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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远一直记得他们选定那片枫叶的日子。
那是在启星来到方远的实验室刚满两年的时候。又是一个秋天,旷远的空气开始隔着晨霜变凉。在这两年里,实验室在亚葡萄糖、亚核酸(DNA和RNA)以及亚蛋白质的合成上一路领先,甚至连具有生命活性的亚原子植物细胞也有了眉目。因为这些成就,他本人获得了钱伯斯实验室高层的赏识,拥有了领导独立实验室的资格。
但是他明白,这一切如果没有启星的帮助,是不可能进展得这么顺利的。
那一段日子,他习惯于让自己没日没夜地工作。“亚原子世界”的建立迫在眉睫,但是“拉普拉斯恶魔”这个算法还是迟迟没有突破。他实在无法想象放任“亚原子世界”自行繁衍迭代的结果,所以他一直要求实验室的所有实验进程均以“拉普拉斯恶魔”的研究为前提。
“噢,谢谢。”
他用眼睛的余光匆匆扫过那个熟悉而优雅的蓝色身影,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而那个身影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寡言少语,轻轻把还泛着热气的便当放在桌子的角落,淡淡一笑。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亏欠她的。实验室的很多工作都得到了她的提点,而他自己也因为她得以在每天中午吃上热乎美味的便当,而不是啃两个馒头就能凑合一天。可是她,从不邀功求赏也不气馁放弃,甚至被误解也不去愤怒指责。她似乎永远带着一种宽宏而博大的亲和力,他在她面前,只觉得深深自卑。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呢。”
他心下一惊,停下纷纷扰扰的思绪匆忙抬起头。一时间,窗外秋日里的空气带着琥珀色的透明光线将她的侧脸映得透亮,蓝色的柔顺头发在梢尖闪着金色的微芒,他竟一时间看得痴了。
“要不我们去外面的公园吃午饭吧,”她转过脸朝他微微一抿嘴,“你这么辛苦,总该劳逸结合吧。”
他完全失去了拒绝的能力。
秋日里的天空空阔而辽远。已经有了枯色的草地绵延向湖面的方向,清风阵阵,略一轻抚就撩起一阵粼粼的波光。他们避开了人声嘈杂的草地,沿着汇入湖水的小溪的方向,顺着溪水岸缓步彳亍。
“就在这儿好了!”她伸手扫掉覆盖在巨石上的落叶,端着便当盒坐了上去。他四下望了望,发现这里与外面喧嚣的草地完全不同——层层叠叠的日本红枫树用舒展的枝叶将阳光筛滤得星星点点,溪水轻轻流淌在细密白净的砂子上,卷挟着偶尔飘落的几片枯叶漂向远方。
已是深秋,在这个几乎算是深涧的河谷地里,层栉繁复的落叶静静躺在泥土里望着穿林缝隙间透出的那一抹遥远的蓝天,万籁之声似乎在那时那刻皆已完全消失,全世界只留下了深浅不同的枯叶的颜色。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那一刻焕发了活力。
“你相信人择原理吗,启星?”他在她身旁坐下,却没想正正接到她看来的目光,“我……我是说,嗯,你知道人择原理的吧?”
“噗嗤……”她一下子笑了出来,“听说过,你再详细解释解释?”
“嗯……是这样的,”他收敛了拘谨尴尬的笑,眉毛向中间蹙起,“有些科学家和哲学家相信,我们这个世界之所以是这个样子,存在一些我们无法解释原因的存在,是因为它们必须是这个样子的。因为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能产生我们去认知去观察这个世界的存在。比如圆周率π是3.1415926,而普朗克常数也是一个定值。”
“很有意思的设想,”启星小口吃着便当,“不过这种界定也太消极了吧?就好像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确定性的。”
“那你觉不觉得,我们正在研究推进的‘拉普拉斯的恶魔’,其实正是那个世界人择原理存在的基础?”
是啊,一切都是既定的。宇宙也许存在多样与繁复的结果,但是那样衍生和迭代的结果不可能产生我们。如果另一个世界之下π的值变了,那么那个世界还会产生我们这样的认知和存在吗?而“拉普拉斯的恶魔”正是要把世界禁锢在其应有的轨道上——基于过去的一切,观察现在的全盘,衍生未来的所有。
启星沉默了好久。
这次不同以往遇到难题的时候,她没有给他一个解读。她略略一抬眼,一时间阳光竟好像回应般洒了下来。她的额头脸颊和鼻梢都在阳光下精巧地泛着轻盈闪烁的光芒,身后的红枫树后面,隐隐幽幽地飘来一阵淡淡的风。
一叶红枫轻旋着下落,在空中灼动出透明如火般的色彩,飘悠停在了他们二人中间巨石裸露的部分。
六个月后,最新型的超级计算机终于搭载着编码成功的“拉普拉斯恶魔”投入了应用。当被精心调试好辐射当量值的“亚原子太阳”以一圈一分三十秒的速度旋转在玻璃培养皿外围的时候,培养皿的正中心、被作为基底植入“亚原子细胞”的,正是那天停在他们中间的红色枫叶。
“红枫世界”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