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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远明白,当从“博爱”中选择“偏爱”的时候,他就终究辜负了启星和他自己所扮演的上帝角色。
克罗拉贡浮于尘埃之上的落日总是让他想起家乡常常起雾的空气。也是在一个浓雾掩着薄霜的清晨,他绕过实验室大楼门前那株参天的枫树落下的叶子,再一次早于正常时间两个小时赶到了实验室。
那时候的他,从没想到自己竟然被红枫世界改变了那么多。之前的他确实也是一门心思埋在实验室里,但他总能在单调的工作中体会一种既定往复的无趣。可是自从创造出了红枫世界,他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它们,就能产生出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感觉。
他的创造物,在某些方面也重新创造了他。
他那时甚至希望自己不需要睡觉。如果一天的睡眠按照五个小时来计算,那基本相当于红枫世界两百天的时间。在这近乎大半年的时间内,又有多少基于拉普拉斯恶魔的命运演算将要出现、发生和完成,他可真是一丁点儿都不愿意错过。
然而,只要怀揣着这样的心情,他就能切身体会出拉普拉斯恶魔对红枫世界里的生命的残忍;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感同身受,终于在前些日子压垮了他。
幸好有启星在。
与启星的谈话过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从她的手里接过了什么。她所阐释出的“博爱”的恢弘和气度使得他油然而生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敬,同时隐隐多了一种在狂风巨浪中残损的坚定。
那天的风景是什么样的呢?他这个人向来喜欢把记忆诉诸情景:那天她对他说了什么,完完全全是伴着水的轻响、风的低鸣、树梢叶子的微颤和泥土的略略气味一起出现的。即便在这个世界的七度春秋之后,他也依然记得这些风景,明晰隽永而不可磨灭。
那个在实验室的清晨,也是这样的。
他无比清晰地记得她是伴着启星的一句温暖的问候出生在那个世界的。他记得启星“吃早饭了吗?”这句话里每个字的音节、每个词的腔调,那些体验混杂在记忆里,与那时红枫太阳明明灭灭、旋转不停的橙黄色光线一起构成了卓然特别的情景。
他不明白为什么在红枫世界将近十亿的人口中他单单看到了她的出生;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像着了魔一样点开了她在拉普拉斯恶魔的安排下的命运轨迹;而他更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自己在知晓她的宿命之后会控制不住地颤抖不停。
那天伴随着启星走出实验室轻轻的脚步声的是,罗列在显示屏上她那只有十八个红枫年的生命轨迹。也就是于他而言的,六天十三小时四十分四十八秒。
他在那之后沉默了大概一个小时。不仅仅是那种语言行为上的沉默,他在那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将自己的思想彻彻底底放空,专注于身体上的一呼一吸而非任何来自外界的干扰。而后他再次调出拉普拉斯恶魔衍生下她的命运轨迹——依旧死板、冰冷而充满确定性——十八个红枫年后的她必然会凋零。而那时候的她,在他沉默的一个小时里已经来到了红枫世界近乎两个月。
双手止不住地发颤,他的额头已经开始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红枫太阳旋续燎过的光芒让他心烦意乱,他只想停下时间停下这一切,停下红枫太阳、停下红枫世界,停下拉普拉斯恶魔演算下的所有所有。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但启星那天在他内心深处种下的那种无关乎简单对错因果的“博爱”情怀竟然开始在红枫世界里小小的她的面前崩塌。他开始毫无保留也毫无抵抗余地地把自己的心置于摧枯拉朽般的狂风巨浪中,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更不知道应该选择谁去被救赎。
自己,还是她?
时间在红枫太阳周而复始的升落中又过去了一个小时。
无比的焦虑让他的心如万蚁啃噬般躁狂难耐。不单单是她,他觉得自己在那时那刻就仿佛全身赤裸地暴露在红枫世界亿万生灵的目光中。他们身形微小,目光却几欲将他点燃,发出的呐喊也几近振聋发聩……
他觉得自己就如若一个被更超然的拉普拉斯恶魔控制的牵线木偶,在命运的狂风巨浪中根本没有躲藏的余地;他觉得自己就好似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狄浦斯王,向着命运苦苦抗争却终究只能回归命运的轨迹。
巨浪撕扯着海岸上的最后一片滩涂地。滩涂地中央的小屋在狂风的撕扯下开始从屋顶一点点瓦解,直到墙体剥离、地基崩裂。原本放在小屋中央、闪着微光的那盏小小的灯,终于在狂风中被撕成了碎片,光芒湮没在浪花与尘埃里……
他不甘于这样的命运。他知道,在拉普拉斯恶魔算法演绎下的她也是一样。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亚原子人,却仿佛在那一瞬间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和使命!与其在狂风裹挟着巨浪的海啸中苟延残喘,还不如投入这片巨浪!既然拉普拉斯恶魔的魔咒无法由她自己打破,那么他,将帮她走出既定命运的困境。
他永远失去了作为上帝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