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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星认为,能够忘记是一种能力和权利,但她却怎么都没办法让自己从那时的记忆里抽身出来。
她时常感觉自己的记忆会在关键位置泯灭了场景。就好像那天他在实验室门外对她说起那些的时候,旁边究竟有什么人在、窗户是拉开的还是关上的、甚至周围是明亮的阳光还是迷蒙的灯光她都全然不记得了。那几句话就好像被单独提取出来然后兀自闪烁在黑暗的空洞里,她忘记了与之相关联的近乎一切。
“之前说过的那个计划,我们只有最后四天调试的机会。”
她只记得这句话嗡嗡地鸣响在黑漆漆的脑海里。她手上拿着那本计划书,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里面感到不知所措。她凝视着他的脸,那深黑色的眸子里写着的却是她自满是迷惘困惑的神情。
她又一次经历了那种感觉,在这个世界。
“启星,”时间已近傍晚,实验室里余下的寥寥几个研究员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方远从红枫世界的专用观察间来到启星工作的位置前,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地面,“那个……怎么样了?”
她看着他焦急又支支吾吾的样子,没来由地怄起一阵愠气。
“对于现阶段我们的科技而言,这简直就是难于登天的任务,”她顿了一下,似乎又觉得自己刻板的语气有些不妥,“你给我一些时间。”
“对不起启星,我知道我不该把时间卡得这么紧的……我更不该……”他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把表情掩得深深的,“……更不该让你失望。但我真的没有时间了。”
实验室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一时间,夕阳将远方高楼漆黑的影子剪在房间外面的玻璃幕墙上,整个空间里似乎只余下了凝滞的墨色和跃动的红色。方远高高瘦瘦的身体在深灰色的地板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寂静迎着沉默的空气袭来。
她讨厌这样被逼迫着同意的状态,但让她更加厌烦恼怒的是自己完完全全理解他此时此刻的感受。
“说什么失望呢?”她知道自己强挤出来的笑一定显得很凄惨,“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吧。我要从头到尾彻彻底底地知道你是怎么考虑的。”
粲然的银河在秋日的黑夜拉开一条长长的带子。蜿蜒在林中的小溪仿佛是地上的银河,把星光打碎在叮咚的水声里。地上的落叶似乎比往年更厚了一层,巨石后面傍依着的一圈日本红枫,梢尖的叶子都在弯月的照耀下干枯得卷曲了起来。
二人几乎是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一般,心照不宣地来到了那个被红枫围着的巨石旁。
“我发现我无法承受那样的压力,”甫一坐定,方远就匆匆忙忙地开口,“就像我们之前讨论过的,虽然我原来也多多少少思考过我们在拉普拉斯恶魔的命运推演下所应该承担的上帝责任,但那时候我一直都把目光聚焦在整个红枫世界上,我从来没把视野对准某一特定的个体。我发现——
“一旦把视线集中,我将再也无法对个体的悲哀视而不见。”
二人同时脱口而出。
“启星,你?!”方远惊愕地瞪大了双眼。星月的流光衬在他夜空般深邃的眼眸里,她凝望着他的神情慢慢从惊异错愕转变成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启星。”
她定定地注视着他。就好像在那一瞬间银河与弯月开始在他的身后流转,绕过了亘古的岁月、越过了恒长的光阴,她看到自己和他的命运逐渐重叠交汇于一点——仿若一颗不断下坠的流星,在缄默凝滞的夜空扯开一条越来越纤细的口子。
她猛一下觉得自己的心被揪得难受极了。那种几乎要把五脏六腑抽紧变形的体会,让她的鼻腔里突现一种久违的酸刺感。然后,眼皮就好像不受控制一样,上下挣扎几回之后渐渐盈满了湿气。
“你能把身体转过去吗?”她察觉到了自己颤抖着的近乎哀求的声音。
“什么?”他又是一愣,显得不知所措。
“求你了……至少把脸转过去。”
而后,她看着他在星月洒下的银辉中默默转身。瘦削高耸的肩膀,再一次让她有了那种可望不可即的感受。她伸出手搭在他的后背,一点一点从腰际抚上了肩头。
他默许了她的行为。
然后,她轻轻地把头向他肩膀的一侧探去。喉咙里堵得发干,她终于察觉到自己的下眼皮一阵决堤的崩溃。记忆再次在那一刻泯灭了周遭的一切图像——紧紧聚焦记录于那个夜晚清凉空寂的小溪深涧里她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他沉重的呼吸声和叮咚圆润的流水声。
“我答应你,”她听到记忆里的那个自己哑着嗓子在说,“我答应你完成那个计划。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我都答应你。”