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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星明白,显微镜下的培养皿里有一个让曾经的他深深着迷的世界。
嵌在黑钢里的黑色玻璃在实验室中央围成了“红枫世界”的专属观察间。从观察间里投散而出的橙色光芒间或在黑色的玻璃墙面上晕染开,它正是来自于红枫世界赖以存续的能量之源——“红枫太阳”。
那时“红枫世界”距其诞生之初已有六年。根据拉普拉斯恶魔测算的结果,“红枫世界”里生命体的体积大小仅有正常生命体的百万分之一,但摄入和代谢效率却因为根号关系要快上一千倍。也正是这个原因,他们决定用一分三十秒绕培养皿一圈的“红枫太阳”标记红枫世界的一天。这样算下来,正常世界的一年恰好相当于红枫世界的一千年。
六千年的生命演化加上他们基于拉普拉斯恶魔测算结果的不断调试,红枫世界里已经有了绚烂的文明。即便用红枫世界的时间来换算,六千年从单细胞生物进化出人类再产生文明,对比地球的演化速度也可以说是相当震撼了。
“给你的,”她把便当放在观察台面外的桌子角落里,“今天可别忘了吃。”
面前的方远俯身定定注视着在观测台面外一字摆开的显示屏,一脸憔悴。听到她的声音,他轻轻笑了一下,眼睛仍旧盯着屏幕里不断产生的参数。
“噢,谢谢。”
围着培养皿的是一圈透明的密封圆形玻璃,最中央的位置由上而下架设着六台沿圆周向排布的亚电子显微镜。方远的手指不断飞舞在观测台外围的操作台上,显示屏里偶尔显示出的红枫世界的模糊景象,似乎已经成了他关注的唯一焦点。
“现在红枫世界的文明发展到什么阶段了?”
“差不多要进入工业时代了,工业革命在‘拉普拉斯恶魔’的调控下已经完成。”也许是因为疲惫,方远的声音显得有些发颤。
“……你还好吧?”
看到他的样子她有些于心不忍。但她也明白他是那种别人不问自己就绝不会说的性格,犹疑片刻,她还是加上了一句。
“老实说不太好,”她略略吃了一惊,然后只听见他用和缓下来的询问语气问道:“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启星?我想跟你聊聊。”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走着走着竟然又来到了当年发现那枚红色枫叶的地方。此时正值仲春,在深涧旁交错层叠的树木把阳光和天空遮得严严实实。隔年的落叶半腐烂在溪水旁的泥土里,与水边长势正旺的植物一起吐露出馨然而芬芳的味道。
在这片典型的仲春之景中显得有些出跳的是,当年两人盘坐的巨石四周依旧是挂着绛红色叶子的日本红枫树。
顺着溪水转弯的地方绕过转角,眼前的景象就好像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两人呆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真没想到,再来到这里都已经过了六年了啊,”方远坐在石头上,四下望望,“红枫世界里都过了六千多年了。”
“是啊。哎,你说红枫世界里会不会也有一棵红枫,静静地听我们讲起这六千年的故事?”她依旧咯咯地笑着,“应该会有的吧?”
“会有的吧。”
他回答道。
气氛慢慢安静下来,二人隔着空气好半天都没有说话。潺潺的溪水声流淌在他们周围,微风偶尔吹开一两枝树梢上的叶子,投下一星半点微弱的亮斑。
“你说我们真的有资格有权力这么做么?”他突然开口。
“你指的是?”
“拉普拉斯的恶魔,”他的脸再次严肃地蹙起,“每次看到它演算出来的红枫世界里那些人物的命运、事件的走向,我真的感到非常难过。大部分时间我看着他们,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其实也跟他们一样是没有自由意志的牵线木偶,在特定的循环与计算中不断重复着悲哀。”
她当然明白这些心情。作为红枫世界的缔造者之一,她甚至比他更能深刻切肤地体会到这种既定往复的命运悲哀。但是,她更愿意用另外一种心情去解读这些。
“那你当初为什么创造了他们?”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好让那双深黑色的眸子没有任何退路。
他怔住了,呆滞的眼神在她蓝色的眼眸里停留了片刻便飞速转了开去。
“我不知道。”
……
“那你当时创造他们的时候,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我不知道。”
他双手抱头,痛苦地将上身绻在臂弯里。
……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想获得救赎吗?”
“我……不知道……”
他说话的声音已然开始发颤,牙齿缝里一阵咯咯吱吱的声音。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他藏在臂弯里的脸,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一时间比刚才更加沉郁的寂静再次袭来,仿佛浓雾一般让周围的气体开始凝滞变冷。就连巨石边缘原本色彩艳丽的红枫叶,也好像在那一瞬间褪成了黯淡的灰色。与外界的沉寂不同的是,此时她却感到自己的心正在经历一场异常凶暴猛烈的海啸,那种被撕裂到削骨锉皮般的错觉,让她再次体会到了自己在那时与他此时相类似的悲伤和痛苦。
但她知道,她的心中一直有一间临着岸滩、在海啸最前线亮着微弱灯光的小屋。在那间狭窄的、纤弱的小屋里放着的,是她对抗这场看似无休无止的海啸的最核心。
“有时候我们这么做,只是因为我们能,”他在她平缓的声音下慢慢停止了颤抖,“你觉得我们的上帝在创造我们的时候,真的深思熟虑了一番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
他还把头埋着,语气却放松了许多。
“好了吧,你都连说了四个‘我不知道’了,”她突然被自己逗笑了,“上帝这么做,只是因为他能。关键的问题是他这么做了之后,应该怀着怎样的心情去面对他的创造物。”
他的臂弯松了松。
凝滞的空气好像被解了冻,被溪水淅沥的声音徐徐冲淡飘散。枫叶又随着微风抖动起来,像甩掉积尘一样震落了那层灰色。就连从树叶缝里穿林而过的点点光斑,似乎也比刚才更明亮了几分。
她决定把自己心中那座闪着微光的小屋的钥匙交给他。
“那是‘爱’啊。”她笑着。她能感受到眼前穿过空气倾泻而下的透明流苏般的阳光,“上帝对人的爱,是一种无及简单对错因果的‘博爱’。”
她看着他缓缓抬起头,疲惫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她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又重新认识了他一次,更深刻地看到了他那种像诗人一般特有的敏感气质;也再一次明白了他的纠缠、迷惘与坚定。
“我知道了。”
他笑了起来,笑容在那张劳顿到松弛凹陷的脸上显得无比滑稽。可是她,却仿佛看到了那一天最美的透过红色枫叶直达眼眸的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