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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漫天彻野的浓雾将初升的红日掩在荡漾的水波后面。从炼钢厂边缘一路延伸出去的草地末端临着波光的位置,几株干枯的树干围着一座褐色的小屋。小屋的基底由石块垒砌而成,上面还残留着青苔剥落之后的褐色痕迹;石基之上,则是层错堆叠的木条和木柱。它们有的还泛着新鲜的木质色彩,有些却已斑驳甚至有了裂纹。厚厚的草垫覆盖着的屋顶上面,是高高伸出的卵石砌成的烟囱。
晨起星落。顺着小屋烟囱飘出的白色烟气渐渐从淡变浓,仿佛与远处工厂里升腾起来的褐色烟雾一起将这片天地间的朦胧色变得更深沉了。一时间,红日的赤色光芒竟像印象派画作所具有的诗意一般,弥散在作为前景的小屋后、弥散在作为中景的波光里,又与褐色迷离的烟尘一起组成了迷散缥缈的远景。
小屋的门板吱呀一摇,门缝里闪出一个瘦高的黑发男人。
他在稀松的晨光下伸了个懒腰,一副刚从天际外的睡梦中醒来的样子。他向湖面之外的远方眺望着,然后竟毫无自知地轻轻叹了口气。
“已经来这里七年了,”他黑色的眼眸随着低沉的语调黯了下去,“那边的世界怕只过了两天半吧。”
他忽然觉得记忆是一种很不可思议的现象。经历往往伴随着与各种实体的联系——或与一草,或与一木,或与一人;而记忆却能够把他们加工成一片片闪着光的静态的碎片,而当那些静态碎片重新组合在脑海的时候,竟能够成就一幕幕鲜活的场景。每每想到这里,都让人不由得怀疑起芝诺飞矢不动的悖论在记忆这个层面获得了最完美的呈现。
他又向前走了两步,来到石块砌成的台基边缘堆着炉子的地方。石基的狭缝里湿嗒嗒的,他一个不小心,竟然碰到了几颗抖着赤红色菌盖的小蘑菇。
“这里真不愧被称作‘克罗拉贡’,”他暗自思忖道,“……蘑菇生长的地方。”
他索性俯身向蘑菇下方探去,却发现长着蘑菇的狭缝里面,窸窸窣窣落出了几片已经腐烂了一半的红色枫叶。
“是嘛,原来在这个地方,十月份的时候枫树叶就已经掉光了啊……”他环顾四周,看着围着小屋栽植着的一圈光秃秃的树干愣愣怔了几秒。这时候的太阳已经升高了几分,却转而隐匿在一片霾与烟形成的更浓厚的尘埃里。天空从朱砂色变得清亮,空气里却依旧是朦胧暧昧的韵调。
就在这时,小木屋的门板又是一扭,一绺紫色的秀发搭了出来。
“特尔茜娅,你又起晚了,”黑色的身影看着伏在门框上的那个纤细的影子,笑着说道,“羊儿们都饿坏了。”
“哎呀好了!”紫发的女孩把水桶从搭在草地上的石头炉子上拎下来,熄了柴火,“我洗洗头发就来,你先把它们放出来吧!”
男人无奈地笑笑,他走到羊圈前打开围栏。羊儿们顿时扭动着肥硕的身躯,展现出与它们身材不相称的速度,鱼贯而出。一时间,整个草原就好像被洒上了白色的斑点,为这片雾霭逼仄的空间平添了一丝活力。
“这下你可欠我三十多次了,说好每人早起一天的,可是你呀……”
“哎呀我知道啦!”特尔茜娅嗔着嘴,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真是小气……不过你答应过我要养一只小猫的哦,这可不能反悔!”
男人大笑。但他笑得太过猛烈,最后眼角都开始溢出泪来。
“你怎么啦,方远?”紫发的纤细影子蹦跳着来到男人旁边,秀发飘过的地方抖落的小水珠连成了一条线,“感觉你都要哭了……”
“我没事,特尔茜娅,”男人收敛了笑意,“你还记得我刚来的时候你连我的名字都不会念吗?我来这里的七年太漫长、又太短暂了。但无论漫长还是短暂,真的都太过美好了。而太过美好的事物,往往给我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真实?”特尔茜娅歪着脑袋,“那什么是真实?”
“是啊,什么是真实……”他拾起黑色眼眸里的目光,又把它们放在弥散在雾气里的太阳的更后方。记忆蓦地把那些比天际更远的往事拼凑起来,他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却突然想起了那个挂满红色枫叶的日子。
“唉。”
然后,一声比先前浓重百倍的叹气声倏幽响起。只见那白色的哈气从他口中渐渐向上逸散开来,轻飘着闪过一丝光芒,继而没入赤裸的枝杈上方的雾气里再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