有问题。”他的表情变得阴冷，“她的潜意识，被人修正过。”

“被人修正过？她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吗？”助手急切的问。

“现在还不清楚。我必须再去一次确认一下。”他想了想，又说：“你先向上级报告，搜集一切关于路秋月的信息。寻找蛛丝马迹。”助手神色复杂的答应着：“好。”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莫语凡的职业生涯中，上一次心跳剧烈至此，还是他最后一次做老姜助手那一天。而此刻他深爱过的路秋月就在他面前昏睡着，全然不知自己的深层记忆的角落里，已经被人放了一枚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